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
“屌絲”這個詞,表面上充滿了自暴自棄的氣息,事實上,不過是延續了一種自我矮化以獲得發言自由的表達技術。自稱屌絲,便獲得了責任和價值的某種豁免。“甭跟我聊使命,不要高大上,我溜肩膀,扛不住!”這并非真正屌絲的發明,這種言語姿態,就我粗淺的觀察,至少王朔在論戰中就運用得極其精熟—把自個兒放在地下室,架不上去,便也摔不下來。
撇開網絡戲謔,竊以為,世界上確實有屌絲這回事,他們是一類人。屌絲具有普遍的思維特征,這種特征讓他們不僅不能在人群中彼此辨認,反而彼此厭棄。但事實上,屌絲也只有跟同類在一起,才能獲得真正精神上的放松,包括肉體上的放縱,而這原本也是幸福的來由。
叔本華對屌絲問題深有研究,不過,他不叫他們屌絲,他管他們叫“Philister”,菲尼斯特人。這個詞是“繆斯的孩子”的反義詞,意思是“被文藝女神拋棄的人”。這個詞的學術意思是嚴肅古板,叔本華也承認,這樣一個超驗的定義,和大眾的感受不相符。實際上菲尼斯特人不僅跟文藝女神絕緣,跟任何深思熟慮、任何真正超越現實的思考,都沒有關聯。他們并不需要精神生活,僅僅具備了“常規的、有限的智力配給”。
菲尼斯特人并沒有什么精神上的樂趣,知識追求、探索真理,哪怕是找出生活中疑惑的答案,對他們來說,都需要敬而遠之。實在避不開,便匆匆應付了事。因此你會發現也能背上兩首詩的菲尼斯特人,但只有這兩首,是為了應付場面勉強習得的,但他對于他不知道的詩,并沒有絲毫欣賞的動力。他們最樂于安享的,是那些現實性的、可以直接由身體領受的東西,如美酒、美食、女人、帥哥。
今天回頭來看叔本華對菲尼斯特人的看法,依然能感知他洞察的深刻和精準。只是當今,菲尼斯特人也在演化,正是演化成今天的屌絲。首先,屌絲也是可以文藝的,甚至做出一副熱愛文藝的樣子,但他們對文藝的理解,可能是幾行關于“夜”、“繾綣”、“顫抖(含尿顫)”的不知所云的句子,是麗江、西藏、泰國,是一部華美的偶像電視劇,是幾首掛在耳邊的流行曲。不是說它們不好,而是屌絲毫無深究它們的興趣,一切起于消費,止于消費,至于它們真的是什么,在屌絲看來,不重要,因為世界無須深究,就是它在眼里看起來的樣子,一個歌手紅過了,自然有新一輪的歌手沖上來,西藏有什么,屌絲們除了拿著相機毫無教養地“咔咔”地對著藏族人拍照,并不關心。
屌絲的另一層演化,是由于互聯網的緣故。當一個金字塔的世界塌陷成餡餅,當天涯可以比鄰,屌絲不止關照身體的享樂,也無比看重存在感。他們時時需要發出對人對事的看法,即使這看法互相矛盾。對他們而言,發言本身比什么都重要,態度需要站隊,而且不是站在這邊,就是站在對立面。如果站在一邊,就無條件認同,如果站在對立面,自然,你贊成的一切我都反對。也不要指望他們會一以貫之地認同某個人或某件事,調轉槍頭對屌絲而言也是尋常事,因為這對他們毫無障礙,本來就因為微末的原因贊成某事,反對也可隨意。
屌絲的世界觀是凌亂的,價值觀也很不穩定。你可以發現他們在婚變的帖子下激昂地留言,指斥劈腿的一方,但在另一個帖子里,他們會暢快地介紹自己勾搭已婚男女的風光。女屌絲特別容易被情感故事所打動,覺得自己既勇敢又純潔,特別會為情付出,什么床都敢伸條腿上一上,回頭閃了腰還委屈得跟杜十娘似的。以無知為天真,以無恥為情深,以無能為單純,這“三無青年”拿個魔鏡照上,胸脯上還掛著“被誤會的十佳時代青年”的綬帶。
屌絲特別討厭自己聽不懂的話,雖然他們能聽懂的東西實在有限。他們是粗鄙的利己主義者,但是一聽到利己主義這樣的話,便要假裝暈過去,倒下前還順了鄰居的一棵白菜。
屌絲也沒有方法論這樣的東西,他們認為,如同從同一點出發,有的人先抵達A點,這基本上完全是由于兩個原因:一,人脈;二,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