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賈政是《紅樓夢》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對此人的評論,多從名上說起,有假正經、假政、假真等說法。在傳統中國,名和字在意思上是有聯系的,評論者大都糾纏于賈政其名,而忽略其字。本文將賈政名字聯系起來解讀,并以文本為據,對賈政形象進行分析。認為賈政(存周)名字含有保存繼承周代禮文化并以此正人正己并視為(道)統的意思,其本質特征是守禮。通過賈政形象的塑造表達了對禮教的批判,也表達了對僵化、教條、迂腐人生的嘲諷。
關鍵詞:《紅樓夢》 ?賈政 ?禮教
一、也從名字說起
賈政是《紅樓夢》中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對于這個人物的評論,許多都是從他的名字上說起的。
或釋為,賈政者,假正經也。
俞平伯先生說:“從給他取名這一點,即在貶斥。書中賈府的人都姓賈原不足奇,偏偏他姓賈名政。試想賈字底下什么安不得,偏要這政字。賈政者,假正也,假正經的意思。”俞先生還指出:“作者用烘云托月的辦法,把賈政身邊的人都一股腦兒搬了出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妙,蓋沾光之意),單聘仁(更妙,蓋善于騙人之意),管庫房的總領吳新登(無星戥),倉上的頭目戴量 (大量),買辦錢華(亦錢開花之意)……這沒有別的解釋,無非烘托出賈政之為假正罷了。”[1](P247)孫遜和詹丹先生也說:“寶玉”這樣一個頗重感情的人偏偏不愿意見到他的生身父親,就因為其父是個‘假正經,根本不懂得父子情感的彌足珍貴。”[2]
或釋為,“賈政”,即是“假政”。
張新之曰:“‘政乃‘道之以政之‘政,如周衰,大夫猶有刑政治其私邑者,故字曰‘存周。而夫人則王氏,其‘政字注腳在《毛詩·王風》故也。”[3](P41)二知道人云:“賈政性本愚闇,乏治繁理劇之才,身為郎官,不過因人成事耳。即自公退食,亦不善理家人生產,食指日眾,外強中干,阿家翁癡聾而已。且所用賈璉夫婦,夫乃輕狂蕩子,婦乃刻薄盜臣,甚至交通當道,竊余勢以作威福,其流毒有不可言者。而政惟茗椀棋枰,以消永晝,曾不一過而問焉。其家之不敗也得乎? ”[4](P88)
或釋為,賈政既是假真的意思。
馮其庸先生說:“賈政這個名字,讀起來與‘假真一樣的聲音,這就使人想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副對子,從而使人想到賈政這個人,假就是他的真,真也就是他的假。也就是說這個人是失去了自己的真實本性的,他完全是從‘四書五經的模子里刻畫出來的人物。所以作者塑造這個人物,是他反傳統,反程朱理學思想的體現。”[5](P18)
各種解說都言之成理,但是不知為何,各位學者都著重說“名”,而少有說“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名和字在意思上是相連的。古人生三月兒命名,男子成年行冠禮后取字。正式命名多有祝愿或紀念意義。如魯國叔孫克敵,鄭莊公因寤生而得名。字是名的補充解釋,是和名相表里的,所以叫做表字。名與字含義大多有聯系,如孔子弟子冉耕,字伯牛,牛可耕田。孔子之子孔鯉,字伯魚,鯉屬魚類。曹雪芹在給書中人物起名字時,運用了古人的規則,并通過名字對人物暗含褒貶。如“甄士隱,名費,字士隱,寓意這個傳統士人在現實生活中是個真正的廢物,只好出家隱去;賈雨村,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寓意這個士人假話連篇,卻在現實社會中飛黃騰達。”[6]對于賈政這個人物,如果從名字上說起,應該把名和字聯系起來說。
賈政,名政,字存周。按照紅學家們的解釋,“政”有“正經”“政治”“真正”的意思。“存周”是什么意思呢?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7](P32)意思是說,周代的制度借鑒于夏、商兩代,豐富而有文采,孔子贊同周代的文化制度。而周文化是一種“尊禮文化”[8](P143),禮是“周人為政之精髓”,是“文武周公所以治天下之精義大法”。[9](P475-477)其核心內容是遵循“尊尊”“親親”的原則來正名份、定等級,然后確立名份之下的權利、義務、責任以及行為方式等等。“親親”,就是必須親愛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人。子弟必須孝悌父兄,小宗必須服從大宗。“尊尊”是必須尊重社會地位高的人,特別是天子和國君。孔子非常推崇周禮,認為春秋時期社會大亂的根本原因是禮壞樂崩,人欲橫流,糾正時弊的唯一可靠的途徑就是重建周禮的權威。 “存周”與“從周”,在字面意思上很接近。那么,賈政(存周),是否含有保存繼承周代禮文化并以此正人正己并視為(道)統的意思呢?
