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軍
內容提要 從1980年代初至今,特里·伊格爾頓經歷了長達30年的接受巴赫金理論的學術歷程。從1981年的《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到1983年的《文學理論導論》是伊格爾頓接受巴赫金相對集中的高峰期;1990年的《美學意識形態》和1991年的《意識形態導論》中再次以較多的筆墨關注巴赫金;進入新世紀之后,伊格爾頓對巴赫金的態度發生了一些變化,尤其是在2007年的書評“I Contain Multitudes”中,他以調侃的語調討論了從蘇聯語文學家到后現代學術明星的巴赫金形象,顯示伊格爾頓對巴赫金理論所持態度的轉變。不過,伊格爾頓始終是以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來接受巴赫金的,其理論思維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巴赫金狂歡化理論的影響,“理論互釋”成為伊格爾頓將巴赫金與各種西方理論思潮進行對比討論的重要方式。但面對巴赫金理論日益被各種后現代主義思潮所征用的現實,伊格爾頓采取了與巴赫金拉開距離的策略,逐步剝離巴赫金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聯系。因此,伊格爾頓所調侃的其實不是巴赫金本人,而是那個成為后現代學術明星的巴赫金形象,是那些將巴赫金視為后現代主義理論資源的當代學人。
關鍵詞 伊格爾頓 巴赫金 西方馬克思主義 后現代主義
〔中圖分類號〕B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5-0049-07
一、三十年傳奇:伊格爾頓對巴赫金的接受歷程
2007年,特里·伊格爾頓為格雷厄姆·派契(Graham Pechey)的《巴赫金:世界的詞匯》(Mikhail Bakhtin: The Word in the World)撰寫了一篇書評,題目為《我包容多元》(“I Contain Multitudes”)。本文題目的中譯基本能夠反映伊格爾頓的態度。但“I Contain Multitudes”一語出自惠特曼《草葉集》的“Starting from Paumanok”一詩的第51節,“I am large, I contain multitudes”(因為我偉大,我包羅萬象),缺失了這一典故,使本文題目失色不少。同時,“mulitude”一詞現在已成為近年來批評理論的重要關鍵詞之一,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與安東尼奧·內格里(Antonio Negri)合著的“帝國”三部曲之一即為“Multitude”(它們分別是2000年的“Empire”、2004年的“Multitude: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和2009年的“Commonwealth”),“mulitude”一詞基本意思是群眾、多數的意思,因此,王逢振在介紹哈特和內格里的這本書時將之譯為“諸眾”,以示與“mass”(大眾)的區別,是很有道理的。這篇書評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概述了巴赫金對西方當代文化理論的影響;第二部分回顧了巴赫金的學術生涯及其主要理論思想;第三部分則在與肯·赫契考普(Ken Hirschkop)的《巴赫金:民主的審美》(Mikhail Bakhtin: An Aesthetic for Democracy)的比較中對派契的《巴赫金:世界的詞匯》進行了學術批評。在伊格爾頓看來,“過去30年,巴赫金(Mikhail Bakhtin)與其說是個人倒不如說是一個公司。實際上不僅是個公司,而且是個欣欣向榮的跨國公司,里面有乘飛機到處旅行的行政總裁,有全球性的學術會議和自己的出版刊物。”由巴赫金所創造的理論術語,如對話主義、雙聲語、時空體、雜語/眾聲喧嘩、多重音性等等,成為當代文學批評中的熱門詞匯。由于不同學術思潮和批評理論對巴赫金思想的從不同側面的征用,巴赫金的學術形象也變得復雜、多樣、甚至曖昧起來,“他是馬克思主義者,新康德主義者,宗教思想的人道主義者,文本理論家,文學批評家,文化社會學家,民族思想家,哲學家,人類學家,還是所有這些的結合?”這恐怕不是伊格爾頓自己的疑問,而且也是每個接受巴赫金思想影響的學者所必須認真面對的問題。的確,在當代學術,尤其是后現代學術話語中,諸如“文本、雜合性、他者、性別、顛覆、延展、異型生殖、大眾文化、身體、去中心的自我、標記的物質性、復古主義、日常生活等”,無不與巴赫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幾乎沒有哪個后現代熱門話題巴赫金沒有預測到”。正因為如此,伊格爾頓做出了一個看似驚人的判斷:巴赫金“這個曾經默默無聞的蘇聯語文學家現在成為后現代西方的學術明星”。Terry Eagleton, “I Contain Multitudes,” London Review of Books, vol.29, no.12, 2007,pp.13~15. http://www.lrb.co.uk/v29/n12/terry-eagleton/i-contain-multitudes,中譯本來自群學網:《伊格爾頓:我包容多元》,吳萬偉譯,http://www.qunxue.net/Article/TypeArticle.asp?ModeID=1&ID=3365.
