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斌



董源、巨然開宗立派
“江南山水畫派”是五代南唐畫家董源、巨然創立的一個山水繪畫流派,又稱“董巨畫派”。這一繪畫流派是具有地域性特點和跨時代影響力的繪畫流派,其在人員構成上具有跨越時間和地域的特點。
五代宋初出現的董源、巨然可以看作早期出現的“江南山水畫派”的畫家,也是此畫派開宗立派的領袖型畫家,他們確立了“江南山水畫派”的基本面貌和繪畫格局。兩宋時期以及元代出現的惠崇、米芾、米友仁、僧玉澗、江參、趙孟頫、高克恭、黃公望、王蒙、吳鎮、倪瓚、方從義等是“江南山水畫派”第一個發展階段出現的繪畫群體。明代中期以后出現的主要畫家有沈周、文徴明、董其昌、王時敏、王鑒、龔賢、髡殘、漸江、査士標、石濤、惲壽平、吳歷、王翚、王原祈等,他們是“江南山水畫派”鼎盛時期的畫家。近現代以來,雖然也有相當數量的中國畫家受其影響,根據慣例一般不再列入。
“江南山水畫派”的畫家多以江南山水為摹寫的對象,通過描繪江南優美的自然景象,來抒發自己的性靈意趣,創造出瀟灑靈秀、清潤秀雅的整體繪畫風格特色,開辟出中國山水畫的審美新經典,對宋、元以來尤其是明、清中國山水畫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多寫江南真山,不為奇峭之筆
“江南山水畫派”是在江南地區崛起的一個繪畫流派,從誕生起即帶有南方典型的人文特點和自然景物的特色。江南不同地區的畫家總以自身所熟悉的景物入畫,由此帶動這一地區繪畫的多元性發展。由于他們同處江南地區,因而在整體上又具有典型的江南地域性繪畫特色。董、巨的繪畫如此,后來出現的江南畫家的繪畫也是如此,他們共同創造出了深具江南地域性特色的優美山水畫卷。
董源、巨然等人首先以其所生活的金陵地區的景色入畫,第一次開啟了具有江南典型特色的地域性畫風。董、巨所作山水多屬于金陵一帶的自然山川地貌,他們的畫成為江南金陵山川的寫照:
董源善畫,尤工秋嵐遠景,多寫江南真山,不為奇峭之筆……遠觀則景物粲然,幽情遠思,如睹異景。(沈括《夢溪筆談》)
(巨然專畫江南山水),古峰峭拔,宛立風骨;又于林麓間多用卵石,如松柏草竹,交相掩映,旁分小徑,遠至幽墅,于野逸之景甚備。(劉道醇《圣朝名畫評》)
“寫江南真山”、“野逸之景甚備”,董源、巨然等人第一次將江南優美的自然景物引入中國山水畫中,確立出具有典型江南地域性特點的山水畫審美新特色。董源、巨然以令人驚嘆的神奇筆觸描繪金陵地區的山頂、叢林、云氣以及土石相雜、山下多碎石或平沙淺渚的自然面貌,畫面上峰巒出沒、云霧顯晦、洲渚掩映、叢林密布,漁舍村落不時出現,蘆草無聲地輕拂水面,陽光下寂靜的江水向遠處延伸……將秀麗的江南所具有的優美詩意和美感在筆下真切地流露出來。
董源、巨然等人這一具有江南地域性繪畫山水特色的出現,成功地為今后“江南山水畫派”打開了表現江南山水的渠道。所以董其昌說:
李思訓寫海外山,董源寫江南山,米元暉寫南徐山,李唐寫中州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趙吳興寫霅苕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若夫方壺蓬間,必有羽人傳照。余以意為之,未知似否。(董其昌《畫旨》)
董源、巨然等人所寫的江南山色、金陵山水成為我國山水畫的一個重要繪畫類型。
在董源、巨然創格金陵山水之后,惠崇的江南小景、江參的平遠山水、米氏父子的米氏云山以及牧溪、玉澗的禪意山水也次第出現,繼續不斷豐富“江南山水”的內在精神意向。惠崇的“小景”作品立意清新脫俗,一直為人們所贊賞:
向來惠崇輩愛寫南方黃落村,平遠彌望,數峰隱約……秀發可喜。(張元斡《蘆川歸來集》)
