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 1919年發生的五四運動是一個有著廣泛動員和群眾基礎的集體行動。作為一場由外交引發而最終影響政府決策的社會運動,觀眾成本理論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分析框架。觀眾成本的構成不僅包括公眾參與的數量、媒介與輿論的強度,也包括權力階層內部的異質力量和國際受眾的態度等。國家政體及國際體系是影響觀眾成本的兩個重要變量。五四運動之所以能夠影響政府的外交決策,在于它面臨極高的觀眾成本。
關鍵詞 五四運動 集體行動 觀眾成本說 政治傳播學
〔中圖分類號〕K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5-0090-12
90多年來,對五四運動的分析與評價見仁見智,在政治家和政治史家看來,五四運動是一場“反帝反封建的愛國主義運動”,也是一場“空前的民主運動”;在思想史家看來,五四運動被視作一次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或者說“啟蒙運動”;在文化史家看來,五四運動則是伴隨著新文化運動出現的一場革故鼎新、狂飆突進的“文藝復興”或 “文化革命”。張雪萍:《2000年以來國內五四運動研究熱點述評》,《黨史研究與教學》2004年第3期。在筆者看來,“五四運動”可以視作中國近代史上一場聲勢浩大的集體行動。所謂集體行動是指“有許多個體參加的、具有很大自發性的制度外的政治行為”,參見趙鼎新:《社會與政治運動講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2~4頁。首先,它有大量的群眾參與,參與規模大,范圍廣;其次,它有示威游行、請愿、罷課、罷工等抗議行為及廣泛的社會動員和信息宣傳;第三,它是反對政府的“制度外政治行為”。如果對照社會學家邱澤奇對“群體性事件”的定義,即“為達成某種目的而聚集有一定數量的人群所構成的社會性事件,包括了針對政府或政府代理機構的、有明確訴求的集會、游行、示威、罷工、罷課、請愿、上訪、占領交通路線或公共場所等。”邱澤奇:《群體性事件與法治發展的社會基礎》,《云南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我們會發現,“五四運動”也是一起典型的“群體性事件”。
作為近代史上著名的“群體性事件”,五四運動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其成功的標志是影響了政府的外交決策,這在中國歷史上是第一次。正如朱一鶚所說:“這是吾國政府屈服于民眾勢力第一回,而國民表示政治運動的能力第一幕了?!敝煲活€:《五四運動之回顧》,《中央副刊》第41號,1927年5月4日。那么,在五四運動中,為何政府會屈服于民意?五四運動的成功是一種偶然還是有其歷史必然性?哪些中介因素促成了運動的成功?國內的集體行動何以又是如何影響政府外交決策的?為了更好地闡述這些問題,本文嘗試引入國際關系理論中的“觀眾成本理論”對此加以解釋。
一、“觀眾成本理論”是理解“五四運動”的一把鑰匙
觀眾成本理論(theory of audience cost)是國際關系領域中研究國內政治與國際外交和國際合作之間互動關系的一種新的理論視角,被稱為“理性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的最新發展”。有的學者如唐小松將audience cost 翻譯為“公眾成本”,也有的翻譯成“聽眾成本”,林民旺教授則譯為“觀眾成本”。他認為audience cost 能夠產生的其中一個首要前提假定是,國際事件首先是一個公開的公共事件,因此有很多的政治觀眾和看客。audience cost 理論將領導人看作是舞臺上的演員,而臺下是諸多的政治觀眾,他們能夠觀察領導人的一舉一動。因此他認為將audience cost翻譯為“觀眾成本”或“受眾成本”更能夠表達該詞的內在涵義,本文采用林民旺的譯法。參見林民旺:《國內觀眾成本理論與國際合作》,《教學與研究》2009年第2期。這種視角關注國內的政治力量和輿論對國際交往中的政治家的影響。這一理論認為:由于國際事件具有公開性,領導人的行為就會受到國內外公眾(也即政治觀眾)的注視和評判,在國際交往與互動中因此存在著觀眾成本。觀眾成本的存在能夠影響國家間的互動,在國際外交和國際合作中發揮著影響力。④James D.Fearon, “Domestic Political Audiences and The Escalation of International Dispute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88, no.3, 1994, pp.577-592. 在筆者看來,觀眾成本理論凸顯了國際外交的幾個特性:一是國際外交的“公共性”,在這一理論看來,國際危機也好,國際外交也好,首先它是公開的,可視的,因此會受到“可視性”及其范圍的影響;二是外交與內政有著密切關聯,這一理論宣布了以往國際關系研究中將國家視為“單一行為體”的假設是錯誤的。觀眾成本理論讓我們看到,不論什么國家,它的外交總會受到內政的影響,總有觀眾成本的存在。雖然不同政體的國家其外交決策受到國內政治的影響會有不同。因此,觀眾成本理論成為我們理解國際關系的一把鑰匙。我們也可以用這把鑰匙來解開五四運動的成功之謎。
在筆者看來,五四運動是一個典型的“國內-國際”互動事件。五四運動源于巴黎和會的不平等協議,本質是一場針對列強和中國政府外交行動發起的抗議。作為一場國內社會運動,它因國際外交事件而引起,最后又對中國政府的外交決策產生了影響。我們因此可以用觀眾成本理論來分析五四運動中的集體行動與政府外交決策之間的關系。五四運動成功地迫使政府拒絕了列強的不平等協議。政府決策發生這樣的“逆轉”和當時政府面臨巨大的觀眾成本是直接相關的。換句話說,正是五四運動所造就的巨大的觀眾成本,影響了政府的外交決策,改寫了歷史。
