文/朱傳榮
朱家溍先生在故宮
文/朱傳榮
有人希望我寫一點兒有關父親朱家溍先生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經歷的文字,無論從父女還是從同事的關系,這都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父親大學將要畢業時,認為自己對學校以外的事情知之甚少,最好能留在系里,做些抄抄寫寫的雜事,或是在中學里教教歷史、國文,還算能勝任。及至畢業,逃離已淪陷的北平,到了抗戰的大后方重慶,卻做了他意想不到的糧食部門的所謂專員,每日的工作是圍繞其完全摸不著頭緒的往來公文。回想大學里受過的國文教育,盡是漢魏六朝或是唐宋八大家,不論是散文還是駢文,似乎都與眼前的公文擬稿關系不大。父親向有經驗的人請教后,才知道調出檔案,從存稿中學會了自己所需要知道的事,生疏的事很快變得非常熟悉了。
1943年,趁著重慶冬季霧天,沒有敵人飛機轟炸,故宮博物院決定在市區兩路口——當時的中央圖書館舉辦一次短期展覽。參加展覽的文物共80箱,均為1934年參加倫敦藝展的中國古代名畫。父親被借調來當臨時工,這件事讓他感到空前的高興。因為祖父收藏有很多文物,父親從幼年起對文物耳濡目染,到十幾歲時就隨著祖父每日接觸金石書畫,卷、軸、冊怎樣打開、收起,銅、瓷、玉如何拿起、放下,都和生活中其他事情一樣熟悉。當然,父親畢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工作,感覺和小時候參觀以及在家里保存文物的情況大不一樣了。首先是從南岸海棠溪故宮重慶總辦事處把80箱文物一箱一箱地裝上汽車,開到兩路口中央圖書館,再一箱一箱地卸,卸下來穿上杠繩,兩人一箱,走上若干級臺階,抬進臨時的庫房安頓下來。然后是打掃陳列室、抬陳列柜、擦玻璃等。一系列賣力氣的事情做完,才能坐下來,照著目錄寫陳列品名卡片。然后打開箱子,搬出卷、軸、冊陳列起來。一邊工作,一邊欣賞,這時候的享受真是無法形容。展覽期過去,收、裝、抬又是一個很大的體力勞動過程。
無論什么時候,提起這一段在故宮工作的經歷,父親總是那么高興、自豪。高興是從此與故宮結下不解之緣,自豪則是因為此間的工作態度得到了馬衡先生——父親稱之為“馬老伯”的嘉許,說“現代的青年需要這樣,粗活細活都能干”。
父親坦言,他并沒有體力勞動的習慣和愛好,不過遇上也沒有什么好怕的,懷著一種好勝的心情去完成,所以不覺得苦。
抗日戰爭勝利后,父親從四川回到北平,正式進入故宮博物院工作。此時一切條件、環境和抗戰時期不同了,但熟悉的文物工作中生疏感仍然時有出現。在參加“提集”、“編目”、“陳列”、“庫房整理”等工作時聞所未聞的文物很多,既然是工作內容,就必須把它們變成熟悉的;同時,即便是已經熟悉的事物,也要深入研究,以深化對它們的認識;遇見不認識的事物,知道在什么書里可以查到,再向有工作經驗的人求教。書與實物相互印證,也相互補充。圖書檔案會告訴人文物的歷史,文物也會填補書中隱藏的空白。
1950年,父親接受了一項突擊性的工作,即配合“全國戲曲工作者會議”在故宮舉辦“清代戲曲史料展覽”,包括戲曲服飾、劇本、檔案等一切與演出有關的物品,并在閱是樓暢音閣按照清代內廷演戲的要求布置成原狀。
對于故宮這樣一個兼具遺址性與藝術性的博物館來說,原狀陳列是最貼近觀眾、最能夠為觀眾傳達歷史信息的形式,但是在博物館學中,這又是一項空缺的門類。外國的遺址性博物館因為不具備足夠的檔案材料無法做到史檔結合,也就沒有可供借鑒的經驗。父親便是在這樣一無依傍的形勢下開始籌備這項工作的。這個展覽的依據除相關檔案以外,父親還專門訪問了當年曾在暢音閣戲臺上演過戲的王瑤卿等老演員,曾經被賞聽戲的載濤等人,曾經在這里伺候過太后和皇帝聽戲的耿進喜等太監,并分別做了談話記錄。從這些歷史見證人身上得到的史料遠遠超越了“清代戲曲史料展覽”的范圍,對于已有檔案文書記載或印證,或補缺,或糾正,最大的收獲則是奠定了父親從事博物館工作的大方向,即據史用檔,以檔證史,檔史結合。無論陳列還是研究,無論對古代器物的鑒定還是工藝美術史的探討,可謂萬變不離其宗。
展覽后,父親寫出了《太監往談錄》一文,以訪談形式詳細地記錄下對耿進喜的訪問,澄清了宮廷生活的諸多細節上的誤傳,不僅是演戲方面的。