不過,在從“蘇聯語文學家”到“后現代學術明星”形象轉化的過程中,伊格爾頓已經經歷了長達30年的巴赫金接受歷程,其所受的巴赫金思想的影響也經歷了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從伊格爾頓自身的學術歷程來看,從1966年出版第一本專著《新左派教派》(the New Left Church)開始直到70年代中期,值得注意的是,有許多中國學者將伊格爾頓在1967年發表的《莎士比亞與社會》(Shakespeare and Society)作為他的第一本專著,其實是不準確的。1966年,伊格爾頓是以“Terence Eagleton”的名字發表《新左派教派》,這可能是引起學界誤解的重要原因。伊格爾頓就明確表現出其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立場,這也成為其開展學術研究——研究作家、作品,與各種理論思潮展開論戰——的基本立場。伊格爾頓學術生涯的起步時期主要是在雷蒙·威廉斯文化唯物主義的影響之下,1969年轉到牛津大學任教之后,其思想才開始逐步發生變化,并有意識地擺脫老一代的英國新左派(包括雷蒙·威廉斯)的影響,將更多的當代性主題引入自己的研究,在日益強化對意識形態問題關心的同時,最終實現文化政治學的轉向。《批評與意識形態》(Criticism & Ideology,1976)和《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1976)成為其成功轉向的標志。但是,這里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暫時還沒有找到答案:巴赫金的《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在1973年有了英譯本,1966-1967年,雷蒙·威廉斯和斯圖爾特·霍爾相繼將之納入馬克思主義語言問題的研究視野,但這些接受活動似乎并未在伊格爾頓身上留有什么痕跡。直到1981年,伊格爾頓出版《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Walter Benjamin, or Towards a Revolutionary Criticism,1981),巴赫金因素才開始注入其中,并迅速與伊格爾頓的學術思想融為一體。
從1980年代開始,巴赫金便開始出現在伊格爾頓的各類學術著述之中,或明顯或隱含,或長篇大論或點到為止。從現有的資料來看,從1981年的《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到1983年的《文學理論導論》(Literary Theory: An Introduction)是伊格爾頓接受巴赫金的相對集中的高峰期。該書已有六個中譯本,分別是:《文學原理引論》(劉峰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該版本后更名為《現象學、闡釋學、接受理論:當代西方文藝理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當代文學理論導論》(聶振雄譯,旭日出版社,1987年)、《當代文學理論》(鐘嘉文譯,南方叢書出版社,1988年)和《文學理論導讀》(吳新發譯,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此外,該書由布來克韋爾出版社在1996年和明尼蘇達出版社在2008年出版了第2版,其中,布來克韋爾出版社出版的第2版被中國的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于2004年原版引進(中譯名為《文學理論導論》)。這些眾多的版本足已見得這本書的學術影響。在1990年的《美學意識形態》(The Ideology of the Aesthetic,1990)和1991年《意識形態導論》(Ideology: An Introduction,1991)中再次以較多的筆墨關注到了巴赫金;進入新世紀之后,伊格爾頓對巴赫金的態度發生了一些變化,除了2002年的《甜蜜的暴力》(Sweet Violence: The Idea of the Tragic)和2008年的《陌生人的麻煩》(Trouble with Strangers: A Study of Ethics)兩書中對巴赫金點到為止之外,其新著幾乎沒有提及巴赫金的。這一現象頗有意味,值得深究。