值得注意的是,在對五四運動的研究中,也有不少研究者注意到了輿論對運動走向的影響。但需要指出的是,“觀眾成本”和民意或輿論既有聯系又有區別?!坝^眾成本”是一個聯接國際與國內的關系概念,它旨在從內政外交的互動關系中挖掘出影響政府決策的中介變量,對于我們理解集體行動與政府決策的關系比單純地強調“輿論因素”更為全面和準確。再者,“觀眾成本”并不等于民意或輿論。第一,就集體行動而言,觀眾成本包括了一切可視性的信息,既包括言論信息,也包括公眾參與,如游行示威等社會行動。而輿論僅僅是以媒體為中介的言論性信息的總和,并不是觀眾成本的全部內容。第二,除了公共輿論,政治場域中的反對黨或利益集團的主張和行動等一些非輿論信息也是觀眾成本的有機組成部分。第三,就政府的外交政策而言,輿論有支持性的,也有反對性的。而只有那種讓政府或政治家感受到壓力的輿論才構成觀眾成本。在筆者看來,觀眾成本的大小可以用如下公式來表示:“觀眾成本=反對政府的輿論或力量-支持政府的輿論或力量+圍觀者的力量”。對于政府的外交決策而言,反對性的輿論或力量是觀眾成本的主要構成部分。在某些情況下,如政府的“秘密外交”或秘密決策,一旦信息“公開”本身會引致圍觀,圍觀因此也是一種觀眾成本。如同“曝光”及“示眾”會帶給個人壓力一樣,“眾目睽睽”本身也會給政府決策帶來壓力,影響政治領導人的思想和行為,因此很多時候關注本身也是一種觀眾成本。因此,理解觀眾成本的構成和影響,對于理解五四運動十分重要。
二、五四運動中觀眾成本的構成及影響
觀眾成本是指在外交危機中決策者向國外行為體“公開”發出威脅后退卻下來所遭受的“政治懲罰”。④實際上,這種基于“觀眾圍觀”而形成的對政治家的“懲罰”成本不僅存在于外交危機事件中,也存在于常態的外交決策以及內政決策中。在筆者看來,只要政治領導人的言論或行為是為廣大民眾所能觀察的,就會產生觀眾成本,政治家不可能無視“眾目睽睽”下的曝光、監督、批評或抗議。觀眾成本對政治家或政府因此主要表現為一種“負向”的信息或行為,包括監督、議論、批評,也包括表現為反對態度的抗議與示威等行為。就五四運動而言,大量受過新知識新思想啟蒙的精英和群眾是五四運動的基本觀眾,比起前一代“觀眾”,他們更有文化和參與精神,也更知道反抗。更為有利的是,通訊手段和媒介技術的發展使他們能夠集體行動,集體發聲。他們的示威游行、抗議請愿等行為,以及媒體的呼吁與反對等社會輿論構成了政府外交決策中的主要觀眾成本。這些觀眾成本深刻地影響了政府的外交決策。
1.為數眾多的新式“觀眾”
在五四運動以前,中國歷史上也有過不少文人論政型的“集體行動”,但很少有群眾基礎。五四運動親歷者陸懋德說:“在東漢,北宋及晚明,皆有大學生聚眾打倒賣國賊之故事。然而,近三百年來,學界青年敢在天安門開會聚眾,并打倒賣國賊,此為北京所見之第一次?!标戫拢骸段逅倪\動之經過及其意義》,《城固青年》1941年第2期。的確,相比于同樣旨在反對簽約的1895年的“公車上書”,五四運動具備的群眾基礎更為廣泛,不再僅限于官僚集團內部或少數知識精英。這與這一時期大量的“新式觀眾”的出現直接相關。
中國“新式觀眾”的培養壯大是一個逐漸累積的結果。晚清以來,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加速,社會結構發生著巨大的變化。各種新行業開始出現,工廠、報紙、高等學校、法院、銀行及其他專業化的新機構出現了,社會也開始形成新階級——教育家、律師、工程師、報人、現代商人和銀行家成為新的社會精英。各種行業協會(法團),如商會、律師協會、銀行家協會等,進一步推動了社會整合的趨勢,形成了與政府的新型關系。在這一社會轉型過程中,取代傳統士紳地位的新的輿論領袖也得以產生。[美]費正清主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上卷),楊品泉、孫開遠、黃沫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85頁。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是構成“輿論來源”的主要力量。在周策縱先生看來,知識分子是五四運動中最為重要的成份,他們是這場運動的組織者與發起者。這一階層是在19世紀后半葉西方文明對中國的沖擊下成長起來的。雖然1862年中國就創辦了第一所新式學校,但西式的教育制度直到1907年才大規模實行起來。在這期間,通過學校教育,中國涌現了一批具有一定西學知識的知識分子。從1912-1917年的五年間,大約有550萬在?;蛘弋厴I的學生。到了五四運動時期,約有1000萬受過某種新式教育的人。這些人不再是傳統社會的“沉默的順民”,而是有著新思想的新公民,他們構成了五四運動的中堅和新式觀眾。
除了受國內新式教育的知識分子,留學海外的留學生也是一支重要的“生力軍”。在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留學日本、美國和歐洲(尤其是法國)成為一種風尚,留學生人數與日俱增。1906年,約有1.3萬名學生在日本學習。1915年,僅在美國就有1200多名中國學生在各類專門學校和大學里學習。[美]周策縱:《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頁。這些留學生在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以及反對日本“二十一條”的斗爭中都發揮了先鋒作用。
隨著大眾教育發展的是新聞業的發展,報刊的發展使全民的閱讀率和識字率逐漸提高,也培養了潛在的知識人。在1911年前后,中國的民眾,特別是農村人口和勞力階層幾乎全部是文盲。但是隨著新式教育和新式媒體的擴張,這種局面得到一定程度的改觀。在城市,出版物的發行量增長迅速,培養了一大批的讀者,這也成為后來社會運動的群眾基礎。在20世紀初的北京,一項對于325個家庭1217人的統計調查顯示:報紙訂戶約占受調查家庭的26%,即訂閱報紙的家庭有86個,還有3個家庭同時訂閱了2份報紙。調查中的這些家庭屬于較高收入的家庭,這些家庭成員的識字率大約為75%,而一般家庭也達到了20%的識字率。[美]白瑞華:《中國報紙》,王海譯,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4頁。
