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啟斌
中國書畫收藏第一人
文趙啟斌
『虛齋』是龐萊臣的號,也是其收藏書畫所在的齋名,主要分置在南潯、蘇州、上海三地居所。『虛齋』收藏的歷代名畫不僅數量達幾千件,且至精至美。唐、宋、元代的名跡約占其收藏總數的1/3,大多藏畫流傳有序,為歷代鑒藏大家的庋藏舊珍。另還收有宮廷散佚藏畫,如宋代宣和、政和遺珍,清代三希堂舊藏以及諸多《石渠寶笈》著錄之物。至于明清諸家,更是不一而足,名家名作應有盡有。他以畢生精力收藏和保護了我國古代繪畫的大量藝術珍品,為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自古以來,要成為成功的收藏家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財力,二是眼力,三是機遇。這三條龐萊臣恰巧都具備了。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幾十年是中國社會劇烈變革的時代,龐萊臣以雄厚的財力為支撐,加上精準的眼力,在不長的時間內就收集了數以千計的歷代名畫,成為當時的中國書畫收藏第一人。
虛齋藏品來源首先是上海等地收藏家散出的舊藏,其中早期的很大一部分來自狄平子。狄平子名葆賢,江蘇溧陽人,是上海著名的報業(yè)人兼書法家,家富收藏,精于鑒別,著有《平等閣筆記》。狄平子曾參與戊戌變法,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1900年回到上海,與龐萊臣交往密切。狄平子所藏的書畫,除了清代的“四王”、吳鎮(zhèn)、惲壽平外,還收藏了一些唐、宋、元三代的名跡,如尉遲乙僧的《天王像》、王齊翰的《挑耳圖》、王蒙的《青卞隱居圖》《葛稚川移居圖》、董源的《山水》、趙孟頫的《龍神禮佛圖》《簪花仕女圖》、柯九思的《竹譜》、黃公望的《秋山無盡圖》等赫赫有名的杰作。狄平子晚年事業(yè)沒落,靠賣舊藏度日,而此時龐萊臣正如日中天,便斥巨資將狄平子收藏的書畫大量購進。
虛齋藏品的另一來源是民間故家的藏品。據《虛齋名畫錄》自序所言,每遇名跡,龐萊臣都不惜重金購求,將南北收藏家的藏品根據自己的鑒別、愛好,收歸己有。如他所言的吳門汪氏、錫山秦氏、中州李氏、萊陽孫氏、川沙沈氏、利津李氏、歸安吳氏、同里顧氏諸舊家的藏品,他幾乎都有購藏。收藏范圍也由宋、元、明、清而漸至五代、李唐,經歷了由近及遠的收藏過程,庋藏了一大批繪畫名跡。在成書于1909年的《虛齋名畫錄》中,著錄有他收藏的歷代名畫共538件(以家藏為限,不藏不錄),入錄歷代名跡近600卷(幅),不能不讓人贊嘆其搜羅之富、用力之勤。
虛齋藏品的第三個來源則是宮內收藏、清室官員和來滬避難故家的收藏。清末社會動蕩,清帝宣統(tǒng)遜位之后,不少故舊官員紛紛避亂上海,這些人往往將自家的藏品出讓。龐萊臣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不惜斥巨資將原來藏于清宮的書畫收入虛齋,如夏圭的《灞橋風雪圖》、李嵩的《西湖圖卷》、郭熙的《秋山行旅圖》等。1925年他61歲時又刊行了《虛齋名畫續(xù)錄》,記錄了這一時期的收藏狀況:
“比年各直省故家名族因遭喪亂,避地來滬,往往出其藏……以余粗知畫理兼嗜收藏,就舍求售者踵相接。余遂擇其真而且精者,稍稍羅致,然披沙揀金,不過十之一二。因思古人所作,殫精竭思,原冀流傳后世,歷久勿佚……特令余裒集之以廣流傳耶。”
此書共收畫跡92件,宋、元名跡32件,如李嵩的《西湖圖卷》、郭熙的《秋山行旅圖》、趙佶的《鴝鵒圖》、鄭思肖的《蘭花卷》、趙孟堅的《水仙卷》以及王淵、趙孟頫、黃公望、王蒙、吳鎮(zhèn)、倪瓚、柯九思、方從義等人的作品30件。這批作品均見諸前人著錄,為龐氏所收藏的赫赫名跡。
對于自己收藏的名畫,龐萊臣也很滿意:“余自問生平無得意事,無勝人處,唯名跡之獲,經余見雖屬云煙過眼,而嗜痂成癖,所得在是,所勝似亦在是。”
龐萊臣酷愛畫作,對待書法則熱情稍遜。近代著名詞人、書法家朱孝臧在為其《續(xù)錄》作序時也感嘆:“君早編名書錄,合成兩美,毋俾臨池家,獨形觖望,不更美哉!”其實龐萊臣也收藏過沈周、文徵明、祝允明、金農、奚岡等人的大量書法名跡,只是未被著錄在冊。
和吳湖帆、張大千以職業(yè)畫家身份而兼收藏家不同,龐萊臣是以一個實業(yè)家的身份兼收藏家的。在當時的上海,有很多實業(yè)家都投入到收藏古代書畫的活動中,成為上海收藏家中的主力。龐萊臣是他們中最為杰出的代表。
陸恢在《虛齋名畫錄》的題跋中說:“(龐萊臣)浸潤涵濡久,遂具此正法眼藏。故書畫之來,雖糅雜紛紜,真贗歧出,一見能決其是非。”可吳湖帆在《丑簃日記》中說:“今與竹蓀談前年龐虛齋欲購王叔明《樂志圖卷》,被顧西津阻罷。《樂志圖卷》畫甚板滯,非真跡也,但題者如王百榖、程穆倩等皆真跡。虛齋但知題跋,不明畫理,于此可見。”“訪龐虛齋,獲見南田絹本大冊……又見石田《馬嵬八景》大冊,有姚云東題字,非真跡也。虛翁樂此數十年,于石田仍不能深刻,故舊作偽品往往欣受之。”
兩種說法顯然不同,那么龐萊臣的鑒定水準究竟如何呢?其實,虛齋收藏有此成就,并非龐萊臣一人之功。為了對數千件收藏書畫進行甄選、整理和歸類,龐萊臣先后聘請了陸恢、張硯孫、張唯庭、張大壯、吳琴木、邱林南、樊少云、樊伯炎等卓有成就的畫家,組成以其為核心的團隊。
這一團隊的主要工作,一是為龐萊臣掌眼,提供鑒定意見,作為購買藏品與否的參考建議;二是幫助其整理和歸類數量龐大的虛齋藏畫,為其考據著錄,辨識畫面的文字與印章;三是提供對虛齋藏畫進行修復、裝裱的建議等綜合性工作。因此,對龐萊臣鑒賞水準的評價,應該是對以他為核心的團隊整體鑒賞水平的評價。從虛齋存世畫作的品質來看,虛齋鑒賞水準絕對是一流的。
在陸恢等人的幫助下,龐萊臣為虛齋藏畫編印過5種圖書,刊錄其藏畫精品九百余幅,琳瑯滿目,讓人嘆為觀止。龐萊臣有眾多鑒賞印章,如“虛齋”、“虛齋鑒藏”、“虛齋珍賞”等,均由著名篆刻家趙叔孺、王大炘、胡、吳昌碩、湯臨澤等所刻。而今,虛齋的收藏鑒章已成為識別書畫真?zhèn)蔚臉酥局弧?/p>
龐萊臣的收藏眼光和他交往的朋友有關。由于家中富有書畫收藏,朋友圈中又頗多畫家,這些畫家時常往來龐萊臣府展玩書畫,以資借鑒,龐萊臣對此十分慷慨。當時他和多位上海書畫家交往頻密,鄭孝胥、張大千、吳湖帆、謝稚柳等都是他的座上客。
中年之后,他雖以實業(yè)為主,但依然筆耕不輟,常與吳湖帆、于右任、張大千、吳昌碩等名家探討,還與書畫家陸恢、張大壯、吳琴木、樊少云等觀摩品賞、相互切磋,興致酣暢之時不時合作一幅書畫——如和陸廉夫仿倪云林《山水》立軸,和張大壯作《南山松壽,瓜瓞綿綿》成扇,和吳琴木合作書畫合璧的成扇等。