二、雙面巴赫金: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或后現代學術明星
在伊格爾頓眼里,巴赫金并非一開始就是一個后現代學術明星的形象,而首先是引以為同道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受到重視的。在出版或發表在1980年代初期的《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強奸克拉麗莎》(The Rape of Clarissa: Writing, Sexuality, and Class Struggle in Samuel Richardson,1982)、《文學理論導論》第1版以及同時期的一篇長文《維特根斯坦的朋友們》(Wittgensteins friends, New left review, Sep-Oct 1982)中,伊格爾頓均是在馬克思主義的框架下定位巴赫金的。如他將巴赫金與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本雅明、阿多諾相提并論,認為在馬克思主義著作中,本雅明的《歷史哲學論綱》與同年所撰的米哈伊爾·巴赫金的《拉伯雷和他的世界》形成了最為鮮明的對比。因為,在《拉伯雷和他的世界》中,巴赫金將那種“官方的、形式主義和邏輯的獨裁主義”(即斯大林主義)與“身體、色情、放蕩和符號學的爆炸式的政治學”置于針鋒相對的位置。伊格爾頓認為這“是‘馬克思主義批評史上最大膽、最離經叛道的舉動。”③[英]特里·伊格爾頓:《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郭國良、陸漢臻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191、198~199頁。在《維特根斯坦的朋友們》中,伊格爾頓更是最直接地將巴赫金稱為“二十世紀重要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和美學家之一”。Terry Eagleton, “Wittgensteins Friends,” New Left Review, 1982, p.76.
與此同時,伊格爾頓也意識到了巴赫金的另一面,同樣在《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中,伊格爾頓還以帶引號的方式,描述了作為“解構主義”者的巴赫金形象。在討論巴赫金的狂歡理論時,伊格爾頓發現,巴赫金在當時極為嚴苛的社會語境中概括提出了屬于我們當代的許多具有解構主義的重大主題,因此,我們不可能簡單按照后現代解構主義的前提假設去理解巴赫金,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不能“把他的‘解構主義與他的歷史興趣分離開來”。③1983年的第1版《文學理論導論》中,盡管沒有明確將巴赫金稱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但是他注意到了巴赫金小組的存在,尤其是最受西方文學理論研究者關注的《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和《文藝學中的形式主義方法》兩書。伊格爾頓將它們均與巴赫金聯系起來,視為對索緒爾結構語言學和形式主義的批評,“索緒爾語言學最重要的批評者之一是俄國哲學家和文學理論家M·巴赫金。1929年他以同事V.N.瓦洛施洛夫的名字出版了一本開創性的專著《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1928年,以巴赫金與P.N.密特威德克的名字出版的《文學研究的形式方法》一書,迄今仍然是對于俄國形式主義的最中肯的批評。這一批評的大部分也出自巴赫金。”[英]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28頁。這種修辭似乎表明,伊格爾頓以某種中性化的立場,客觀化地描述巴赫金了。