正是隨著教育的發展以及由此帶來的識字率的提高,知識人群的比例迅速提高,隨著現代知識分子群體的開始成型,這部分人群逐漸成為社會變遷中的重要推動力量。在五四運動中,參與示威游行的北京學生達到數千人之多,許多運動領袖都是當時的新型知識分子,如陳獨秀、蔡元培等人就在運動中發揮了引領作用。知識分子的參與和示范作用還喚醒了更多的人加入其中。林語堂先生寫道:“五四運動不僅意味著民國時期中國學生第一次積極地參與政治,而且成為中華民族意志的一次蔚為壯觀的聯合表達?!绷终Z堂:《中國新聞輿論史》,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第126頁。一位西方觀察家在1919年5月這樣報道了當時的形勢:“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數百萬農民、商人和工匠有史以來第一次談論起國家和國際大事,甚至當他們被最近幾次革命鼓動起來時,也還沒有想到他們能夠對此發表意見。不論你走到哪家飯館,不論遇到哪一伙工人,你都能聽到他們在談論這些事情。茶館里‘莫談國事的招牌已經過時了。這些年輕的斗士們(學生們)所作所為真了不起——也許中國真正的蘇醒了。”Stanley High, Chinas Place in the Sun, New York, 1922,VII,pp.133~134.這些新式的“不服從的公民”構成了觀眾中的“基本盤”,在五四運動中迸發出了巨大的能量。
2.聲勢浩大的抗議、示威、游行與請愿
青年學生和廣大群眾通過自己的行動表達不滿和抗議,這給了政府以極大的壓力。這種行動有兩類:一類是表達性的,如示威、游行、請愿、通電等,主要是一種表達不滿的象征性行動;另一種行為則是帶有暴力或破壞性的,如“火燒趙家樓”,以及學生的罷課、工人的罷工和商人的罷市等。這些行動通過不同城市的串聯、不同社會群體的接力以及媒體的大量報道,形成了巨大的行動場與輿論場,對政府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心理和社會壓力,迫使他們調整內政外交政策。
學生們通過多種手段來表達訴求。游行示威、演講通電、宣傳公告以及罷課等都是他們的表達與抗議方式。1919年5月1日,一些北京大學的學生在獲悉巴黎和會中國的正當要求被拒的消息當天就開始采取行動。5月3日晚,經開會協商后,北京大學學生決定立即采取如下措施進行應對:第一,聯合社會各界力量一致力爭;第二,通電巴黎專使,呼吁不在和約上簽字;第三,通電各省于國恥紀念日5月7日舉行游行示威;第四,決定5月4日在天安門舉行示威游行。學生的決定通過“通電”得到了公開傳播。這種“通電”起到了動員和告之的效果。到了5月4日,北京三所高校超過3000名學生代表云集天安門,他們沖破重重阻撓,手持傳單和橫幅,發出了“外爭國權,內懲國賊”“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收回山東權利”“抵制日貨”“廢除二十一條”“誓死力爭,還我青島”“寧肯玉碎,勿為瓦全”等呼吁。這一行動隨后遭致軍警的鎮壓,然而政府的高壓政策并沒有使學生退卻,反而使抗議升級。上海、天津相繼成立學生聯合會。5月19日,北京各校學生同時宣布罷課,并向各省的省議會、商會、農會、教育會、學校、工會以及報館等發出罷課宣言。
除了發表宣言和通電外,學生們也通過“街頭演講”來動員群眾,這也是五四運動時期一種新興的群眾動員的方式。集會常常伴隨著演講。陶希圣在他回憶五四的文章中說,他當時住在先賢祠宿舍,卻到西齋和馬神廟及松公府等處的一些集會去“問消息,聽演講”,演講者以“湖南口音居多”。陶希圣:《從“五四”到“六三”》,參見陳占彪編:《五四事件回憶:希見資料》,三聯書店,2014年,第127頁。當時出現了很多演講團體,直接面向群眾宣傳。演講團體中較為有名的是1919年3月23日由北大學生廖書倉、鄧中夏、羅家倫等人創立的“平民教育演講團”,五四前后,這個講演團在城市和農村作了無數次的演講,宣傳科學知識、愛國主義和其他社會政治思想。[美]周策縱:《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頁。
學生們也通過傳統的“上書”模式和請愿模式來表達政治觀點,影響政府決策。如1919年5月19日,北京罷課學生就給總統徐世昌上書稱:“謹于五月十九日起,暫行停課,借圖挽救。伏望我大總統本全國人之公意,對于青島問題,出不簽字之決心,以固國土;懲辦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等,以除國賊?!敝袊茖W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近代史資料編輯組:《五四愛國運動資料》,科學出版社,1959年,第194~195頁。與此同時,人民的憤慨也通過來信每天像潮水一樣涌入總統府。
學生的抗議和遭遇也引發了社會其他群體的廣泛關注,他們也開始接力參與這場運動,主要的方式有請愿、罷工和罷市等。1919年6月19日,山東請愿團80余人到達北京,隨即向總統府和國務院提出拒絕和約簽字、廢除高徐及順濟鐵路草約、懲辦國賊等三項請愿條件。21日、23日、25日,代理國務總理龔心湛和大總統徐世昌被迫接見了請愿團代表。彭明:《五四運動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09頁。工人和商人則采用罷工罷市的方式響應學生。1919年6月5日,上海工人開始大規模罷工,波及各行各業。由于近代交通、通訊手段的改進,上海的“三罷運動”很快波及全國22個省150多個城市,產生了巨大的連鎖效應和“觀眾成本”。在社會輿論的強大壓力之下,曹、陸、章三人相繼被罷免,總統徐世昌也提出了辭職。面對這種“看得見的”壓力,1919年6月28日,中國代表最終沒有在和約上簽字。五四運動取得了勝利。
3.新式媒介的組織動員與呼吁抬高了觀眾成本
要產生觀眾成本首先要使特定事件或決策可見,而公共媒體則是提升社會能見度和設置社會議程的重要工具。美國社會學家吉特林(Todd Gitlin)在《新左派運動的媒介鏡像》一書中指出,所有的運動面臨的一個決定性的因素便是對大眾媒介的依賴,“政治運動和媒體相互需要?!盵美]托德·吉特林:《新左派運動的媒介鏡像》,胡正榮、張銳譯,華夏出版社,2007年,第4頁。五四運動之所以能夠形成規模,也離不當時的交通和通訊技術,特別是媒體的報道。媒體的報道使政府的外交決策“人人可見”,也使社會運動能夠進入公眾視野,形成呼應聚合之勢。沒有通訊技術的發展和媒體的大量報道,五四運動也無法動員起成千上萬的普通群眾參與這場社會運動,其效果也將大打折扣。因此,媒介技術與媒體報道是形成觀眾成本的重要的共鳴器和放大器,起到了有力的組織作用和宣傳鼓動作用,它使全國、全世界都能夠聽到中國人民的呼聲。
