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間看到一篇小說,說的是一個財主給過世的母親打造漢白玉肖像的故事。這個財主對自己的母親感情很深,為了達到惟妙惟肖的效果,他首先不惜重金請了當地很有名的一個石匠來動工,其次還提供了一張畫像作為參考,以求無誤。這個石匠也不同尋常,光看那張畫就足足用了三天時間,他仔細揣摩畫中人物的神情,胸有成竹之后才下斧鑿,又用了整整一個月才完工。所有看過這尊雕像的人都說像極了,石匠也洋洋得意,在雕像的袖口處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留念。哪知財主卻一點也不滿意,他認為這尊雕像只是簡單地照著那幅畫做出來的,離他真正的母親形象還很遠,拒絕接收。
石匠很沮喪,天天都在雕像面前發呆,不知道原因何在。石匠的母親已離世多年,他也很想念自己的母親。忽然有一天晚上,月亮很亮,他透過石頭上閃爍的余光,在那尊雕像上看到了自己母親的音容。于是他飽含著深情撲到了雕像上,動手修改起來……一晃又是十個月過去了,當財主再次來到石料場時,他驚呆了,一下子跪在雕像面前哭了起來,因為這個投射了石匠母親影子的雕像真像他的“母親”啊!
這個故事很煽情,也很有哲理。盡管它說的道理無非是藝術創作中形與神孰輕孰重的問題,在古今中外的美術史上,這樣的例子有很多。比如出自中國美術史的另一個著名典故是唐代大畫家韓干與周昉一起給郭子儀的女婿趙縱畫像的事。這兩個人都是高手,他們給趙縱畫的像很多人看后都覺得很像,難分高下,可是趙縱的夫人出來后,一看就說還是周昉的好些,因為韓干雖然畫得也很像,但只是“空得趙郎相貌”,而周昉卻“兼移其神氣,得趙郎性情笑言之狀”,一句話:要達到有形的“形似”并不難,要抓住無形的“神似”才真不容易。
前文故事是對這個道理的再次演繹,它的背景被安放在了古代的中國,這由文中涉及的財主、漢白玉、石碑、石人等可推測出來,只是這樣一來,卻暴露了其中的許多破綻。
首先,中國古代從來沒有給現實人物做肖像雕塑的傳統,無論是紀念活著的還是故去的人,都不可能采用這樣的方式。中國古代的雕塑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宗教雕塑,如敦煌莫高窟那樣的佛教石窟里的雕塑,都是神佛菩薩之類的非現實人物;一類是陵墓雕塑,如秦陵兵馬俑或是其他石像之類,盡管形象也來自現實生活,但并非是“有名有姓”、能和現實生活一一相對應的的特定人員,這和西方的傳統很不一樣。
其次,漢白玉這種石材在中國古代大多用來打造宮廷苑囿里面的欄桿步道和盛放假山的石盆之類,用其打造雕像的情況比較罕見。中國雕塑里真正富有民族氣息的是泥塑,它在中國的分布范圍與流行年代是最廣與最久的。根據相關詞典的解釋,漢白玉其實是一種純白色的大理石,用這種材料來打造雕像的做法在西方倒是從古至今盛行不衰。
再次,中國過去的工匠地位都比較低下,也不可能像文人畫家那樣畫好畫后堂而皇之地在上面落款,要有也都是藏在邊角、背后或是底座上。這一點即使是西方古代的那些著名雕塑家也要遵守,否則會對作品造成破壞。所以作者在雕像袖口這樣的顯要位置刻了一個姓名的事,在哪兒也不會發生。
這幾個說法表明這個故事的作者十分欠缺美術史常識,“魯魚豕亥”看似相像,其實不然!文學描寫當然可以有想象,但也不能距離事實太遠。就我本人而言,在碰到這些“攔路的大石頭”后,就進入不了作者所營造的情境了,感覺故事都是捏造的,過于虛假。
然而,這個在中國美術史背景下無法成立的故事,若是放到西方美術史的背景下,一切又都順理成章了。從古埃及開始,西方世界就喜歡給現實生活里的人物造像,以示不朽。尤其是古希臘、羅馬時期,給名人偉人雕像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藝術成就也很高,而再后來,以普通人為題材的雕像作品也常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