二、賈政的合“禮”化人生
暫時拋開這種揣測,深入閱讀文本。不難發現,賈政這個人物,其本質特征就是知禮、循禮、行禮、守禮。
賈政自幼“酷喜讀書,欲以科甲出身”。在封建社會晚期,“欲以科甲出身”者所讀之書不外乎“四書”“五經”,因為從元代開始,這些書既被朝廷指定為科舉取士的必考書。禮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四書”“五經”的主要內容。賈政關于禮的知識和觀念,自幼便牢牢嵌入腦海中。這些知識和觀念,成了他的人生信條和行為準則。
在小說中,賈政的主要社會角色是為人父,為人子,為人夫,為人臣。賈政的合“禮”性主要在與寶玉、賈母、王夫人(趙姨娘)、元春(代表君主)等人的關系中體現出來。
作為人父,賈政的特點是嚴。在兒子寶玉面前,賈政大概總是板著面孔,不是訓斥,就是責罵,甚至毒打。寶玉見了父親,也如老鼠見了貓一般。隨著小說情節的展開,父子倆的矛盾越來越尖銳。究其原因,即在于寶玉在背離禮教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寶玉抓周時,就只抓取些脂粉釵環,筆墨紙硯一概不取,這不僅讓賈政失望,而且擔憂。寶玉入學,對父親指定的正經書籍不感興趣,而對《西廂記》《牡丹亭》之類的雜書癡迷沉醉,這令賈政十分厭惡。平日里,寶玉只愿在丫頭群里鬧,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常常無視等級的觀念,也無視長幼尊卑貴賤的禮法,在人與人的關系上,主張“世法平等”,這讓賈政無法理解并且痛心疾首。不僅如此,寶玉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最為甚者,寶玉忤逆犯上,竟然與親王老爺子爭優寵,這在賈政看來,已到了悖禮無道的極限,發展下去,就是殺父弒君了。因此,賈政才下決心要打死寶玉。其實賈政對寶玉并非無情,但只要一想到寶玉不走正路,賈政便恨鐵不成鋼,以“禮”滅“情”了。
作為人子,賈政的特點是“孝”,而且堪稱“醇孝”。對母親,賈政除了昏定晨省,從生活上保證母親舒適之外,還利用一切機會討賈母歡心。賈母設春燈雅謎,賈政便特意備了彩禮、酒席,承歡取樂。母親出的謎語,他故意猜錯,罰了許多東西方猜著。自己出的謎語,先讓寶玉把謎底悄悄告訴母親,好讓母親一猜便著。可謂用心良苦。仲秋節賈母開家宴,一家人擊鼓傳花講笑話,為討母親歡心,賈政勉為其難也講了一個,盡管低俗無趣令人尷尬,但孝心是真誠的。
作為人臣,賈政的特點是“忠”。賈政的“忠”主要體現在與女兒元妃的關系中。女兒回家省親,“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賈妃忍住悲傷,安慰過祖母、母親,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妃的話,發自肺腑,真情感人,可是賈政卻跪倒在地,奏曰:“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鳳鸞之瑞。今貴人上賜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方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龍恩也”。今天看來,為父的跪在女兒面前,背著不倫不類的奏文,滑稽可笑。然而,在賈政看來,這樣做,正是為臣之道,是天經地義的。
賈政的合“禮”行為,是發自內心的,因而也是十分自然的。表面看來,賈府這個“詩禮簪纓”之族,子弟都很孝順,然有些人的孝順是假的,如賈珍、賈蓉父子。賈敬去世之時,賈珍父子哭得驚天動地,頭破血流,然一離開靈堂,就去尋歡作樂,他們的所謂孝,作秀而已。相比之下,賈政是真誠的。禮,本是一種外在行為規范,然而在賈政,已經完全內化為內心的自覺要求了。
三、賈政的悲劇
賈政這種人格的形成,是有其深刻的歷史背景的。禮文化發展至宋明時期,被進一步強化。理學家們把“禮”上升到“天理”的高度加以體認,并且在現實生活中重新推廣禮制秩序。賈政是禮治秩序重建的產兒。從小說中我們看到,賈政對“禮”的體認是莊重的,對“禮”的踐行是真誠的。他不僅以禮來約束別人,也以禮約束自己。他誠實、孝順、厚道,愛好高雅,待人彬彬有禮,紈绔子弟的種種惡習在他身上不見半點蹤影,他因此得到時人的尊重。與賈珍、賈赦、賈璉、鳳姐之流相比,賈政的道德人生自然高出一個境界。然而,在這個人物形象的身上也有著明顯的人格缺憾。
作為天地之人的賈政,其自然性情趨于泯滅。在小說中,賈政的自然情感也有露頭的時候,比如,大觀園題對額時寶玉妙語連珠,贏得眾清客交口稱贊,賈政內心也有幾分得意;“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又想到死去的賈珠,和王夫人的心意,特別是自己“譽須將已蒼白”,因而“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的心不免減了八九分”。但為了維護自己嚴父形象,賈政幾乎從不把這份愛子之心明白表露出來。又比如女兒元妃省親時,在祖母、父母面前吐露真情,賈政也很傷懷,但一想到君臣大義,賈政便立刻“克己復禮”。禮本來就是確認個人在人際關系網中所處的焦點,而不是用來培養人際親情的,因此,對禮的體認,必須壓制、約束任何帶有自我色彩、個人色彩的情感因素,即人的自然情感。我們看到,作為以禮為最高準則的賈政,其個體的所謂自然性、個性,在超越一切的絕對-——“禮”的面前,已經蕩然無存了。
