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語言學角度看《云謠集》的文人詞屬性

顏麗娟

（欽州學院教育學院 廣西 欽州 535000）

敦煌《云謠集》是我國第一部詞總集，但由于它的特殊命運，人們把它定性為民間詞總集。如果用民間詞和文人詞的標準對它進行具體分析，可能會得出相反的結(jié)論。本文僅從語言學的角度對此問題進行闡述。

一

對民間詞和文人詞的區(qū)分主要從兩個方面考慮：一是詞律（形式），二是看內(nèi)容上的文人氣程度（內(nèi)容）。唐圭璋先生在《敦煌唐詞校釋》中曾立初期詞說七條：有襯字，有和聲，有雙調(diào)，字數(shù)不定，平仄不拘，葉韻不定，詠題名。吳熊和先生在《唐宋詞通論》中取其中之五條，再立曲體曲式豐富多樣一條，構(gòu)成六條：有襯字，字數(shù)不定，平仄不拘，葉韻不定，詠調(diào)名本意者多，曲體曲式豐富多樣。

如果用這幾條去說明敦煌詞的民間性和未定型性，是很切合實際的。但《云謠集》似不與此相合。

（一）關(guān)于襯字。多襯字是民間詞的一個重要標志。由于初期詞詞調(diào)尚未完全定型，填詞技巧尚未嫻熟，就需增字以順暢言語、連通意脈。當然，襯字現(xiàn)象并不是敦煌詞的專利，宋代以后的作品中也偶出現(xiàn)襯字。然而《云謠集》中的襯字很少，其《破陣子》、《天仙子》、《浣溪沙》很規(guī)范，只在幾首詞中出現(xiàn)幾處。

如《竹枝子》第一首（游蕩經(jīng)年）第三句“恨小郎游蕩經(jīng)年”中之“恨”字，《漁歌子》第一首（五陵兒女）第三句“花枝一見恨無門路”中之“門”字和其下片第二句“戀嬌態(tài)女”中之“戀”字，“恨”和“戀”均為動詞，有明顯的提示作用。“門”字極易與“路”字一并書寫，構(gòu)成雙音節(jié)詞。漢語詞匯在唐代以后已呈向雙音節(jié)詞發(fā)展的趨向，這給從事敦煌抄卷工作的抄工由于思維習慣而產(chǎn)生筆誤帶來了可能。筆者認為，《云謠集》抑或整個敦煌曲子詞出現(xiàn)襯字，有自身的原因，也可能與抄工匠有關(guān)系。

《云謠集》所收作品自盛唐至五代，前后相距二百年，加上手工抄錄，必生訛傳。即使上述觀點屬猜測臆斷，《云謠集》的襯字也因數(shù)量少而未能達到民間詞的標準，只要使之與其他敦煌詞相比較就顯而易見了。

（二）關(guān)于字數(shù)問題。字數(shù)的規(guī)定性是詞牌定格的標志。而早期詞無論是敦煌民間詞還是《云謠集》和《花間集》都有字數(shù)不定的現(xiàn)象。詞體是經(jīng)過詞人長期探索、試制而逐步發(fā)展定型的。不僅在唐五代是這樣，到了宋代也是如此。《云謠集》載《洞仙歌》二首，一為七十六字，一為七十四字，二首句式彼此不同。而入宋以后，此調(diào)也多異體。吳文英八十二、八十六字體，蘇軾八十三字體，辛棄疾八十四字體，柳永一一九、一二三、一二六字體等等，句式均不同。

如果再去考察唐五代的文人詞，或許會有更多的啟發(fā)。

唐五代詞人之作也往往同調(diào)而異體，甚至一人之作也如此。僅拿《花間集》詞人來說明。如《酒泉子》，毛熙震、孫光憲、顧夐、溫庭筠都有四十字體，韋莊有四十一字體，牛嶠有四十二字體，毛文錫有四十五字體，等等。其中一人作詞體不同者，以顧夐為最突出。比如四十字體，后段第二句諸人均作五字，顧夐作六字為四十一字體，作七字為四十二字體。又如《生查子》，一般為五言八句，牛希濟則后段起句作兩個三字句為四十一字體，孫光憲則后段起句作七字為四十二字體。由上說明，《花間集》句式也較隨便，詞體句式仍處于不十分固定的階段，而人們并沒有因此說《花間集》是民間詞總集。