惠崇的山水小品真切地描繪出江南山水特有的溫潤之感,畫面具有優美的抒情氣息,給人帶來親切、清新的感受,在董、巨之后成為“江南山水”的又一個新繪畫類型。繼惠崇之后,米芾、米友仁父子則依據鎮江地區的山水云煙的情景,創造出了獨特的米氏云山,又從另外的角度發現了江南山水的特有美感:
米南宮多游江浙間,每卜居必擇山明水秀處,其初本不能作畫,后以目所見,日漸模仿之,遂得天趣。(趙希鵠《洞天清錄》)
“米元暉(米友仁)寫南徐山”,顯然是董源、巨然揮寫“江南山”的繼續深入。這一時期,江參的“湖天情趣”也被創制出來。畫史記載說:
(江參)深得湖天情趣,平遠曠蕩,盡在斗方。(鄧椿《畫繼》)
江參將南方遼闊、秀拔、迷遠的自然景色微妙地表現出來。他創立的這一山水畫新樣式,擅長表現南方特有的湖天景色,成為平遠山水的代表。繼米氏父子之后,南宋中晚期禪宗畫家牧溪、玉澗則創造出深具禪意的減筆、破筆、潑墨山水,揮寫出江南地區特有的朦朧蒼茫意象,畫面幽遠深邃、溫潤明秀,似乎浸潤著無限的內在玄機。至于后來倪瓚的太湖景色、黃公望的海虞山色、龔賢的金陵氣象、髡殘的牛首勝景,也都成為江南山水畫的經典。
“江南山水畫派”諸家將江南地區各具地域特色的山川景物紛紛納入畫面,成為山水寫真的范本。江南山水樣式、江南山水風格樣式的出現使“江南山水畫派”形成了自身獨特的繪畫風格特色、筆墨審美傾向以及如夢若幻的繪畫空間。
描繪江南秀麗,抒發性靈意趣
“江南山水畫派”帶有南方特有的精神情調和審美追求,畫面往往給人以平淡、天真、清潤、溫和、秀麗、古雅、柔和之感,深具陰柔雅秀之美。
“江南山水畫派”溫潤秀雅的江南繪畫審美基調的形成是由江南四季分明、優美秀麗的特有自然地貌特點決定的,同時也受制于江南特定的人文環境。這一陰柔秀麗的特點首先在開創者董源、巨然那里表現出來,然后為其他畫家所繼承。后人評價董源、巨然說:
董源《夏山圖》,今在史崇文家。天真爛漫……而幽深古潤,使人神清氣爽。(湯垕《畫鑒》)
(巨然)筆墨秀潤,善為煙嵐氣象、山川高曠之景。(郭若虛《圖畫見聞志》)
巨然明潤郁蔥,最有爽氣。(米芾《畫史》)
對于董源、巨然“天真爛漫”、“幽深古潤”、“秀潤”、“明潤郁蔥”的優美型繪畫風格特色有著極為清晰的印象。謝稚柳分析董源《溪岸圖》的筆墨特點時亦說:
這一風格,與北方畫派的描繪形式,是完全殊途的。主要在于山的輪廓凹凸部分的表現方法不同。北方的李派,必須以突出的主干線來確定山的輪廓與凹凸的每一部分。而董源的畫派,是不突出它的主干線條,卻用無數的點、線來表現這些部分……高山大嶺,用筆少而多暈染,骨體顯得溫潤,絕無外強之氣,也沒有多少苔點……他這一畫派,應該就是“類王維”的水墨畫,是唐代新興的“士大夫畫”的標準形式的發展,成為南唐時期的南方畫祖師。(謝稚柳《溪岸圖》)
以《溪岸圖》為例,從用筆等方面對以董源為代表的“江南山水畫派”的繪畫風格和特色給出了最為清晰的闡釋。董源、巨然創立了獨具系統的陰柔秀美繪畫審美風格類型,經過后繼者的進一步發展,終于在山水畫風格史上大放異彩。
董源、巨然創造出江南山水特有的繪畫風格和特色,他們的后繼者在此基礎上對其審美特色做出進一步的縱深拓展,不僅具有客體山水的美感,同時也發展出深具主體山水的審美格調,將江南山水溫潤秀美的審美特色進一步凸顯出來:
幽淡天真中有高韻,此元人神髓……石田先生所謂淡中真趣,非涂紅抹綠者可比也。(王翚《坐看云起圖題跋》)
高侯學畫,簡淡處似米元暉,叢密處似僧巨然,天真爛漫處似董北苑,后人鮮能備其法。(朱德潤《存復齋集》)
元四家的山水畫,均出自董源、巨然,又均蕭散了師承的體貌……吳鎮畢竟出自董、巨,就多了一層溫潤的情趣。(邵洛羊《評吳鎮〈漁父圖〉》)
(王叔明)以董源、王維為宗,故其縱逸多姿,又往往出文敏規格之外。(董其昌《畫禪室隨筆》)
香光直詣董、巨,其淡宕處,于巨師尤深。又參以米家父子及高尚書墨戲,煙云變滅,使人神清意遠。(王文治《快書堂題跋》)
他們以董源、巨然的繪畫風格為取法源泉,確立出各自鮮明的繪畫風格。“江南山水畫派”歷代畫家不斷將傳統山水畫的繪畫風格加以豐富和加強,逐漸完成了從客觀再現式山水繪畫風格向主觀表現式山水繪畫風格的轉化。