從1990年代開始,伊格爾頓這種不再那么肯定的態度轉變成了將巴赫金與馬克思主義相剝離的態度,或者說,伊格爾頓不再簡單地將之作為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看待了。在1990年版的《美學意識形態》中的巴赫金形象開始變得不再那么單純。伊格爾頓繼續延續來自80年代之初的將巴赫金視為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定位,在討論阿多諾的美學觀念時,他認為正是阿多諾克服了資產階級上流社會知識分子那種過分講究的文雅和井底之蛙的短見,才使得他能夠“與米哈·巴赫金、瓦爾特·本杰明相齊名,成為馬克思主義所產生的最富創造力的三個原創性理論之一。”但是,在為保羅·德曼的學術進行定位時,伊格爾頓又將之與巴赫金聯系了起來,認為“最后一位能使人們想起德曼的魅力的批評家是巴赫金。”[英]特里·伊格爾頓:《美學意識形態》,王杰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63、11頁。德曼是誰?耶魯四人幫,美國的解構主義大師,后現代主義思潮中的代表人物。如果將巴赫金與德曼聯系起來,也就意味著,在伊格爾頓眼里,巴赫金又再次成為一位解構主義者(后結構主義者)、后現代主義者了。在1991年的《意識形態導論》中,伊格爾頓更是明確將沃洛希諾夫和巴赫金區分開來,認為“最初的意識形態符號學理論是由蘇俄的哲學家V.N.沃羅希諾夫首先提出并加以發展的。”Terry Eagleton, Ideology: An Introduc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1,p.194. 本引文引自[英]特里·伊格爾頓:《話語與意識形態》,馬馳、王朝元、麥永雄譯,《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1999年1輯。整個論述完全不涉及巴赫金,只是在第四章“從盧卡奇到葛蘭西”中,以順帶的方式偶爾提及(“這正是蘇聯批評家米哈伊爾·巴赫金所說的‘復調的意思”Terry Eagleton, Ideology: An Introduc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1,p.107.)。這種態度的變化顯示圍繞巴赫金著作權的爭議,以及1989年蘇東劇變之后的某種“去馬克思主義化”思潮對伊格爾頓的影響。相似的問題在中國的巴赫金接受史中也有表現,拙著《接受的復調——中國巴赫金接受史研究》,曾以張杰為例發現,在1990年代前后,中國學界對巴赫金的學術形象接受、研究中也發生過類似的現象,即在1980年代,一直都是將巴赫金視為“蘇聯著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但90年代之后張杰出版專著時,一一將這類表述刪掉了。這種改寫并非小事,因為這事關巴赫金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之爭。(參見《接受的復調——中國巴赫金接受史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在1996年的《后現代幻象》中,伊格爾頓更是開始以調侃、挖苦的態度描述一個“后現代化”了的巴赫金形象了:
這些雄心勃勃的政治行動許諾要解構下述種種單調乏味的對立,即“人道主義者”和“反人道主義者”、自我決定的主體和作為過程后果的自我、龐大的巴赫金式的肥胖個人和令人擔憂的拉康式的瘦削個人之間的對立。⑤[英]特里·伊格爾頓:《后現代主義的幻象》,華明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1、81頁。
后現代主義的主體,和它的笛卡爾前輩不同,它的身體是它的身份所固有的。的確,從巴赫金到妓院,從利奧塔到緊身衣,身體變成了后現代思想關注最多的事物之一。⑤
進入新世紀之后,伊格爾頓除了在《甜蜜的暴力》中將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放在西方悲劇和喜劇發展史中展開討論之外(注意,這里不涉及意識形態之爭),便較少提及巴赫金了。直到2007年,在為格雷厄姆·派契的《巴赫金:世界的詞匯》撰寫書評時,伊格爾頓才再次正視巴赫金的存在,并對巴赫金的后現代主義化現象而憤憤不平。很顯然,在伊格爾頓那里,一方面他無比惋惜地告別了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巴赫金形象,但另一方面又極不情愿地接受了作為后現代主義的巴赫金形象。這種內心的矛盾與焦慮,正從其字里行間中透露出來。