目前,有關龐萊臣當時究竟如何購藏及鑒賞文物,仍知之甚少。幸運的是,在吳湖帆遺留下來的《丑簃日記》殘稿及題跋資料中記述了不少與龐萊臣相關的內容,從中我們即可看到吳、龐之間交易、購藏書畫的經過。
吳湖帆在當時的海上畫壇享有“三吳一馮”的美譽,加之出身于江南望族,并精于考據、辭章、鑒藏之事,家中所藏宋、元、明、清書畫多為巨制佳構,仰慕者無不視吳為畫壇領袖。吳湖帆與龐萊臣如何相識失于記載,但肯定是因為書畫鑒藏之事,兩人才得以相識。《丑簃日記》有多處文字提到吳湖帆訪虛齋觀摩書畫的軼事。如民國二十二年(1933)正月十九日記:“訪龐虛齋,觀漁山古木竹石冊,凡八幀,廉州仿古冊十幀,為孝翁作,后有梅邨、煙客二題,筆甚懶,恐系當時代筆。又見程孟陽冊八頁,不甚佳。戴文進《春山圖》、仇十州《竹梧高士》,俱精絕。文衡山、休承二幅,不真。訪葉遐庵,觀黃山谷書卷,有吳文定、李西涯兩跋,隔水綾有王覺斯一跋,極佳,惜前半失去耳。”
龐萊臣與吳湖帆交往長達20多年,兩人經常酬應書畫,共同探討鑒藏之事;而龐萊臣有時也會央求吳湖帆從其收藏中割讓某些珍品,如元代鄭思肖的《蘭花圖》。
鄭思肖是南宋末年著名詩人和畫家,南宋滅亡后,隱居在蘇州承天寺,以畫無根蘭花暗喻亡國文士之痛而聞名畫史。此幅《蘭花圖》(又名《國香圖》)乃鄭思肖兩幅傳世畫作之一(另一卷《墨蘭圖》現(xiàn)藏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畫上有鄭思肖自題四言詩一首:“一國之香,一國之殤。懷彼懷王,于楚有光。”元、明兩代蘇州著名文人約有20位,先后為此畫題寫詩文或鈐蓋鑒印。明人都穆的《寓意編》、韓奕的《韓山人集》等書中也記有此畫。而后,此畫又為奸臣嚴嵩、嚴世蕃占有,嘉靖四十四年(1565),嚴家被皇帝下令抄查,記載抄家所得古代書畫珍品的目錄《天水冰山錄》中,即記有此卷。負責查抄的文嘉寫的《鈐山堂書畫記》和明人汪石可玉《珊瑚網·畫錄》中的《嚴氏畫品手卷目》也都有著錄。后來此卷又神秘失蹤,入清亦未見皇宮《石渠寶笈》等著錄。至光緒戊申(1907),由樊增祥從北京琉璃廠購得,張之洞、端方諸人有題記。
1931年4月13日,當此畫從前藏家樊增祥手中釋出時,吳湖帆即不惜傾囊以數千金相購。吳先生題曰:“所南翁畫蘭,千古絕調。此卷有宋遺民、元明賢題字,凡二十余家。七百年來,珍重備至,洵人間巨跡也。舊藏樊山方伯處,今歸余所,固應與宋槧《梅花喜神譜》同珍之。”
《梅花喜神譜》乃宋人宋伯仁編繪,吳先生視作至寶,因名其齋為“梅景書屋”;得此畫后,他又自稱“宋梅鄭蘭之室”。他特制一匣,上題“宋鄭所南國香圖真跡神品,吳湖帆秘笈”;在卷首又題簽:“宋遺民鄭所南國香圖卷真跡神品,吳湖帆寶藏”,可見珍愛之至。
此件《蘭花圖》后來為何流入虛齋?龐萊臣因《虛齋名畫錄》《虛齋名畫續(xù)錄》中獨缺宋代遺民畫家鄭思肖的畫蘭作品,深以為憾,因而當他獲知吳湖帆購得此畫后,便托人向吳氏借觀。這一過程,均詳載于《丑簃日記》:1933年5月29日,“徐竹蓀來,龐虛齋丈屬借鄭所南蘭花卷”;6月4日,“又寄存博山處之鄭所南卷,龐虛齋借觀,即晚托定之攜去”;6月6日,“劉定之來,還鄭蘭卷及大千之香光八十二歲軸”。