“江南山水畫派”的繪畫風格是在不斷關注江南地區優美秀麗的自然風貌基礎上創造出來的一種繪畫審美類型,從一開始就深深打上了客體山水審美的烙印,使其不僅成為一種具有文化意義上的山水范式和繪畫風格范式,而且因其極為真實、豐富的客體山水取法對象和現實基礎,使“江南山水畫派”的繪畫風格始終有客觀再現的因素支撐。
當然,“江南山水畫派”的繪畫風格特色也重點表現在具有主觀意義的主體繪畫風格特色的形成上,董源及其后繼者非常注重山水畫的主體審美因素,逐步發展出古雅、簡淡、清潤、明秀、蒼郁、疏朗等一系列具有主體山水審美意向的繪畫審美范疇。
多姿多彩的畫家個性
“江南山水畫派”是一個具有全國性影響力的畫派,構成人員眾多,因而其個體繪畫風格也呈現出多元化的特色,多姿多彩。從主要畫家所確立的繪畫風格特色上,也可以大致梳理出“江南山水畫派”的繪畫風格和特色,從中感受到其獨特的審美內蘊。
董源筆墨渾厚華滋、秀逸奇偉;巨然筆墨秀潤清雅、老辣率意;惠崇筆法細秀柔潤、瀟灑虛曠;米芾飄逸超邁、率意蕭散;江參筆墨豪放渾厚、圓融暢達;高克恭筆致蒼穆渾厚,簡淡秀潤;黃公望筆墨雄拔簡勁、細秀圓潤;王蒙筆墨明秀、蒼茫郁茂;董其昌筆墨古雅秀潤、清俊蒼郁;王時敏筆墨虛靈松秀、沉郁鮮嫩;石濤筆墨雄健縱肆、清麗淡雅……
經過長期的發展演變,“江南山水畫派”一代代杰出的畫家確立了無限豐富多彩的個體繪畫風格面貌。“江南山水畫派”一系列具有個體意義的繪畫風格和特色的出現,既是不斷觀照江南自然客體山水的結果,也是從不同角度和側面反映江南優美秀麗客體山水的結果,更是江南地區豐富的文化環境、人文資源不斷孕育、熏陶的結果,這才能使具有如此生命活力和藝術創造力的優美型繪畫風格范疇的出現。
“江南山水畫派”繪畫風格的形成,不僅是江南繪畫諸要素的重要組成部分和象征,同時也是江南文化、審美觀念不斷發展的必然結果。江南地區特有的人文環境、自然環境合力鑄造出了“江南山水畫派”如許的優美型繪畫風格和特色。
創造山水神奇,掀起畫壇新風
經過近一千余年的綿延演變,“江南山水畫派”經歷了從創造性開拓到被重新認識和繼承發展的曲折歷史進程。“江南山水畫派”不斷的發展延伸不僅是南北方文化差異所造成的結果,而且也是社會、歷史、文化變遷影響下的產物。沒有中國尤其江南地區特殊的自然地貌、政治氣候、地域性文化變遷以及繪畫審美思想的變化,就沒有“江南山水畫派”山水畫觀念的形成和山水畫實踐的創造性進展。
“江南山水畫派”從注重客體山水的再現性描繪到具有主觀表現性、寫意性的轉型,成為中國繪畫史上最為重要的事件之一,王世貞總結說:
山水至大小李一變也,荊、關、董、巨又一變也,李成、范寬又一變也,劉、李、馬、夏又一變也,大癡、黃鶴又一變也。(王世貞《藝苑卮言》)
其中“江南山水畫派”即參與了其中的三次重大變革和繪畫觀念的轉型。明代中期以來山水畫的劇烈變革,則幾乎是以“江南山水畫派”占據主導和核心地位所引導出來的一次中國山水畫史上的革命,無論是“吳門畫派”、“松江畫派”還是“金陵畫派”、“婁東畫派”、“虞山畫派”畫風的形成,都是基本遵循董源、巨然為代表的“江南山水畫派”的繪畫理念和繪畫風格而發展起來的繪畫流派。
“江南山水畫派”所創立的繪畫風格既具有典型的地域性文化特色,同時也具有獨特的人文內涵,金陵、鎮江、虞山、太湖景色乃至江浙地區、荊湘地區的自然景物和當地的人文特色都在“江南山水畫派”的繪畫中充分反映出來,從而作為獨特的新審美觀念而在人們的內心產生強烈的共鳴。
“江南山水畫派”所具有的江南特有的文化觀念和地域性繪畫特色,不僅是江南文化的反映和代表,其確立的繪畫思想觀念和繪畫風格特色更具有中國氣派,是中國人文和繪畫的象征。近八九百年以來,如果沒有“江南山水畫派”在繪畫藝術上的創造性活動,中國繪畫史該是一種怎樣的孤獨和寂寞。可以說,正是“江南山水畫派”的不懈努力,才發展出了具有普遍意義的中國文化特色的繪畫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