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根良 陳國濤

內容提要 李斯特經濟學自其誕生至今,走過了一條極其曲折的道路,經濟學界對李斯特的認識要么是錯誤地集中在他的“貿易保護論”上,把他簡單地歸結為一位貿易保護主義者;要么是一葉障目,雖然認識到了其幼稚工業保護論的正確性,但由于無法從整體上把握住李斯特經濟學的主題,因此對其幼稚工業保護論也存在諸多誤解。本文的目的就是在較系統和全面地評述國外經濟學界在《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出版后對李斯特經濟學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針對經濟學界對李斯特的一些誤解進行澄清,并對進一步發展李斯特經濟學提出自己的幾點看法。
關鍵詞 李斯特經濟學 澄清 發展
〔中圖分類號〕F0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5-0039-10
弗里德里希·李斯特(Friedrich List)是19世紀德國著名的民族主義經濟學家,他的學說對德國、美國、日本等國的興起,以及廣大亞非拉國家的工業化進程都產生過重要影響,馮·勞埃(T.H. Von Laue)評價其為“所有追求獨立和富強的后進國的先知”。①但李斯特經濟學從誕生至今,其發展與傳播卻經歷了一個跌宕起伏的過程,從早期遭遇“流行學派”的各種誤解和非議,到后來的逐漸流行,隨后又是漫長的遺忘,接下來又是“李斯特復興”和“新李斯特”概念的出現。盡管經歷了許多曲折,李斯特經濟學仍然活躍于經濟學這個大家庭之中。但是,在經濟學內、尤其是主流經濟學對李斯特還存在諸多的誤解,為此有必要對李斯特經濟學作一些梳理和澄清,以期更好地理解李斯特經濟學。另外,作為一位對世界經濟發展產生過重大影響的經濟學家,其學說的很多內容仍有待我們予以進一步地挖掘,以更好地理解李斯特經濟學對當今落后國家經濟發展的指導意義。
一、對李斯特經濟學研究歷史的回顧
李斯特是以斯密為代表的“流行學派”的理論批判者的身份出現于經濟學界的,這一身份決定了他的學說在其在世時注定缺乏信奉者。事實上,李斯特的經濟理論與政策主張在很長時間內都無法得到外界的認可,尤其是沒有得到德國國內的經濟學者和政策制定者的認可。代表其最高理論成就的《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以下簡稱《國民體系》)在1841年出版,但這部傳世之作在當時并沒有產生多大的反響。直至李斯特去世兩年之后的1848年,在德國革命爆發的前夕,這一態勢才有所改變。在德國國內,支持李斯特的人逐漸增多,德國的統一進程也按照李斯特的設想在逐步向前推進。在國外,約翰·穆勒(John Mill)在其經典著作——1848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中,對李斯特的幼稚工業保護觀點給予了正面的評價,正式把李斯特經濟學引入到“流行學派”之中,英語版的《國民體系》也于1856年在美國出版,法語版也早在1851年出版。李斯特去世后的十年算是李斯特經濟學逐步為人們、尤其是“流行學派”經濟學家所了解的十年。
真正革命性的轉變則始于19世紀70年代的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Bismarck)時期,在完成國家統一之后,俾斯麥真正開始踐行李斯特的經濟理論,一方面加強國內鐵路等基礎設施的建設;另一方面則一改以往的自由貿易政策,通過關稅大力扶持年輕的德國工業的發展。在這一時期,隨著保護主義運動的興起,人們對李斯特經濟學的關注也達到一個頂峰,這從《國民體系》一書在各國的不斷出版就可探知一二。