三、理論互釋:巴赫金既作對象,亦為方法
在伊格爾頓對巴赫金思想30多年的接受過程中,還有一個現象值得特別關注:伊格爾頓極少單獨以巴赫金為研究對象,進行專章專節的討論,更多的情況是在研究其他思想家、理論家的時候,引入了巴赫金,或為參照,或進行對比,由此形成“理論互釋”的特點。伊格爾頓對待巴赫金的態度,也即在研究許多其他理論家時,經常采用的策略正是有意將某一理論家的思想與另一理論家的理論進行比照,建立起彼此相同或相似的理論聯系,并由此進行理論闡發。在此,巴赫金既成為伊格爾頓的對象,亦成為伊格爾頓的研究方法,或者說伊格爾頓用巴赫金式的理論思維對其研究對象進行了理論闡發。
最具代表性的是伊格爾頓在《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和《美學意識形態》中對本雅明的研究。在《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一書第二部分“走向革命批評”的第五章“狂歡與喜劇:巴赫金和布萊希特”中,伊格爾頓將巴赫金的“幽默的狂歡”和本雅明的“經典的憂郁”進行了對比,認為它們兩者之間具有同根共源的特點。[英]特里·伊格爾頓:《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207頁。
毫無諱言,伊格爾頓是將本雅明和巴赫金作為差異極大,甚至在某些關鍵問題上彼此對立的位置上將兩者聯系起來的。在伊格爾頓看來,本雅明的思想具有濃重的憂郁氣質,具有強烈的悲劇性,而巴赫金的思想卻包含著狂歡、幽默、積極的喜劇精神。因此,本雅明的思想被命名為“消極神學”,就跟絕大多數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更傾向于在對資本主義無情批判的同時又表現出無能為力的消極狀態一樣。伊格爾頓認為這種消極狀態的“歷史根源在于一種缺失,這是一種比彌賽亞的缺失更為明確的缺失:革命政黨的缺失”。伊格爾頓敏銳地發現,以本雅明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更多地是在思想意識層面和學術研究層面借鑒和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和方法,但在最重要的問題——革命的理論轉化為革命的實踐——方面與馬克思、恩格斯形成鮮明的區分。所謂“彌賽亞的缺失”和“革命政黨的缺失”,都是包含著對現實或現世世界發生實際影響的行動,唯一的區分只在于,彌賽亞主義宣揚的是救贖,而馬克思主義強調的是革命。與本雅明相反,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則充滿著革命、戰斗和顛覆的勇氣。伊格爾頓認為“巴赫金的烏托邦充滿積極的生命力,其勢無以復加”。在斯圖爾特·霍爾那里,巴赫金的“狂歡”甚至成為后現代主義時期馬克思的“革命”的代名詞和“轉型的隱喻”。(參見拙作:《從“葛蘭西轉向”到“轉型的隱喻”——巴赫金是怎樣影響伯明翰學派的》,《學術月刊》2008年4期。)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一旦發現多多少少有些馬克思主義影響和痕跡的巴赫金思想時,會如此振奮和激動的原因了。
但是伊格爾頓顯然并不滿足于將巴赫金視為本雅明(其實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超越者,他更關心的,仍然是從中發掘兩者的共同點,甚至不惜嘗試用本雅明的方法來解釋巴赫金的理論。在文中,伊格爾頓做出了另一個令人震驚的判斷: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正是本雅明政治美學的完美實踐,它把拉伯雷的作品轟出了文學歷史的同質連續體,在被救贖的文藝復興時刻和蘇維埃國家軌道之間創造了一個致命的集合體。套用本雅明的術語,‘勇氣很巧妙地促使了幽默地位的回歸。”本雅明的政治美學是什么?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本雅明區分了共產主義的“藝術的政治化”和法西斯主義的“政治的美學化”,前者是發揮藝術的具有的革命性、解放性力量,改變和救贖這個世界;而后者則是將政治思想和意圖用美學形式加以包裝,從而愚弄大眾。