20世紀50年代,馬衡院長派給我父親另一項突擊任務,雖然不是陳列,但由于具有特別的意義,所以也值得記載,就是上級命故宮博物院提供清代政府接待班禪額爾德尼的一切資料。當時因正值西藏地方發生叛亂,各帝國主義國家紛紛干預,企圖實施分裂中國之實,所以,接待尚年幼的班禪的確是一項格外需要細致周密的工作。記得父親說起,當時的班禪還只是個男孩子,牽著他參觀的時候,邁過宮中又高又寬的門檻還有點費勁。接待之后,父親寫了一篇《故宮所藏明清兩代有關西藏的文物》,發表在當年的《文物參考資料》,也就是今天的《文物》月刊上。
文中介紹的“明永樂八年九月十六日敕諭”,是1416年北京中央政府給西藏地方的一道命令。明代制度,全國各地設有“指揮司”和“衛所”,烏斯藏地方(即西藏)當然也不例外,設有烏斯藏都指揮司。洪武十八年(1385)命班竹兒為都指揮。永樂元年(1403)在必里和上邛設二衛所,這是管理軍政的機構。又有喇嘛八人,被封為“大寶法王”、“大乘法王”、“大慈法王”等,管理宗教事務,“所在土官軍民人等敢有不遵朕命者必罰無赦”的字樣,足以說明一切行政宗教事務等都須聽從北京中央政府的命令。
另有明宣德帝賞賜給達賴喇嘛的銅鈴杵,又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由班禪額爾德尼作為向乾隆皇帝祝壽的禮物進貢給清朝皇帝。而用滿、漢、蒙、藏四種文字合刊的白傘蓋經注,更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獨有的特色。凡此種種,無不證明西藏自古就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西藏地方盡管在語言、信仰上有自己的特點,但一直就是在北京中央政府統一政權下的一個地方。
此文刊出后便成為以后西藏問題研究的必讀內容。以檔案見證歷史,以文物見證歷史,為維護國家領土主權完整出具無可辯駁的歷史證據,在博物館中,是第一次。
吳仲超院長到任后,特別關注故宮的陳列原狀。他曾設想通過室內陳設展示康熙乾隆時代的面貌。這個設想交代給我父親以后,父親開始做各宮殿陳設計劃的調查。
各宮殿室內的陳設狀況,各自有不同的歷史時期的上限,包括建造年代和使用的經歷,這些宮殿的內部狀況是歷年積累下來的,它們有一個共同的下限——就是1924年,也就是溥儀出宮時的現場原狀。這個現場原狀最完整的文字資料是按照每座宮殿點查的詳細記錄,即《故宮物品點查報告》一書。這是必須參考的重要資料之一。
故宮所保存的清代檔案中內務府廣儲司有各宮殿的陳設檔,是更重要的參考資料。在儲秀宮、長春宮展示乾隆年間狀況的設想,經過研究被認為是不可能的。
因為東、西六宮建筑規格是一樣的,每宮有宮門,前正殿內部都是上有彩畫天花板,銀朱油木板墻,中設寶座,是為升座受禮的地方,不是做寢宮使用。寢宮在后殿。然而儲秀宮、長春宮已拆掉了儲秀門、長春門,各改建為體元殿、體和殿。
把儲秀宮、長春宮的前正殿改為寢宮形式,門窗和室內裝修都改為寢宮式,從“奏銷檔”中得知,改造是光緒九年(1883)為慈禧太后五旬萬壽進行的。當時正是慈禧太后以儲秀宮、長春宮為寢宮的時期,這兩宮的歷史面貌上限只能是光緒九年。雖然故宮保存有乾隆年間孝賢純皇后居住儲秀宮時期的陳設檔,但建筑格局已完全變了,無法按檔案恢復成乾隆年的原狀。
其次,是按照光緒年間的陳設檔進行布置,這一設想和建筑格局條件是完全符合的。
再其次,是按照《故宮物品點查報告》恢復1924年溥儀出宮時的現場原狀,也就是當時溥儀的皇后婉容居住儲秀宮、淑妃文秀居住長春宮時期的原狀。
經吳院長同意,儲秀宮、長春宮按照光緒年間陳設檔進行布置。翊坤宮、體元殿、太極殿,因上限相同,也一致進行。
父親對自己的評價是“一個稱職的博物館工作者”,其他稱贊性質的稱呼,都認為是不恰當的。他很認真地對我說:“我不是專家。我沒有關于清史或明史的專著,雖然清史我懂得,明史我也懂得,談到研究,且差得遠呢。現在所做的,就是一個博物館工作者應該知道、會做的。博物館工作的性質就是‘博’,就是豐富和無法預料性,這就要求干這一行的人首先能做到知道遇見什么樣的問題到哪一類的書里去查。除此之外,別無捷徑。”
作為女兒,我知道這不是謙虛,是父親心中對博物館工作者的定位,我贊同這個標準。盡管現在還做不到,但是,博物館和博物館工作者的定位,應該是社會文明程度的度量衡,而不應該以某個人,甚至某個時期的程度而上下起伏。換句話說,只能是從業者去適應職業,不是職業任意降低標準適應從業者。這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
高山仰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