1877年和1883年在德國兩次再版,到1878年,《國民體系》已經成為德國“最受歡迎的一本書”,③Henderson, W. O., Friedrich List: Economist and Visionary 1789-1846, London: Frank Cass, 1983, p.215.俄國財政大臣謝爾蓋·維特(Sergei J.Witte)在1889年寫道,“德國所有大學都在學習李斯特的《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而且此書還是俾斯麥的案頭書”;[德]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自然體系》,楊春學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英文版編者序,第2頁。新的英文版也于1885年在英國面世,瑞典在1888年、日本在1889年、俄羅斯在1891年也都翻譯出版了這一著作。《國民體系》成為除馬克思外,被各國翻譯出版次數最多的一部德國經濟學家的著作。
隨著俾斯麥保護主義經濟政策在1879年開始推行,德國工業在19世紀最后20多年經歷了飛速的發展,德國也從一個欠發達國家轉變為發達國家,經濟狀況的變化使得李斯特的保護主義思想不再完全適用于德國經濟的發展。事實上,自19世紀末期開始,在西歐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相繼完成工業化之后,踐行李斯特經濟思想的大本營已從德國轉移到了相對較為落后的俄國,從俾斯麥轉移到了俄國財政大臣謝爾蓋·維特。當時的俄國與德國的關系,猶如李斯特時代的德國和英國的關系,謝爾蓋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相比于一些“流行學派”的經濟學家把關注點集中在貿易保護方面,維特對李斯特經濟學的認識要更為深刻,他認為“李斯特經濟學的核心在于他的生產力理論”,③而非簡單的貿易保護。因此,謝爾蓋的政策除了關稅保護之外,還包括加強鐵路和運河等基礎設施建設、開辦技術學校、對新辦企業進行補貼等等,總之一切都是圍繞著俄國生產力的發展而展開的。
到了20世紀,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隨著民族解放運動在全世界的興起,廣大的落后國家都有著擺脫西方發達國家奴役、促進本國工業發展和經濟進步的強烈愿望,而李斯特的民族主義經濟學恰好為這些落后的民族國家的經濟發展提供了良方。各國經濟學家對李斯特的研究也逐漸增多,例如中國經濟學家劉秉麟在1925年就首先在國內介紹了李斯特的經濟思想,劉秉麟:《李士特經濟學說與傳記》,商務印書館,1925年。王開化在1927年正式將《國民體系》一書譯為中文出版。當時的譯名為《國家經濟學》,商務印書館,1927年。德國在工業革命完成之后,雖然踐行李斯特思想的大本營轉移到了俄國,但一戰的失敗使得德國自身政治經濟形勢不斷惡化,這也再次激發了德國的民族主義情緒,掀起了對李斯特經濟學新的研究熱潮,十卷本的《李斯特選集》(Werke)也在20世紀20年代陸續出版,從40年代開始,又有人呼吁重新評價李斯特,出版他的全集,德國又進行了一場“李斯特復興”運動。[日]大河內一男:《過渡時期的經濟思想——亞當·斯密與弗·李斯特》,胡企林、沈佩林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13~214頁。在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德國經濟學界曾圍繞著發展中國家自主發展與其外部經濟政策條件的“新李斯特問題”掀起過一場爭論。Senghaas Dieter, The European Experience: A Historical Critique of Development Theory, New Hampshire: Berg Publishers, 1992,pp.8~12.