首先,電報的作用使五四運動的宣傳與動員的深度和廣度超過以往任何一次集體行動。
電報在晚清傳入中國,逐漸在軍事和政治領域發揮作用。據《中國近代郵電史》一書統計,從1881-1908年,中國商辦電報線路共計建成41417華里,地方官辦電報線路共計建成49480華里,總計為90897華里。官辦電報局155處,商辦電報局239處,共計394處。除西藏地區以外,電報通信機構已遍及全國。郵電史編輯室:《中國近代郵電史》,人民郵電出版社,1984年,第65頁。隨著遍布各地的通信網絡的建立,電報也逐漸成為一種新式的政治傳播與政治動員工具。早在1895-1911年間,民族危機就為社會精英借助“公電”“公電”又稱“通電”,是一種以眾多受眾為目標,發給多個接收人的公共資訊。表達政治意見提供了機會。公電“逐漸在近代中國成為一種非常有效的政治傳播和動員的工具?!盵美]周永明:《中國網絡政治的歷史考察:電報與清末時政》,尹松波、石琳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67頁。五四運動時期,公電成為各界人士表達觀點的最好媒介。巴黎和會期間,民間各界通過電報發出聲音,表示抗議。1919年5月3日,在知悉巴黎和會列強的決議后,國民外交協會立即發表“要求政府訓令專使堅持,如不能爭回國權,寧退出和會,不得簽字”的通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史料編輯部:《五四愛國運動檔案資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第182頁。該通電分送各省省議會、商會以及其他社會團體及各報館等,并為報紙所公開刊登,在全國起到了民眾動員的效果。事實上,當時幾乎所有關心國事的軍政界名人、社會賢達以及各類社會團體等也都通過發表通電來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或愛國立場。如山東的請愿團就通過電報發出了“東人死喪無日,急不能擇?誓死力爭,義無反顧”的呼聲。更有直接將電報發到巴黎代表的。據說巴黎和會期間,有5000封電報發給出席關于山東問題的巴黎和會中國代表。這些發到巴黎的電報,大多來自學術界或中產階級人物,但也代表了公眾的呼聲。[美]周策縱:《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5頁。
電報也是巴黎和會期間連接國內和國際的主要媒介,不僅北京政府和巴黎代表之間通過電報保持政令暢通,記者、知識精英以及“圍觀”的群眾也用電報傳遞信息,發布新聞。正是電報的使用保證了信息傳遞的及時通暢,巴黎和會上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國內。梁啟超在五四運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巴黎和會召開前夕他以中國巴黎和會代表團會外顧問的身份前往歐洲。在巴黎和會期間,他通過電報與國內保持聯系,及時傳遞最新信息,使國內媒體和民眾得以知曉和會的最新進展。崔志海:《梁啟超與五四運動》,《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1期。1919年4月24日,梁啟超在獲悉和會擬將德國原在中國山東的權益轉交給日本的消息后,第一時間電告國民外交協會負責人汪大燮和林長民等人,他們得到梁的電報后,立即在國內進行了傳播和動員??梢哉f,是梁啟超傳遞的這則電報拉開了五四運動的序幕。五四運動的結尾一幕也是依靠電報傳遞信息的。1919年6月28日,中國代表終于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這則消息同樣是通過電報傳達到國內的。當時北京無線電臺的收報員在第一時間接收到了這個來自巴黎和會的消息后,便立即通知了那些參加示威的大中學生,他們當時正在新華門總統府前靜坐,聽到此消息后群情振奮。郵電史編輯室:《中國近代郵電史》,人民郵電出版社,1984年,第136頁??梢?,正是電報這一新式媒介的廣泛使用使國際-國內聯成了一個信息網,擴大了民意的聚合和民眾的動員。
其次,新聞媒體對巴黎和會和五四運動的報道營造了強大的輿論壓力。
五四運動時期,媒體在形成公共輿論方面發揮重要作用。這和清末以來中國新聞事業的迅猛發展是分不開的。據美國新聞史家白瑞華的統計,1890年,中國共有報刊(報紙和雜志)15種,1898年是60種,1913年為487種,而到了1921年,這個數字是840種。白瑞華引用的是《中國年鑒》的數據,另外他提供的《申報》1921年統計的報刊數據為1134種,而另一位傳教士吳板橋(Samuel Isett Woodbridge)估算1917年的日報總計為2000種。參見白瑞華:《中國報紙》,王海譯,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3頁。林語堂則引羅文達博士的文章對這一時期中國日報的數量進行了統計。在1895年前,中國僅有日報7種,到1895年增長到19種,到1912年已達500種,1921年增至550種。這個數量的變化是相當迅速的。
與報紙數量的增長一道,通訊社的數量也在增長。僅1913-1918年的五六年間,新創辦的通訊社不下20家。黃瑚:《中國新聞事業發展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18頁。與這些媒體數量一同增加的是對時事新聞報道數量的增加和媒體對政治社會事務的介入。1919年4月15日,上?!睹駠請蟆?、北京《晨報》等83家報紙在上海成立全國報界聯合會,呼吁全國新聞界團結一致,消除歧見,“外為和會專使之后盾,內做南北代表之指導”,戈公振:《中國報學史》,三聯書店,1955年,第284頁。明確表達了新聞界的立場。
