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蒲方,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中國音樂史教授,博士。主要教授中國近現代方向專業碩士、博士生及開設《中國近現代音樂史》課程,同時開設《中國鋼琴音樂》課程。曾先后在國內外各種學術會議,發表過論文數十篇,并參加教育部重大課題研究,以及《音樂學基礎知識問答》、《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二版)等書籍的編寫工作,還參與各類與中國鋼琴音樂及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為主題的音樂演出等。
音樂時空:“中國鋼琴音樂”的定義是指中國作曲家創作的鋼琴作品?還是具有中國民族風格的鋼琴作品?又或是其他?
蒲方教授:1934年,美籍俄裔作曲家、鋼琴家齊爾品出資在當時上海國立音專舉辦“征求有中國風味鋼琴曲”活動,是首次將“中國風味”作為中國音樂創作的明確要求,目的是喚醒中國作曲家對本民族音樂文化傳統的重視。從那時到現在,中國鋼琴音樂始終以具有濃郁的民族音樂風格作為追求“中國風味”的重要手段。隨著我國音樂的不斷發展前進,海內外更多的作曲家參與到中國鋼琴音樂創作中來,中國鋼琴音樂也更為多樣化與個性化。正因此,“中國鋼琴音樂”是以海內外華人音樂家為主共同創造的,反映中國悠久歷史文化,反映中國人民生活、具有中國民族風韻的鋼琴創作。
音樂時空:我們是否可以理解為“中國鋼琴音樂”必須是具有“民族風格”的鋼琴作品呢?那么,您怎樣看待我國第一首原創鋼琴曲《和平進行曲》?
蒲方教授: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學習的中國留學生趙元任創作了《和平進行曲》以表達他對世界和平的期望,這首23小節的鋼琴曲發表在1915年由康奈爾留學生編輯的《科學》雜志創刊號上,因此《和平進行曲》成為今天能見到的中國人創作第一首鋼琴曲,也就標志著鋼琴音樂在中國發展的開始。因此,《和平進行曲》的創作發表便成為 “中國鋼琴音樂百年”的開始。
這一時期中國音樂家的鋼琴作品還有蕭友梅1916年在德國留學期間創作的兩首鋼琴曲《小夜曲》和《哀悼引》,后一首是為紀念辛亥革命兩員大將黃興、蔡鍔而創作的。在國內,1921年還發表了《鋸大缸》(李榮壽編曲)、《釘缸》(沈仰田編曲)以及趙元任的《偶成》等,其中前兩首是對民間音調的簡單配置,而趙元任的《偶成》已意識地融入中國民間旋律及模擬中國樂器音色。
1934年“征求有中國風味的鋼琴曲”比賽所出現的幾部作品在音樂風格上比前期的這些作品更為明顯和成熟,因此,賀綠汀的《牧童短笛》被公認為“中國鋼琴音樂”成熟的標志。而趙元任的《和平進行曲》是目前看到的第一首公開出版的中國鋼琴作品。
音樂時空:我們來談談您對中國鋼琴音樂的研究吧,您從大學時代就開始關注這個領域,是出于自己的興趣嗎?
蒲方教授:鋼琴文獻浩如煙海,凡是進入音樂學院學習音樂的人都會接觸到鋼琴,特別是從事音樂創作、音樂理論研究,鋼琴一直是我們學習、工作的重要工具。我在本科畢業的時候并沒有對鋼琴有特別多的熱愛,但由于前面我說的這個原因,再加之我母親是鋼琴教師,從小耳濡目染很多鋼琴文獻。因此,在畢業論文的選題就由當時的導師(汪毓和)選定研究汪立三先生的鋼琴創作。汪立三先生當時是哈爾濱師范大學藝術學院的院長,他的作品不多,且都是鋼琴作品。這些作品在當時音樂創作還是很有影響力的。作為本科論文的研究課題非常適合。當時汪立三先生經常北京來,所以當時我看所用的一些樂譜還是他提供的手稿,作品錄音是他與夫人、鋼琴教育家吳啟芳老師在教室里用簡陋的錄音機錄制的,因為汪立三先生喜歡寫詩,常常在作品前題詩,所以錄音中的題詩是他帶著濃厚四川口音普通話深情朗誦的,27年過去我依然記得他那沙啞的聲音,本科論文《論汪立三的鋼琴創作》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寫成的,后來發表在《音樂藝術》上。