作為讀書人的賈政,其才情逐漸喪盡,生命沒有了靈性,生活沒有了色彩。他原也是詩酒放曠之人,然長期的案牘煩勞使他再也寫不出怡情悅性的文章,縱寫出來,也不免古板迂腐了;大觀園題對、閑征姽婳詞回中,他對詩,只能從主題上做一些干巴巴的理論評價,而自己已經寫不出只言片語了。
作為榮國府當家人的賈政,其認識現實、打理現實的能力逐漸瓦解。賈政也并非是沒有見識的人,對于家族的隱患,他有清醒的認識,然而,小宗、次子的身份限制了他的作為。族中子弟多紈绔習氣者,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于聚賭嫖娼。賈政自己不參與這些活動,然也不加管制,因為他認為,“現任族長乃是寧府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賈珍為兒媳秦可卿大辦喪事,僭禮越制,賈政也只是提個醒而已,并不極力勸阻。賈珍因在居喪期間不得游玩,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的法子,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幾位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夜晚則集眾嫖賭。賈政聽聞,不知就里,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了,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遂也命寶玉、賈環、賈琮、賈蘭等四人于飯后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兄長賈赦因為貪圖孫紹祖的錢財,把女兒迎春嫁與個中山狼,賈政明知不妥,勸諫過兩次,兄長不聽,賈政也就不再多言。賈政雖然重視對寶玉的教育,但他的重視只是停留在理念上,并沒有用心去了解寶玉的個性和才質,做到因材施教。因此,他對兒子的教育非但達不到目的,反而適得其反。修建大觀園,一應事務賈政并不過問。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人,安插擺布事務。賈政實乃末世無所作為、無用官僚的一個典型。
賈政性格具有明顯的兩面性。在母親面前,他唯唯諾諾。在元妃面前,他奴顏婢膝。在兄長、族長面前,他謹小慎微。然而在子女、侍妾、奴才面前,他卻雷霆萬鈞,令人望而生畏。這種兩面性在傳統中國士人中極具代表性。禮制秩序的長期浸染,在中國國民中造成一種主奴根性。所謂主奴根性即主性奴性兼而有之。當個人在人倫關系網中扮演的角色是為父、為夫、為主子時,他就可以支配和役使在他之下的子、妻(妾)和奴,表現出一種主性。假若這個人的名分是為子、為臣時,就只有服從任何形式的役使和支配,表現出一種奴性。假若這個人既為人父又為人子,那么主性和奴性就兼而有之。在賈政的身上,這種主奴根性得到了明顯的表現。
作者對這個人物的態度,難用褒或貶來概括,而是悲憫。作者塑造的是個悲劇人物,其悲劇性在于,他所恪守的道德已經不合時代發展的潮流,有悖人類歷史發展的趨向,不和天地之意;他生命中靈動的東西、美好的東西已經被他所信奉的道德吞噬,而他自己渾然不知,把它奉若真理。以我們今天的眼光看來,曹雪芹對賈政形象的塑造,已超越了同時代其他作家對社會黑暗的尖銳批判層面,達到了對現存制度歷史思考的高度。通過賈政這個人物,我們看到了化育這個人物的文化的性質。作者通過對人物的剖析、審視,達到了對社會和歷史的觀照。
注釋:
[1]俞平伯:《俞平伯點評紅樓夢》,北京團結出版,2004年版。
[2]孫遜,詹丹:《曹雪芹審度人生的三個視點》,紅樓夢學刊,1990年,第4期。
[3]馮其庸:《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4]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版。
[5]馮其庸:《解夢集》,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
[6]邱麗梅:《從<紅樓夢>中的士人形象看曹雪芹的儒教觀》,學術交流,2010年,第5期。
[7]《論語》,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
[8]范文瀾:《中國通史(1)》,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9]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觀堂集林(10)》,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
(邱麗梅 ?遼寧大連 ?東北財經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教授 ?116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