這種救贖性的努力無疑是彌賽亞主義在本雅明政治美學中的投射。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無疑也具有這種通過藝術和美學的手段發揮革命、顛覆和改造性力量的功能。巴赫金尋找到了支撐拉伯雷作品的民間詼諧文化這一根源,并且從民間笑文化傳統中提煉出“狂歡”這一極具想象力和現實性的概念,從而打開了通向“另一種生活”的大門。這就是為什么伊格爾頓會認為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能在文藝復興和俄國社會主義革命之間不僅能夠而且確實有著極為緊密的精神聯系,而拉伯雷無疑是巴赫金在危險時刻閃現出來并抓住了的那個“過去的意象”。“他是‘過去的那個意象,不期地出現在一個危險時刻被歷史挑選出來的人的腦海中。即使拉伯雷贏了,他也不會安全,不會不受敵人的威脅,而這個敵人并沒有停止去獲勝的努力;巴赫金于是通過‘隱性轉變,記錄了那個‘秘密的向日性,即‘過去總是朝向正在歷史的天空中升起的那個太陽,在類似的辯證閃現中,斯大林主義貧瘠的景物被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緊急狀態。從天堂般的過去刮來一陣風暴,巴赫金驚恐萬狀地面對它。這場風景會驅策他跨越堆積的現在的殘骸,走向未來的古式烏托邦。”[英]特里·伊格爾頓:《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郭國良、陸漢臻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191~192頁。“過去的意象”是本雅明“辯證意象”方法論中的最常見的表述,意在表明人們所看到的現實其實已經是歷史,或者是包含著過去因素的東西;反之亦然,在過去的意象中,也包含著現實的意義,甚至是指向未來的烏托邦。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本雅明在《巴黎,19世紀的首都》中指出的,拱廊街本來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象征(或愿望意象),但同時也成為資本主義的廢墟,甚至早在成為紀念碑之前,就已經成為廢墟了。“巴爾扎克第一個說到資產階級廢墟,但最先讓我們睜開眼睛看到廢墟的是超現實主義。生產力的發展使上個世紀的愿望象征變得支離破碎了,這甚至發生在代表它們的紀念碑倒塌之前。”(參見[德]本雅明:《巴黎,19世紀的首都》,劉北成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9頁。)這無疑與巴赫金雙重性理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拉伯雷研究》中,巴赫金建構了一系列狂歡化形象。它們都具有高貴與低賤、生存與死亡、圣潔與污穢等等對立形象合而為一的特點,因此,伊格爾頓用“古式烏托邦”來描述巴赫金筆下的拉伯雷世界,也就毫不讓人奇怪了。
不難發現,伊格爾頓借用本雅明對于“過去的意象”的辯證闡述,意在揭示出巴赫金“復活逝者”的未來指向。特別注意的是,本雅明本人可能并不這樣認為,相反,他可能會認為,巴赫金的這種做法是滑稽可笑的。伊格爾頓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參見[德]特里·伊格爾頓:《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郭國良、陸漢臻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192頁。)在此,伊格爾頓再次顛倒討論對象與方法的順序,開始用巴赫金闡釋本雅明,認為“本雅明從過去權威中竭力拆散意象,目的是使這些意象可以進行多元雜交,使意象獲得自由而進入多價態,巴赫金將此稱作狂歡。”很顯然,本雅明在“意象的辯證法”中對過去和未來的辯證思考,被伊格爾頓賦予了巴赫金式的“雙重性”的狂歡性質,具有了狂歡化所具有的“無休止的模仿和倒置(鼻子/陰物、臉蛋/屁股、神圣/褻瀆)橫沖直撞,貫穿社會生活的始終,解構意象,誤讀文體,崩裂二元對立,將其分解成越來越深的模棱兩可的陷阱,一切明確話語最終變得結結巴巴,落入這個陷阱之中”的特征。