在五四運動前后,各家媒體幾乎都花了非常大的篇幅報道巴黎和會和學生運動,絕大多數媒體都表達了反對和約、支持學生運動的呼聲,形成了強大的輿論場。早在1918年12 月,天津《大公報》的胡政之即被派赴法國采訪巴黎和會。作為第一位出國采訪國際會議的記者,他的報道無疑十分出色,共向國內發回專電14篇、通訊4篇,即時豐富的報道為中國讀者了解“巴黎和會”的情況提供了可靠的信息來源。王潤澤、陸瑤:《胡政之對“巴黎和會”報道的特點》,《新聞與寫作》2009年第5期。1919年5月2日,北京《晨報》發表了國民外交協會負責人林長民的《外交警報敬告國民》一文,率先批露了巴黎和會決定將青島交付日本的消息。報紙一出版,就引起與聞者的強烈反應?!毒﹫蟆飞玳L邵飄萍在3日晚北大國民雜志社、新潮社等學生團體召集的學生大會上發表演講,鼓動學生“救亡圖存,奮起抗爭?!?/p>
《申報》有關“山東問題”的一組報道,從1919年1月一直持續到該年5月,是“五四運動”系列報道的先聲。五四運動發生之后,《申報》又大篇幅報道學生的游行示威活動,發表了《北京學生示威行動之別報》《學界風潮中各方面之態度》《北京學生事件之余聞》等數十篇報道,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馬慶:《“史家之別載,編年之一體”——再論史量才的“史家辦報”思想》,《當代傳播》2011年第3期?!睹恐茉u論》在五四前就系統報道和評論國內外時事,組織和發動輿論?!睹駠請蟆穭t自1919年5月6日起開辟了三個專欄連續報道五四運動的進展。此外,北京的《益世報》、天津的《大公報》以及上海的《新聞報》等也都投入了大量版面和人力及時報道這場學生運動,并配發了大量評論,總體立場上對學生運動表示支持。方漢奇:《中國新聞事業通史》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35頁。
不僅中國媒體,外國媒體和記者也對五四運動進行了大量的同情性的報道,擴大了輿論的影響。與媒體報道相適應的是讀報人群的增加。當時一些主要大報一份通常能傳閱10-20個人,社會上出現了閱報室和租報、轉賣和借閱報紙等業務,足見出報紙受眾之廣泛。[美]白瑞華:《中國報紙》,王海譯,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4頁。強大的媒體輿論起到了對群眾的組織和動員作用,也給了北洋政府強大的民意和輿論壓力。
4.五四運動巨額觀眾成本對外交決策的影響
五四運動中爆發出來的集體行動和強大的民意力量,既為公眾所目睹,也為當時的政府領導人所目睹。政府的所作所為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構成了政府決策中巨大的觀眾成本。正是這種觀眾成本,影響了北洋政府的外交決策,政府最后被迫拒絕在巴黎協議上簽字。
有證據表明,如果不是因為五四運動強大的民意壓力,北洋政府對于這個協議是會簽署的。首先,北洋政府的軟弱和貪腐無能決定了他們會這么做。早在巴黎和會前,中國軍閥政府就曾于1918年9月24日通過談判向日本秘密借款(西原借款之一)以修建山東的濟(南)順(德)、高(密)徐鐵路,因此兩條鐵路的全部產權和收入便為償付借款而抵押給了日本。借款同日,日本外務大臣后騰新平男爵向中國提出有關山東問題的七點建議,中國駐日公使章宗祥在換文中答復“欣然同意,特此奉復”。正是這一秘密協定使巴黎和會上日本對山東和有關鐵路的要求具有了法律根據,美國無法支持中國,中國談判代表本身也無法“據理力爭”。[美]周策縱:《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91頁。
據王蕓生回憶說,在參加巴黎和會之初,北洋政府的態度是“原擬全約簽字”。王蕓生:《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三聯書店,1981年,第346頁。到5月6日和會宣讀對德和約草案時,中國代表團對其中的山東條款才聲明有保留之義務。但權衡形勢后,北洋政府還是選擇了妥協。24日,北洋政府通電各省:“經熟思審處,第一步自應力主保留,以俟后圖。如保留實難辦到,只能簽字?!痹撏娺€明確指出政府不能受輿論左右。“此次青島交涉,群情激憤,舉國騷然,政府如為曲徇輿論計,固不妨拒絕簽字,后弊害迭見,勢必歸咎于主謀之不臧。熟權利害,再四思維,如竟不簽字,則嗣后挽救惟難?!雹拚虏h:《北洋軍閥(1912-1928)》第3卷,武漢出版社,1990年,第1069~1070、1067~1068頁??偫矶戊魅鹪?月24日的敬電中也表達了同樣的立場,該電稱學生運動和輿論阻撓政府簽字會“誤己誤國”,是“借愛國以禍國”之舉。6月4日后,巴黎的中國代表團曾就是否簽字問題向北京請示,政府的結論是:簽字對中國更為有利。段祺瑞、安福系的國會、總統等對此一致贊同。徐世昌在其6月10日的辭職信中說:他辭職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感到必須簽訂條約,公眾輿論反對簽約,在他看來是“昧于外交事實”。[美]周策縱:《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9頁。6月24日,政府指示代表團:如果抗議完全失敗的話,就在和約上簽字。這一決定傳出后遭到學生、工商業者及無數團體的痛斥。幾百名來自各個團體的代表向總統請愿,在總統府門前站了兩天兩夜沒睡覺。上海和山東的民眾舉行群眾集會,威脅說如果政府在條約上簽字,他們就脫離北京政權獨立。在公眾的這種壓力下,徐世昌總統才于6月25日從北京打電報給巴黎,改變他原來的決定,“如不能保留,即拒絕簽字”。
其次,代表政府的巴黎和會的參會者明確表示受到了輿論的壓力。顧維鈞回憶說:“6月24日以后,北京外交部接連電告代表團:國內局勢緊張,人民要求拒簽,政府壓力極大,簽字一事請陸總長自行決定。這自然把中國代表團團長置于極為嚴峻的困境。陸總長當時已經在圣.克盧德醫院住院多日了。”④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2卷,中華書局,1983年,第206、206~207頁。代表們收到上千封來自中國民眾和社會組織要求拒絕簽約的電報,成千上萬的在法中國留學生、工人還有華僑到代表們的住處抗議請愿,甚至威脅說如果他們簽字就會遭到像北京學生對待曹汝霖那樣的命運。顧維鈞在他的回憶錄中也提到當時在巴黎的中國民眾對代表團的影響。他說:“在巴黎的中國政治領袖們、中國學生各組織、還有華僑代表, 他們全都每日必往中國代表團總部,不斷要求代表團明確保證,不允保留即予拒簽。他們還威脅道:如果代表團簽字,他們將不擇手段加以制止。”④對于陸宗祥最后從不同意到同意拒簽的態度轉變,顧維鈞寫道:“陸總長本人起初贊同簽約,甚至即使不允保留,可能也會贊同簽字,但由于中國國內以及巴黎形勢的發展,在國內輿論強大壓力下,他最后同意我的意見,反對簽字了。”陳占彪:《五四事件回憶:稀見資料》,三聯書店,2014年,第52頁。巴黎和會《關于膠澳問題交涉紀要》也稱:“會巴黎方面各專使亦迭接國內數十處去電, 對于簽字保留一致呼吁,異常憤激。各使鑒于全國輿情,不敢拂逆眾意,對于保留辦法,堅持益力,顧會中仍不允認,于是不簽字之局遂以實現。”⑥可見,巴黎和會與會中國代表團最終拒簽對德和約,與他們受到民眾運動及社會輿論的巨大壓力有直接的關聯。