龐萊臣在觀覽此卷后,愛慕不已,百般要求吳湖帆割愛,終于在1934年1月27日,由“竹蓀作緣,將鄭所南蘭花售于虛齋,價五千七百元”,得遂其心愿。反觀,吳湖帆在失去此畫后,心中卻悵然若失。鄭逸梅《清末民初文壇軼事》中記載:“其時吳興龐萊臣的《虛齋藏畫》,印有若干集,以有鄭虔而缺鄭所南為憾,見湖帆所藏鄭所南無根蘭,羨慕不止,一再求其割讓,既歸于龐氏,龐氏答贈以其他名畫作為交換。過了幾年,湖帆高足王季遷赴美,在美某富豪家,看到鄭所南這幅畫,函告湖帆,湖帆為之懊喪累日。”
《東莊圖》為沈周應摯友吳寬(1435-1504)所請,描繪其家東莊景色而作。原作24幀,現(xiàn)存21幀,依次順序為東城、菱豪、西谿、南港、北港、稻畦、果林、振衣岡、鶴洞、艇子垪、麥山、竹田、折桂橋、續(xù)古堂、拙修庵、耕息軒、曲池、朱櫻徑、桑州、全真館、知樂亭,流散三幀為桃花池、瓜圃和桂塢。據文獻考證,此冊應在明成化十年(1474)至成化十二年(1476)期間創(chuàng)作而成,時沈周乃知天命之年,并有《挽東莊吳翁詩》存世。
此圖冊雖無年款,但用筆圓潤勁健,設色明麗清雅,采取由細變粗、由繁趨簡的過渡畫法,畫中的一丘一壑、一水一池、一花一木、一屋一橋都透出濃郁的生活氣息,為沈周創(chuàng)作中期的代表作。
《東莊圖》每幅對頁均有祝允明岳丈李應禎的篆書題圖名,李應禎篆書可謂煊赫一時,后附董其昌的跋文,時人稱為“三絕”。東莊乃沈周好友吳寬的宅邸,是當年吳門文人士大夫曲水流觴、吟詩品茗的雅集之所。東莊的設計是典型的園林化村莊。明成化十一年(1475),禮部侍郎李東陽在游覽東莊后,曾在《姑蘇志》卷三十二詳細記載了此地的景象:“蘇之地多水,葑門之內,吳翁之東莊在焉。菱溹匯其東西溪帶,其西兩港旁達,皆可舟而至也。由橙橋而入,則為稻畦,折而南,為桑園,又西為果園,又南為菜園,又東為振衣臺,又南西為折桂橋。由艇子浜而入,則東為麥丘,由荷花灣入,則為竹田,區(qū)分絡貫,其廣六十畝,而作堂其中,曰續(xù)古之堂,庵曰拙修之庵,軒曰耕息之軒。又作亭于南池,曰知樂之亭。亭成而莊之事始備,總名之曰東莊……歲拓時葺,謹其封浚,課其耕藝,而時作息焉。”從上述描述中,可見這是一座集農趣與園藝為一體的桃花源式的莊園,因此,能成為沈周筆下頗具魅力的繪畫題材也在情理之中。
畫中平坡上有一巨石,枯樹矗立在側,兩旁幽篁細竹相對。畫家以淡墨寫枯樹,干挺枝疏,無刻意的交錯與盤曲,轉折主次,左揖右讓,上綴若干扁圓點子,或疏或密,呈現(xiàn)歲寒荒率之意境。竹子純以中鋒濕筆點畫,細枝闊葉,濃淡相間,挺勁灑脫,為空寂蕭瑟的氣氛增添了一分活躍。巨石用干筆側峰飛白勾皴,濃墨點醒,層次向背分明,坡陀呈折帶皴,疏而不簡,頗具質感。一切皆以簡筆舒朗,自有一種空闊高曠的境界。
此圖是戴進現(xiàn)存畫跡中有年款可考的僅存幾幅之一,是研究其畫風演變的一件重要代表作。畫面布局取南宋院體圖式,用對角線截斷式構圖表現(xiàn)近、中、遠三個景物層次,明快簡潔。近景以濃郁的松冠為主體,松下一高士曳杖緩行,一書童抱琴跟隨,一前一后行進在高嶺小徑上;中景山巖上以濃墨點出樹林;遠景用淡墨稍示山形,施以苔點。近、中、遠三個景物層次自然推出,頗具氣勢。山石用小斧劈皴畫出,筆法輕快疏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