③④[英]特里·伊格爾頓:《沃爾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評》,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192、192、196頁。在《美學意識形態》中,這種將本雅明與巴赫金對比對舉的做法故伎重演。伊格爾頓在將本雅明思想定性為“一種極端現代的技術論”的同時,認為“本杰明的著作在這個方面有一種左翼功能主義和勝利主義的情調,這使得他把身體視為工具,是有待組織加工的原料,甚至把身體視為機器。關于這一點,看來不會有比與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更為接近的理論了,巴赫金的狂歡化也有相似的流動性、復調性、分離性的身體,便用它豐滿的感性來否定所有的工具性。”[英]特里·伊格爾頓:《美學意識形態》,王杰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36頁。
當然,伊格爾頓并未因此而將本雅明與巴赫金相等同,他既注意到了本雅明思想的消極傾向,認為“本雅明的消極神學,像大多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消極性一樣,其歷史根源在于一種缺失,這是一種比彌賽亞的缺失更為明確的缺失:革命政黨的缺失。”③同時也意識到巴赫金思想的積極傾向,認為“巴赫金的烏托邦充滿積極的生命力,其勢無以復加。的確,狂歡活動是如此的歡快,必要的政治性批評幾乎太顯而易見而無法進行。不管從何種意義上講,狂歡畢竟是一個特許的活動,是得到許可的霸權分裂,是一種受到控制的大眾釋放,其令人不安性和相對的無效性一如革命的藝術品。”④巴赫金的狂歡由此成為一塊特許的飛地,在那里,悲與喜、毀滅與新生、過去與未來交織在一起,并最終以前者(悲、毀滅、過去)的毀滅性的升華,成就了對后者(喜、新生、未來)的向往。
這種理論互釋的做法在伊格爾頓其他的著作中也經常被采用。在《維特根斯坦的朋友們》中,伊格爾頓不僅將米哈伊爾·巴赫金視為維特根斯坦的朋友,米哈伊爾·巴赫金的胞兄尼古拉·巴赫金也被伊格爾頓挖掘出來。在該文的第二節“語言狂歡”中,伊格爾頓非常肯定地認為,“迄今為止,維特根斯坦最親密的朋友之一,就是尼古拉·巴赫金。”Terry Eagleton, “Wittgensteins Friends,” New Left Review, 1982, p.75.有關巴赫金兄弟之間的傳奇經歷及其異曲同工的對于語言理論的思考,已經成為巴赫金研究和當代語言哲學史研究中的重要議題,限于篇幅,本文從略。在討論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思想時,米哈伊爾·巴赫金的語言理論成為其對比的重要參照。在伊格爾頓看來,“與維特根斯坦相似,巴赫金堅持文本中語言的具體運用,而非對其本質的形而上思考;但是與維特根斯坦不同的是,他認為這種具體運用與意識形態領域密不可分。”在討論“唯物主義詩學”(Materialist Poetics)與“對話”之間的關系時,伊格爾頓發現,巴赫金在狂歡化理論中研究的蘇格拉底式反諷(Socratic irony)也是維特根斯坦的興趣之所在。但是,兩者的差異卻是相當明顯的:
盡管維特根斯坦關心什么是“我們”知道的普通語言(ordinary language),但是巴赫金更感興趣的是民眾的語言(the language of the people)。在最具生產性的馬克思主義思想觀念中,巴赫金的著作具有民粹主義的傾向,它使維特根斯坦向日常語言(everyday language)開放的反形而上學具有了政治性,發現其中的狂歡化形式具有葛蘭西所謂的“自發的”政治哲學的特點。對于維特根斯坦來說,哲學的任務是使已被形而上學變得陌生的日常景觀重新熟悉(re-familiarize)起來;對于巴赫金而言,它是怪異地將日常社會存在的形而上學真相陌生化的實際生活的某些模式——話語和狂歡實踐。對于維特根斯坦來說,它是反常的、混亂的、疏離式的形而上學;對于巴赫金而言,形而上學則既是規范,也是混亂和疏離的民眾語言;對維特根斯坦來說,“哲學問題始于語言的度假”;但對巴赫金來說,正是狂歡節才承諾它們的剝離。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的無界性在巴赫金手上,成為對政治限制的超越。Terry Eagleton, “Wittgensteins Friends,” New Left Review, 1982,p.80.