觀眾成本理論認為,公眾輿論為決策者制造政治賭注,既可推動決策者的對外決策,又可使決策者付出重大國內政治代價。公眾關注外交政策的程度制約決策者對公眾成本代價的評估,影響著決策者獲取政治收益或遭遇政治風險的機率。唐小松:《公眾成本理論與對外政策決策——以布什父子處理外交危機為例》,《國際觀察》2007年第6期。正因為五四運動這場集體行動范圍之廣,聲勢之大,使得北洋政府的外交決策面臨巨大的觀眾成本,以致超過了其所能承受的能力,終于導致了外交政策的變化。
三、觀眾成本的影響因素:政治分權與國際嵌入
在觀眾成本理論看來,輿論只是構成觀眾成本的一部分,統治集團內部成員的反對與制衡也是重要因素。Fearon認為,國內政治觀眾既包括大眾,也包括政治體系內的反對黨、競爭對手、國會議員、政治官僚和其他利益集團。這些反對與制衡政治勢力產生的觀眾成本更能影響政府決策。Ames D.Fearon, “Domestic Political Audiences and The Escalationof International Dispute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88, no.3, 1994, pp.577-592.國際政治學家海倫·米爾納(HelenV.Milner)也指出,政府外交政策的制定并不必然將國家利益或國家生存放在優先考慮的位置,外交政策很大程度上是內部的權力斗爭與妥協主導的結果。[美]海倫·米爾納:《利益、制度與信息:國內政治與國際關系》,曲博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0年,第12~13頁。權力制衡與多頭政治必然改變觀眾成本的結構。就政府權力而言,內部唱反調的人愈多,則觀眾成本愈大。
1.政治分權構成并影響觀眾成本
五四運動的成功,固然得益于輿論壓力,統治集團本身內部分歧導致的觀眾成本更不容忽視。五四時期的國內政治是一種“多頭政治”。美國學者齊錫生指出,從1916-1928年是中國的“軍閥政治”時期,這一時期中國缺少一個位于頂端的威權主義的中央政府,派系林立。中國國內的政治關系因而更像一種國際間的關系:合縱連橫,變幻不定?!爸袊蔚姆至押屯呓馐侨绱藝乐?,以致幾乎無法把這個國家看成有一個統一的政權。”[美]齊錫生:《中國的軍閥政治:1916-1928》, 楊云若、 蕭延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7頁。實際上,五四時候國內有南北兩個政府:北京的段琪瑞政府和廣州的軍政府(1917年9月-1925年6月),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的政治奇觀:兩個政府互相制衡,削弱了中央集權的力度。而當時的議會也為不同的黨派所把持,這種分權使得各種輿論得以生發。在巴黎和會上,南北政府都派出了代表,南方政府派出的代表(王正廷)和北洋政府的代表意見不一,代表團的名字排序也幾度發生變更。顧維鈞在他的回憶錄中稱:南方代表稱北京政府為北方政權的發言人,不能代表民意?!霸诖韴F內,特別是在以王正廷先生、施肇基先生為一方,以陸總長為另一方的雙方之間造成了難以想象的糾紛。同時,在代表們開會時,我有時也成了批評目標。”陳占彪:《五四事件回憶:稀見資料》,三聯書店,2014年,第26頁。這種不一致加劇了政治分歧,眾聲喧嘩的場面于是出現?!岸囝^政治”也使國內輿論無法壓制,輿論的解放反過來給政府決策施加了壓力。
分權政治無疑增加了政府決策的觀眾成本。張玉法先生在《中華民國史稿》中指出:“當時國家建制和施政的大方向是立憲法、開國會,基本上是走西方三權分立的路……民國的建制不同于清代及以前,無論中央政府還是地方政府,皆無絕對的權力;輿論、社會運動者、反對黨、甚至擁兵自重的軍人,都是制衡力量。傳統的統治術,用在民主開放的時代無效?!睆堄穹ǎ骸吨腥A民國史稿》(修訂版),聯經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第2~3頁。這意味著在內政外交上,北洋政府存在著巨大的觀眾成本。一個突出的表現是當時很多不同政見的政黨和社會團體都介入了外交問題,并通過自己的媒介管道發表意見或者呼吁。如南方政府極力宣傳對日本和北京政府的惡感。進步黨的領導人梁啟超也反對段琪瑞政府的親日政策,反對政府同意巴黎和約。更多的社會團體也出來討論外交問題,并與政府“唱反調”,如“國際聯盟同志會”“國民外交協會”“外交調查協會”等。而各種各樣的為數眾多的學生組織、留學生團體以及各種工商組織、工會等團體也通過拍發電報、通電、請愿等形式表達對政府外交的不同看法,給政府施加壓力。[美]周策縱:《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3~94頁。即便當時皖系主導的北洋政府對地方諸侯都難以“統一口徑”。當巴黎外交失敗的消息傳到國內后,當時國內許多省份的督軍省長們也采取和政府不一致的立場,紛紛致電代表團,堅請拒簽。這種情形在中國歷史上難得一見。1912-1922年間的“北洋外交”是在一種特殊的國內外環境的約束下形成的。在華盛頓會議期間以民族主義為導向的集體行動是以“國民外交運動”的方式出現的,其背后蘊藏著復雜的政治分歧與斗爭:北京政府內部的府院之爭、在野派系的倒閣運動、南北之爭以及直系與奉系為角逐中央政權所進行的權斗等。馬建標:《沖破舊秩序:中國對帝國主義國際體系的反應:1912-1922》,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3年,第10頁。正是這些“內部斗爭”導致了北洋政府極高的觀眾成本,造就了民國歷史上難得一見的“國民外交”的出現。