（三）關(guān)于平仄。吳熊和先生指出敦煌詞“平仄多誤”、“聲病滿紙”，這是事實。一個詞牌是以諸家最習用者為定格，筆者對《云謠集》與后來詞進行了對比。《云謠集》來自西域，所收《破陣子》有四首，占整部集子中的百分之十二，較其他詞牌為多，且詞牌帶異域色彩（不能視為西域人所作），故舉是例有代表性。其定格為：

││— — 十 │（句）十 — 十│——（韻）十│十 — —││（句）十│— —十│—（韻）十 — 十│—（韻）

││— — 十│（句）十 — 十│— —（韻）十│十 — —││（句）十│— — 十│—（韻）十—十│—（韻）

下面再看《云謠集》和南唐后主李煜的同調(diào)詞的平仄情況：

—│——十│十—十│—十│十——││十│——十│—

風送征軒迢遞，參差千里余。目斷妝樓相憶苦，魚雁山川鱗跡疏，

十—十│—

和愁封去書。

—││—十│十—十│——十│十——││十│——十│—十—十│—

春色可堪孤枕，心焦夢斷更初。早晚三邊無事了，香被重眠比目魚，雙眉應(yīng)自舒。

——《云謠集》

││——十│十—十│——十│十———│十│——十——十│十│—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十│十—十│——十│十——││十——│十│—十│十——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李煜

以上可見，《云謠集》詞有三字不合定格，李煜詞有七字不合。需說明的是，有些字既屬平聲又屬仄聲，就以合調(diào)聲定音，如李詞中的“千”、“離”字。李煜是正宗的文人詞人，且有出格之作，《云謠集》稍有不合格律之處也屬正常。敦煌雜曲、支曲中僅有《破陣樂》一首，而《云謠集》是以《破陣子》的名稱創(chuàng)作該體的，顯然在時間上、格律上不能與敦煌雜曲相提并論。《云謠集》其余的詞，如《天仙子》、《浣溪沙》、《漁歌子》等也基本接近（或相同）定格詞牌的平仄。少數(shù)詞，如《鳳歸云》、《洞仙歌》，由于處于草創(chuàng)時期而有某些變化，并為后世少用或不用。

（四）關(guān)于葉韻。用韻是填詞和判斷詞是否合律的重要一環(huán)。大家對民間詞的認識是：多葉方言，用韻甚寬，不避重韻。通觀整個敦煌曲子詞，可以發(fā)現(xiàn)其詞名眾多，多葉韻單調(diào)，具民間歌謠性質(zhì)，顯露出順口溜風格。而《云謠集》僅有十三個詞調(diào)，較敦煌詞為少。就整個中國詞史來看，多純壓平韻或仄韻，平仄交葉者甚少。《云謠集》所用詞牌均為單韻格，因而不可能出現(xiàn)平仄韻交葉現(xiàn)象，而在用韻方面與定格基本相葉，甚至比花間詞人還循規(guī)蹈矩。如《浣溪沙》屬平韻格，上片三平韻，下片兩平韻。《云謠集》收《攤破浣溪沙》兩首，第一首的韻腳分別為“ 希”、“低”、“ 菲”、“□（缺如）”、“ 知”字，第二首為“ 妝”、“ 芳”、“ 觴”、“ 梁”、“ 狂”字，位置整齊，均葉平聲，且為中原音韻。其余句尾字，如“ 坼”、“ 切”、“柳”、“ 得” 皆與詞韻異， 間出韻腳之中，避免了重韻，這一點是與民間詞大相徑庭的。再如《天仙子》，《金奩集》收韋莊詞五首，皆平韻或仄韻轉(zhuǎn)平韻體。《天仙子》本也是純平或純仄韻的，宋后以仄聲為主流。《云謠集》之三首均用仄韻，已與平仄不定的敦煌民間詞不屬同一層次矣。

（五）關(guān)于詠調(diào)名本意。無論是《花間》還是《云謠》都有按調(diào)題意的特點，但也有離調(diào)而詠之詞。《花間集》在合調(diào)方面有作品為證：