這段話非常集中地體現了伊格爾頓以巴赫金作參照、為方法來理解闡釋維特根斯坦的努力。從某種意義上說,維特根斯坦對日常語言的重視和巴赫金對索緒爾的“語言”的批判的確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早期的維特根斯坦希望能夠用邏輯完全描述語言的規則,但后期則回到經驗,認為日常生活才是語言意義的確定者;索緒爾希望能夠超越所有具體的言語,而直接探討語言的建構規則,而巴赫金認為只有現實的活生生的言語才有意義。甚至在許多學者眼里,以索緒爾為代表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和以維特根斯坦為代表的分析哲學,共同代表了20世紀所謂的“語言轉向”,其實不然。所謂“語言轉向”,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語言學轉向”(the linguistic turn)或“哲學上的語言論轉向”,即語言論取代認識論成為哲學研究的中心課題,人們不再滿足于探討人類知識的起源、認識的可能、主體在認識活動中的作用等問題,轉而對語言的意義、理解與交流的方式與可能性等問題進行思考,這一轉向直到現在仍在持續;而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雖然經過法國結構主義運動而一度聲名雀起,但最終還是在巴赫金小組的批判中,在克里斯蒂娃、羅蘭·巴特等人的質疑中被超越了。
除了本雅明和維特根斯坦之外,在討論雷蒙·威廉斯時,伊格爾頓將他稱為“巴赫金派”的社會語言學家,“當巴赫金的不倦努力在斯拉夫派符號學家們眼中還只是微弱的閃光的時候,威廉斯早已是一位‘巴赫金派的社會語言學家了。先于于爾根·哈貝馬斯許多年,威廉斯對交往活動理論的某些主要命題作出了論述。”[英]特里·伊格爾頓:《縱論雷蒙德·威廉斯》,王爾勃譯,周莉、麥永雄校,《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2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02頁。不過,伊格爾頓的這些溢美之辭是否站得住腳,尚需要專文論述,限于篇幅,本文暫時不想急于回應這一問題。因為這里涉及雷蒙·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義”和“文化社會學”與巴赫金小說的以審美交往為特征的“社會學詩學”和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之間的復雜關系的比較,更重要的是,他們共同面對與經典馬克思主義之間的不同態度及其理論取舍。如果只是概略地說,雷蒙·威廉斯是一位“社會語言學家”,這大體是不錯的,但如果稱其具有“巴赫金派”的特征,可能有些武斷。盡管如此,我們仍可以看出伊格爾頓對巴赫金的偏愛。在論述叔本華的智慧時也用“這種從心靈到生殖器,神諭到生物通道的突降是一種巴赫金式的突降法或布萊希特式的‘愚思”的表述策略,[英]特里·伊格爾頓:《美學意識形態》,王杰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43頁。在此不再詳述。
那么,伊格爾頓30年間所經歷的巴赫金接受歷程及其對巴赫金的態度所發生的這些變化說明了什么?從伊格爾頓對巴赫金的接受時段來看,正處于巴赫金第三次被發現的時期,這一時期最大的特點就是巴赫金各種公開或埋沒的文獻陸續出版,因此,伊格爾頓對巴赫金態度的變化不在于巴赫金作為影響源提供信息的變化(如又有最新的材料發現,從而改變了巴赫金的學術形象等),同時也不在于伊格爾頓作為接受者的學術立場的變化(如我們所知道的,從伊格爾頓登上學術舞臺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立場,這一點從未動搖過)。那么,這期間發生的變化是什么?應該是巴赫金在整個80年代之后這30年間的整體的接受狀態發生了變化。如果說,在60年代經由克里斯蒂娃和托多洛夫的介紹,塑造出來的是“后形式主義”的巴赫金形象的話,那么,在70年代經由雷蒙·威廉斯和伯明翰學派學人的努力,巴赫金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學術形象被確立起來;但是,經過80年代末的時代風云劇變,罩在巴赫金頭上的“馬克思主義者”不再被認為是一個耀眼的光環,相反,各種“后學”思潮從巴赫金身上挖掘出了諸多具有生產性的,被認為具有后現代特質的理論觀點、思維方法,因此,80年代之后,一個“后現代主義”的巴赫金形象被確立起來。而正是這一點,引起了堅守馬克思主義立場的伊格爾頓的不滿。回到本節開頭部分,我們便不難理解,伊格爾頓在此所調侃的其實不是巴赫金本人,而是那個成為后現代學術明星的巴赫金形象,是那些將巴赫金視為后現代主義理論資源的當代學人。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