事實上,觀眾成本隨政治分權程度的提高而提高。觀眾成本研究中最重要的一個理論假設是:不同國內政治制度在觀眾成本的產生上存在著重大差異,民主國家比非民主國家更容易產生觀眾成本。林民旺教授認為,民主政體之所以容易產生觀眾成本需要從民主政治制度本身的屬性來解釋。這些特征主要包括:(1)民主政治媒體的開放性、透明性;(2)民主政治運作的透明性;(3)民主國家的選舉制度;(4)政治運作中的權力制衡;(5)民主國家的政黨制度。競爭性的、分權制衡的體制保證了決策的可視性,進而也對領導人的對外行為構成了有力約束。林民旺:《國內觀眾成本理論與國際合作》,《教學與研究》2009年第2期。由于面臨更高的觀眾成本,民主國家做出的承諾也就更為可信。五四時期的政府政體雖然不能說是民主政體,卻也是一種競爭性的分權體制,這為思想和輿論的多元提供了契機。正如費正清所指出的:“軍閥們所造的國家混亂和不統一局面,卻為思想多樣化和對傳統觀念的攻擊提供了絕好的機遇,使之盛極一時。中央政府和各省的軍閥,都無法有效地控制大學、期刊、出版業和中國知識界的其他組織?!盵美]費正清主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上卷),楊品泉、孫開遠、黃沫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314頁。這種不同政治勢力的平衡客觀上使當時的政體具有了“分權競爭”的特征,五四運動也因此產生了巨額的觀眾成本,迫使政府做出讓步和改變。這一特點也使得五四運動和之前及之后發生的集體行動有了根本的不同,成為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因“群體性事件”而影響政府外交決策的案例。
2.國際化嵌入與國際觀眾成本
除了國內觀眾成本,國際觀眾成本在政府的外交決策中也十分重要。Fearon將觀眾成本分為國內觀眾成本和國際觀眾成本。前者指國內的觀看者,包括民眾和統治集團內部的競爭者和制衡者等;后者主要指國家在外交危機中的對手以及沒有直接卷入危機的其他盟友等,包括其他國家的政府和公民。費倫認為,對于領導人的決策而言,他首先要考慮的是國內觀眾成本,其次才是國際觀眾成本。但如果處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各國之間相互關聯且可以通過媒體互相觀察,則國際觀眾成本對于領導人的決策也十分重要。James D.Fearon, “Domestic Political Audiences and The Escalationof International Dispute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88, no.3, 1994, pp.577-592.
五四時代的政府外交不僅受制于國內力量,更受到國際力量的約束,因而具有較高的國際觀眾成本,這是有歷史淵源的。自近代以來,隨著列強的進入,中國就變成了一個“國中之國”,實現了一種筆者所稱的“內部全球化”,潘祥輝:《媒介演化論:歷史制度主義視野下的中國媒介制度變遷研究》,中國傳媒大學,2009年,第169頁。政治、經濟、科技、文化、教育等無一不受到西方的影響。這種全球化使中國嵌入國際體系的程度越來越深,內政外交上受到西方國家越來越多的約束,到五四時期達到一個頂峰。周策縱指出:“外國對五四運動的發展從一開始就有重要的影響,這與現代中國其他改革運動的情形一樣,它們往往是由于與外國人接觸而引起的。就五四運動來說,外國的舉動和反應常常與運動的事件交織在一起,有時候甚至把它引向新的方向。”[美]周策縱:《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頁。我們可以看到,在五四時期,北洋政府在內政與外交決策上,十分在乎其他國家的意見和態度。在山東問題上,中國既有對手,也有盟友,這些對手和盟友的態度構成了北洋政府的“國際觀眾”成本。就巴黎和會上的對手而言,在日本的運作下,除了日本,英國、法國、意大利等國也都不支持中國的訴求,這使北洋政府面臨巨大的國際壓力。在巴黎和會的簽字問題上,北洋政府考慮最多的是“國際信譽”和“國際影響”。這從當時總統徐世昌的態度中可以見出,在他提出辭職的次日致各省的通電中,他說:“若因保留不能辦到,而并不簽字,不特日德關系不受牽制,而吾國對于草約全案先已明示放棄,一切有利條件及國際地位,均有妨礙。故為兩害取輕之計,仍以簽字為宜?!蓖跏|生:《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三聯書店,1981年,第346頁。只有當國內的反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時,北洋政府才“兩害相權取其輕”:選擇了得罪列強而不是得罪國內觀眾,順應了輿論。
在當時,不僅國內輿論,國際輿論對于北洋政府而言也是一種重要的觀眾成本。除了日本,當時在華的西方消息靈通人士幾乎都是同情“五四運動”的。并且對山東問題和反日運動也持支持態度。當時曾在中國的英美記者和作家,從畢納(Witter Bynner)、索科爾斯基(George Sokolsky)到杜威以及后來的羅素,都稱贊中國的知識分子運動。幾乎所有的西方國家的駐華外交官,包括芮恩施、英國公使朱爾典(John Jordan)以及法國公使龐皮(Boppe)等都對五四運動持同情態度,傾向于認為五四運動是一種表達自己意見的民主行為。[美]周策縱:《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5頁。盟友的態度也可以從外國駐華記者和媒體的輿論中看出來。以美國《字林西報》常駐北京的記者甘露德為例,他對五四運動的報道十分詳盡。不僅報道了北京五四運動的情況,并且還參加了北大舉行的集會,采取了支持學生的立場。另一位駐天津、兼任《大陸報》北京地區通訊員的美國記者約瑟夫·華盛頓·霍爾也在他的報道中旗幟鮮明地支持學生的抗議運動。美國《遠東評論》的記者端納,發表過長篇社論表達對五四運動的同情和支持。[英]保羅·法蘭奇:《鏡里看中國:從鴉片戰爭到毛澤東時代的駐華外國記者》,張強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1年,第17頁。