定西番

漢使昔年離別。攀弱柳，折寒梅，上高臺。千里玉關(guān)春雪，雁來人不來。羌笛一聲愁絕，月徘徊。

——溫庭筠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樓寒，夢長安。鄉(xiāng)思望中天闊，漏殘星亦殘。畫角數(shù)聲嗚咽，雪漫漫。

——牛嶠

這兩首詞均以西域邊陲為背景，敘說中西交往、戌邊守關(guān)之事。

《巫山一段云》原詠巫山神女之事。《花間集》僅錄兩首，卻皆就題發(fā)揮，合調(diào)吟詠。

相反地，《云謠集》中也有不合調(diào)之作，先看下面兩首詞：

漁歌子

睹顏多，思夢誤，花枝一見恨無門路。聲哽噎，淚如雨，見便不能移步。

五陵兒，戀嬌態(tài)女，莫阻來情從過與。暢平生，兩風醋，若得丘山不負。

其二

洞房深，空悄悄，虛抱身心生寂寞。待來時，須祈禱，休戀狂花年少。

淡勻妝，周旋少，只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從君咬，恐犯千金買笑。

這兩首詞已離漁家、江上、船帆甚遠。《花間集》收三首《漁歌子》，現(xiàn)錄兩首以與《云謠》作比較觀：

漁歌子

曉風清，幽沼綠，倚欄凝望珍禽浴。畫簾垂，翠屏曲，滿袖荷香馥郁。

好攄懷，堪寓目，身閑心靜平生足。酒杯深，光影促，名利無心較逐。

——顧敻

漁歌子

草芊芊，波漾漾，湖邊草色連波漲。沿蓼岸，泊楓汀，天際玉輪初上。

扣舷歌，聯(lián)極望，槳聲伊軋知何向？黃鵠叫，白鷗眠，誰似儂家疏曠？

——孫光憲

由此看來，《云謠集》和《花間集》在合調(diào)與離調(diào)上不分伯仲。

（六）關(guān)于曲體曲式。從大范圍講，敦煌詞有雜曲、重句聯(lián)章支曲、大曲，可謂豐富多樣，而《云謠集》則體制單一。對于《云謠集》來說，曲體曲式多寡已不是一個問題，在此不贅言。

二

《云謠集》共三十二首詞，其中三十首是寫男女愛情的，愛情題材成了它的主旋律，從中可以看出其愛情觀念和價值觀眾是貴族文士的。筆者認為它的語言風格和審美情趣與花間詞和南唐詞有相似之處，可以與花間、南唐構(gòu)成鼎足之勢。

（一）《云謠集》多艷香之詞，表達愛情委婉柔靡，與民歌之趣不同，即使是表現(xiàn)征婦怨恨題材的詞，也寫得迂徊往復、溫馥綺麗。下面看一首《洞仙歌》：

華燭光輝，深下屏幃。恨征人久鎮(zhèn)邊夷，酒醒后多風醋。少年夫婿，向綠窗下左偎右倚。擬鋪鴛被，把人尤泥。

須索琵琶重理。曲中彈到，想夫憐處，轉(zhuǎn)相愛幾多恩義。卻再敘衷鴛衾枕，愿長與今宵相似。

這是一首典型的戌邊戰(zhàn)士與妻子情歌。有關(guān)思念征夫的詩歌早已有之，但以前的此類詩大都寫得直露，怨恨之情突如即發(fā)，邊關(guān)氣較濃。而這首詞寫得華貴而瑣碎。前部分通過富有表現(xiàn)力的情物描寫，渲染了一種甜蜜的氣氛，后部分寫妻子彈奏琵琶表達相思，更富詩情畫意。這種“琵琶弦上說相思”的手法，非造詣高深的雅士寫不出。

除了婦思征夫詞外，《云謠集》有許多主人公身份不詳?shù)膽偾樵~，幾乎占了三分之二。它的文風太像花間詞和南唐詞了，不妨拿它們做一番比較。

傾杯樂

窈窕逶迤，體貌超群，傾國應(yīng)難比。渾身掛綺羅，裝束□□。未省從天得至，臉如花自然多嬌媚。翠柳畫蛾眉，橫波如同秋水。裙生石榴，血染羅衫子。

——《云謠》

描繪女性姿態(tài)，以這首為準。據(jù)說這首詞是以楊貴妃為模特兒的。詞中用語貼切逼真，文法嚴謹，對女人臉、眼、眉的刻畫達到了爐火純青的水平。最后兩句“裙生石榴，血染羅衫子”比喻巧妙，不留人工斧痕，足以成絕唱。而花間之魁溫庭筠的《菩薩蠻》似出于此：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后人最欣賞溫詞的“懶起畫蛾眉”、“花面交相映”，它把女性的美容和神態(tài)最充分地用文字表達出來，極見功底。《傾杯樂》雖不及溫詞，但也足見與溫詞相媲美的實力。

