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穎斐
我明白海水洗得盡人間煙火,浪花拍打,一歲一枯榮。河蚌痛極而吐珠,歲月蒼茫,也不過璀璨一瞬。在多少個自命不凡的郁郁長夜,紙醉金迷已全無麻痹之用,淚水倒成了可以聊慰的唯一伴侶。
你說你痛。痛什么,又有多痛?
你痛這人世世事無常,你痛你憤憤不平卻無力改變。輕拂你青衣一肩綿綿薄雪,衣衫單薄已是小事,身形孱弱只因還太年輕。你笑別人畏縮懦弱,連大聲說話都看人眼色。你笑別人世故圓滑,不屑為伍哪怕冷臉相迎。你自詡孤舟蓑笠,煙雨生平,垂釣冰心一竿冷;你獨言綠蟻新醅,紅泥火爐,飛鴻踏雪一爪風。蒼天笑你無情,大地卻笑你寬容。
你痛這流光恣意拋度,你痛你早已看破卻依舊浪擲。想那錦屏人銀燭秋光,輕羅小扇,獨獨念這韶光忒賤。雕欄玉砌,一場風雨過后,也只剩殘脂餿墨。蒼茫一世,你在思念的年輪里打轉,任它如何溢目,獨留一樹枯瓣;涼薄一生,你在熹微的暮光中觸摸,任它如何灼眼,殘余一支鳶尾。青煙蔓草時節,取一瓢東流水痛飲,回憶卻難以入喉。
你痛這兒女情投意合,你痛你癡心等待卻不能終老。從未奢望惹人愛慕,能被賜予愛人的機會就心懷感激;從未期待得到回應,能被投以理諒的微笑就滿足不已。你甚至難尋一匹瘦馬,陪你這個斷腸人走過古道西風,直至天涯。她墳頭的萋萋芳草已及膝,長亭的一壇女兒紅還塵封著。血淚下酒,喝下這碗十六載的陳釀,不求一醉方休,只求從此了無牽掛。
你痛這肉身毫發未損,你痛你哭笑如常卻無病呻吟。你說,人心有多大,悲哀傷痛就有多大。于人間白白走一遭,你不愿;于朝暮苦苦尋一回,你不甘;于情愛遲遲戀一次,你不懂;于紅塵堪堪痛一生,你不悔。痛痛痛,痛個死去活來,又與他人何干?笑笑笑,笑你不識滋味,怎生這般愁苦?也許我們真的太不同。我總是相信命運,你總是懷疑生活。
《作家筆記》一書中說道:“一個人最難做到的事,是意識到自己并不是生活的中心,而只是在邊緣。”你從沒被誰知道,也從沒被誰忘記。你或許總以為這塵世的屋檐下獨有你一個旅人,欣欣然乘物游心,漸行漸遠,不肯歸去。倘若每個人的靈魂有缺口,你的應該特別些。也許沒有固定的形狀,但那些邊緣的棱角一定尖銳無比,異常分明。
你怕是早已忘了還有那么一個我,一個你曾經認為和你所謂的“那些人” 不一樣的我。時光過樹穿花,那些天明話別,那些對酒當歌,都被泯然眾人的我盡數拾掇裝袋,從此不見天日。也許我成了你最不齒的那種人,也許我靈魂的缺口早已風吹沙蝕,蒼老鈍化。那些在你看來如同荊棘一般悚然的坎坷,我只當作笑料;那些在你看來好像黑夜一樣噬骨的曲折,我也會不動聲色地逃跑。
悵撫自己的胸口,心臟沉穩有力地跳動,血液平緩安靜地流淌,仿佛從未迸裂綻開過。可只有自己知道,那些傷痛過后延綿不絕、撕心裂肺的折磨,是怎樣在一個料峭的清晨姹紫嫣紅開遍,把人硬生生逼成啼血杜鵑,喉頭是化不開的腥甜。
你我都曾在孤獨和寒冷中飲泣,靜默無聲地抗議,把自己寡言成一個獨語者。你我都曾在烈日和狂風中奔跑,盡情揮度著青春,把自己熔鑄成一個追夢人。
你所經歷的種種其實不必一一同我分享。我并不絕情,只是這路途走得更長些,更遠些。細聽你的點滴訴說,就好像在追憶我的逝水年華,所以才敢對你說:其實這一切沒什么大不了。
沒有一種痛是單為你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