英國的《京津泰晤士報》在五四運動前后也發揮了巨大的影響,它強烈反對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條”,支持中國要回山東,不僅在國內,在國際上也影響巨大?!霸S多上流社會的中國人都是《京津泰晤士報》讀者。在長江以北,它幾乎是無處不見,而且它在國外的發行量是近現代時期所有在華英文報紙中最大的?!雹躘美]趙敏恒:《外人中華新聞事業》,王海譯,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2、51頁。外國媒體營造的這種國際輿論對北洋政府而言構成了一種“國際觀眾成本”,盡管處于外圍,但對北洋政府的“簽約”和“鎮壓學生運動”的行為同樣構成了一種壓力。近代以來,外國媒體的植入在中國政府對信息的控制之外營造出一個“輿論飛地”,政府無從壓制,客觀上提升了晚清和民國政治的透明度和可視性,并通過國際媒體和國內媒體的互動,放大了其輿論影響。曾擔任英國《京津泰晤士報》主編長達16年之久的潘納祿說:“外國的新聞出版,尤其是英國,已經在中國形成了一種來自西方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承擔了引領中國現代化和將中國帶入世界政治經濟秩序的任務……一般來說,外文報紙都會支持看上去符合潮流的觀點,而對于被政壇貼上反動保守等標簽的觀點便會嗤之以鼻。自始自終,外國新聞出版在廣義上的任務就是西學東漸的媒介,并且借西方的評判標準來深化社會改革。”④可見,國際體系(包括租界、治外法權和外國媒體)嵌入中國,使中國政府的內政外交不僅面臨極高的國內觀眾成本,而且還面臨極高的國際觀眾成本,這極大地影響了北洋政府的外交決策。
顯然,如果不是因為“閉關鎖國”的狀態被打破,不是因為近代以來中國被納入到全球化體系之內,國際觀眾成本對北洋政府的內政外交影響也不會那么大。這也是五四運動的案例給予我們的啟示之一:國家越開放,與全球化的契合程度越高,則內政外交的國際觀眾成本越高。如果國際-國內兩個信息場域是相通的,有一定的聯結機制,則國際觀眾成本或將傳遞和轉化為國內觀眾成本,給政府的內政外交帶來壓力。
四、結論與思考:觀眾成本理論的啟示
綜上所述,觀眾成本是五四運動取得成功的重要變量。在特定的歷史社會語境下,五四運動所產生的極高的觀眾成本促使了北洋政府外交政策的改變。這種觀眾成本的構成不僅包括觀眾、媒介與輿論,也包括統治階層內部的異質力量和國際觀眾的意見。決定觀眾成本的因素除了媒介與輿論這些直接動員的技術手段和載體外,更和國家政體及國際體系的情況有關,缺少了任何一個因素,集體行動的政治后果將變得不同。五四運動之所以能夠取得成功并改寫歷史,在于它幸運地具備了所有這些條件。我們可以將集體行動、觀眾成本和政府決策之間的關系用圖1模型來表示。
觀眾成本是集體行動影響政府決策的重要中介變量。觀眾成本越高,則集體行動導致政府決策改變的概率就越大。國內觀眾的數量、素質、國內媒體的多元化程度以及媒體的報道量、報道影響等形成了國內觀眾成本;而國際觀眾的數量以及國際媒體的報道則形成了國際觀眾成本。觀眾成本不僅受到觀眾和媒介的影響,也受制于國內政治的分權程度和嵌入國際體系的程度,前者直接影響國內觀眾成本,后者則直接影響國際觀眾成本。在特定的情形下(如全球化、信息化),兩種觀眾成本相互轉化,共同作用于政府決策;反過來,政府的決策也會反作用于觀眾成本和集體行動。
用觀眾理論對五四運動的個案分析也能給國家的內政外交提供有益啟示,加深我們對“負責任的大國”和政治合法性的理解。在觀眾成本理論看來,觀眾成本可以增強國家做出可信承諾的能力,因而能夠增進信任實現合作。從政治傳播學的角度看,在政治合作中,政治主體的承諾要具可信性,必須符合如下條件:(1)承諾的可見性(visible);(2)承諾的可理解性(understandable);(3)承諾的不可逆轉性(irreversibility)。林民旺:《國內觀眾成本理論與國際合作》,《教學與研究》2009年第2期。只有這樣的承諾信號才能夠增進信任與合作,因為這樣的承諾信號附加了極高的成本。事實上,觀眾成本增進信任的機制就在于它是一種“代價高昂的信號”,它是公開的,接受觀眾監督的,這樣的承諾一旦做出它就會反過來限制了領導人的行動自由,使他們無法出爾反爾,隨心所欲。因此,高昂的觀眾成本雖然可能使領導人的自由度減少,卻更容易在國際上建立“負責任大國”的形象,形成國際信譽。相反,觀眾成本太低的政權(如為所欲為的獨裁政權),其在國際合作中的承諾可信度也會降低,難以建立“負責任大國的形象”。
回到五四運動,我們可以發現,北洋政府順應民意的內政外交不僅獲得本國公眾的認可,甚至收獲了國際觀眾的認可,順應民意的結果是提高而不是降低了其執政的合法性。五四運動開創的“群眾性的廢約運動”開啟了一種“國民外交”的模式。謝曉鵬:《五四運動與北洋政府的廢約外交》,《鄭州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這種國民外交模式雖然限制了北洋政府在外交決策上的自由裁量權,卻也為北洋政府的廢約外交提供了堅強的民意后盾和合法性支持。在“五四運動”發生一周年之際,蔡元培說:“政府應付外交問題,得用國民公意作后援,這是第一次。”蔡元培:《去年五四以來的回顧與今后的希望》,《蔡孑民先生言行錄》,岳麓書社,2010年,第143頁。更為意義深遠的是,通過這樣一種國民外交,世界各國也改變了對中國的認識,對中國也多了幾份尊重。在國際社會看來,“中國外交主權在于國民全體,非復政府中少數人所能愚弄;中國民族既有自決之心,足為外交后盾,未可再加輕侮”,自此以后,“各國對于中國,一變其強權壓迫之態度而為親善誘惑之態度,實可謂外交上之一大轉機。而嗣后修改不平等條約及挽回主權之運動,遂得逐漸收效,乃至間接產生于盛頓會議?!蓖跽ⅲ骸督迥曛袊饨唬ɡm)》,《國聞周報》1927年7月24日。北洋政府在“觀眾要求”和壓力之下被迫做出的拒簽之舉,居然贏得了內外交贊,這恐怕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從歷史的角度看,民意賦予政府內政外交以合法性及其帶來的正面效應再沒有比五四運動體現得更加淋漓盡致的了。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