《云謠集》的一些詞不僅在總體上反映了士人雅女的生活和心理，即使在細微的描寫和藝術(shù)構(gòu)思上與五代其他文人詞也有極其相似的地方，某些細美幽約的句子如出一轍，完全可以相互替換。假如我們讀過《云謠集》的“叵耐不知何處去，正值花開誰是主。滿樓明月夜三更，無人語。淚如雨，便是思君腸斷處”是否會聯(lián)想到南唐后主李煜，再想到他的“風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香是大家閨秀日用之物，詞人們既然欣賞女色，當然少不了這個道具，《云謠集》同樣如此。如果把《云謠集》的“滿頭珠翠影爭光，百步惟聞蘭麝香”與李煜的“拋枕翠云光，繡衣聞異香”同時用來形容一個女子，估計會有同樣的藝術(shù)效果吧？再如男歡女愛的場面描寫，《云謠集》的“胸上雪，從君咬”比李煜的“奴為出來難，教郎姿意憐”更大膽，而又與花間詞的程度相當。

（二）我們讀過五代詞后，不時會浮現(xiàn)出一些常用的意象，這些意象重疊、交叉，有時充斥整篇作品，它們極具表現(xiàn)力，光、色、味俱全，使詞的基調(diào)恒定化。如西蜀詞多寫香爐、衩裙、山枕、翠鈿等隱示憂苦、愁緒的意象，這些意象的選擇與詞的主題密切相關(guān)。《云謠集》的意象選擇情況又如何呢？下面將它的主干意象與花間、南唐詞作一番排列比較。

“簾”的意象：

《云謠集》高卷珠簾垂玉牖。（《竹枝子》）卷簾恨去人。（《破陣子》）《花間集》鈿車纖手卷簾望。（牛嶠《酒泉子》）畫閣珠簾影斜。（張泌《河瀆神》）李煜一任珠簾閉不卷。（《浪淘沙》）簾外芭蕉三兩窠。（《長相思》）

據(jù)筆者統(tǒng)計，“簾”字在《花間集》中出現(xiàn)70多次，李煜詞中出現(xiàn)7次，可知它的使用頻率頗高。五代詞人善寫女性，而“簾”正是女子常徘徊沉呤之處，可視為作者了解女性、刻劃其心靈的最佳取景點。

“綠窗”的意象：

《云謠集》綠窗獨坐。（《鳳歸云》）向綠窗下左偎右倚。（《洞仙歌》）《花間集》綠窗人似花。（韋莊《菩薩蠻》）夜夜綠窗風雨。（韋莊《應(yīng)天長》）綠窗殘夢迷！（溫庭筠《菩薩蠻》）李煜 綠窗冷靜芳英斷。（《采桑子》）

“綠窗”具備與“簾”一樣的表現(xiàn)功能，在花間詞中尤其常用。

“香”的意象：

《云謠集》一爐香盡，又更添香。（《鳳歸云》）絮重更熏香。（《洞仙歌》）《花間集》香殘尚惹襟。（張泌《女冠子》）至今猶惹玉爐香。（薛昭蘊《小重山》）李煜金爐次第添香獸。（《浣溪沙》）香印成灰。（《采桑子》）

在意象選擇的用詞方面，《云謠》和《花間》還有許多共同點。如為了創(chuàng)造悲劇美，多寫眼淚；為了露骨地展現(xiàn)愛情，多寫“山枕”；還有兩者都愛用“ 玉郎”、“ 潘郎”表示男性情人，用“ 蕭娘”、“ 謝娘”表示年輕女子。

綜上所述，《云謠集》的文人氣息較為濃烈，我們是否可以把它定性為中國第一部文人詞總集而非《花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