二戰結束之后,對于那些仍然處于前工業化階段的廣大亞非拉國家來說,在一個相對和平的環境中,努力完成工業化就成為各民族國家的首要發展目標,所以李斯特經濟學對這些國家仍產生了一些影響。但是李斯特對于落后國家工業發展的建議,除了關稅保護之外,還包括其他很多方面,比如穩定的社會環境、完善的法律制度、自由的政治制度、完善的基礎設施等等,而許多剛剛獲得民族獨立的國家往往并不具備這些條件,這正是許多這種國家經濟發展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May Brian, The Third World Calamity,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81.這也說明了人們對李斯特經濟學的認識和研究存在著嚴重的不足。例如,在研究李斯特經濟學的學者當中,許多人關注的焦點仍然在李斯特的“幼稚工業保護”理論上,而這與穆勒有著直接的關系。穆勒在其《政治經濟學原理》中一方面表達了對其幼稚工業保護理論的支持,從而為李斯特在英國經濟學界進行了正名,但另一方面也掩蓋了李斯特的經濟思想的中心意思,使人們誤認為李斯特只有幼稚工業保護理論。詳見P. Sai-wing Ho,“Distortions in the Trade Policy for Development Debate: A Re-examination of Friedrich List,” 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vol.29, 2005,p.731.即使是對“幼稚工業保護”理論,有些人也存在很多誤解。例如利特爾(Little)等人把貿易保護僅僅視為“使一般工業或特殊工業更有利潤之方法之一”,而且“保護政策不但沒有鼓勵出口,實際上反而阻礙出口”;[德]利特爾、西托夫斯基、斯科特:《開發中國家的工業與貿易》,施敏雄譯,幼獅文化事業公司,1983年,第134~135頁。科登(Corden)雖然認識到在李斯特的理論中,制造業部門在整個經濟體系具有正的外部效應,但他據此認為李斯特的幼稚工業保護理論是對整個制造業部門提供保護;Corden,W. M., Trade Policy and Economic Welfare, Oxford:Clarendon Press, 1974,pp.259~260.巴拉沙(Balassa)則將幼稚工業保護理論等同于進口替代戰略,把后者的失敗歸結于前者在理論上的失敗;Balassa,B., New Directions in the World Economy, 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89,pp.68~69.克羅寧(Cronin)認為李斯特的幼稚工業保護理論不適用于小國家。Cronin,S., Irish Nationalism: A History of Its Roots and Ideology, Dublin:Academy Press, 1980,p.118.
盡管如此,仍然有一些學者能夠超越幼稚工業保護論,以生產力發展為切入點來更加全面地理解李斯特經濟學。例如,哈達德(Haddad)認為李斯特經濟學是一個動態的理論框架,技術進步被置于國際貿易與經濟發展的中心位置;Haddad,L.,“List Revisited: Dynamic Consideration of Trade and Protection,” Working Paper,no.100, Sydney, University of Sydney, Department of Economics,1987.戈麥斯(Gomes)認為李斯特的觀點的核心并非貿易保護,而是生產力的發展及其對促進經濟增長的作用,由于保護所導致的效率損失只不過是成功實現工業化的一個小小的代價;Gomes,L., Foreign Trade and the National Economy: Mercantilist and Classical Perspectives, New York:St. Martins Press, 1987,pp.270~271.多西等人(Dosi)認為李斯特經濟學所涉及的東西要比單純的幼稚工業保護論豐富得多,李斯特經濟學的要義在于,從長遠來看一個國家在世界上的地位由它的資本積累程度、全球性的技術和學習能力、一系列的制度因素等綜合決定;Dosi,G., Pavitt, K. and Soete,L., The Economics of Technical Change and International Trade, 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0, p.28.森哈斯(Senghaas)也批評當今的許多學者對李斯特的理論知之甚少,最多只記得他的幼稚工業保護論,而他自己則將李斯特視為發展理論家、發展政策制定者和發展規劃師的鼻祖;Senghaas Dieter,“Friedrich List and the Basic Problems of Modern Development,” Review (Fernand Braudel Center), vol.14, 1991,pp.73~74.施密特(Schmidt)則把李斯特對現代經濟理論和政治經濟的主要貢獻概括為:國家理論、國際貿易理論和經濟發展理論。Karl-Heinz Schmidt,“Friedrich Lists Striving for Economic Integration and Development,” in Jürgen Georg Backhaus, eds., Handbook of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 Spinger, 2012,pp.364~365.盡管上述學者對李斯特經濟學進行了多方面的解讀,仍然有必要針對經濟學界、尤其是主流經濟學對李斯特的誤解進行一些澄清,以讓人們更好、更全面地理解李斯特經濟學,同時也對李斯特經濟學進行進一步的精煉與發展,以豐富人們對李斯特經濟學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