1988年我被免試推升研究生,當時我很喜歡樂隊作品,于是就向我導師汪毓和提出,想做中國鋼琴協奏曲的研究。在他的大力支持下,我收集了20多部鋼琴協奏曲樂譜和音響,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當時能找到的鋼琴協奏曲總譜我都弄到了,包括港臺作品。直到答辯前,作曲家江文也的親屬找到他30年代創作的一部鋼琴協奏曲(雙鋼琴版)。碩士論文《從中國鋼琴協奏曲的發展看中西音樂文化的交融》后來發表在《中央音樂學院學報》(主要內容)。20多年過去,這個方向目前仍沒看到有人去做,事實上能拿到樂譜和音響是研究音樂創作的前提。很有意思的是,我在中國知網找資料時見到一篇與我論文同名的,點擊進去一看才知那是一篇“李鬼”之作。
1990年,碩士畢業的我被留在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中國近現代音樂史》,這時候我才真正開始意識到“中國鋼琴音樂”這一課題的研究價值,于是在1994年真正開始了這方面的收集整理、研究。
1998年我考入了中央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中國鋼琴音樂”必然成為我的博士研究論題。但事實上我并不知道一篇博士論文應該從哪兒入手,達到哪兒才算研究的深度。在音樂學系各位老師的幫助下,我用了10年時間,不斷地收集,不斷地思考,最終在2006年完成了《中國鋼琴音樂民族化探索的三個階段》博士論文。
就這樣一路走來,越來越覺得“中國鋼琴音樂”與我之間紐帶越纏越緊了,我自己也逐漸明白這其中的奧秘,那是個多么具有魅力的研究領域啊!
音樂時空:您從1994年在中央音樂學院開設《中國鋼琴音樂》至今已20年有余,談談這門課程開設的初衷好嗎?
蒲方教授:這是一門開設了20余年的普通選修課,因為鋼琴音樂在專業音樂創作領域中歷來是占據著相當重要地位的,通過了解鋼琴音樂的發展是觀察音樂文化發展水平的一個重要依據。開設中國鋼琴音樂這樣一門選修課,可以通過鋼琴音樂這一窗口來觀察專業音樂創作的方方面面,使學生們對中國音樂的歷史發展有更深的了解。20多年來,不僅很多鋼琴系、作曲系、音樂學系的同學來學習,也有很多其他系的同學選修。
音樂時空:這門課主要的教學內容包括哪些方面呢?
蒲方教授:這門課程主要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中國鋼琴音樂發展史;第二部分是重點作曲家及其作品介紹,包括丁善德、江文也、陳培勛、黎英海、王建中、儲望華、汪立三、馬思聰等作曲家及其代表作品;第三部分是專題研究,涉及港臺鋼琴作品介紹與中國鋼琴協奏曲兩個專題。
音樂時空:聽起來專業性很強,課程的定位會不會很高?
蒲方教授:為了使中國音樂史吸引更多學生,這門課程的定位并不高,屬于普及性質的選修課。最大的特點是要求學生在考試時要能演奏中國鋼琴作品,曲子的難度不高,但是一定要將樂譜上的音符變成音響,一定要學生貼近中國鋼琴作品,這樣才能真正感受到音樂的魅力。而且,我提倡各專業學生參與創作,因此修畢考試可以演奏自己的作品,20多年我收集了很多同學自己創作的作品。
“中國鋼琴音樂”這個詞之所以能夠立足,不僅是作曲家的事,與鋼琴教師、演奏家也是息息相關的,如果沒有教學、演奏,作品就得不到傳承,只是一張樂譜紙。正是因為“中國鋼琴音樂”具有一定數量的作品,同時這些作品經常被演奏,以活體狀態進行傳承。創作、教學、演奏的三位一體也是“中國鋼琴音樂”繁榮發展的基礎。
音樂時空:俗話說“教學相長”,您在長期的教學過程中,一定有不少的收獲吧?
蒲方教授:這門課從無到有,離不開很多同學、老師的支持!很多作曲學生最后給我留下他們的鋼琴作品,我也跟他們成為了朋友。還有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2008年,兩位藝術管理專業的學生選修了《中國鋼琴音樂》課程,并策劃了一臺“輝煌——歷屆中國鋼琴獲獎作品音樂會”,還錄制成DVD公開發行,這場音樂會邀請到周廣仁、鮑蕙蕎、趙曉生、卞萌、趙聆、張朝等多位知名鋼琴演奏家、作曲家登臺獻藝,給了我們很大的驚喜。
這門課設立之初不僅在院部開設,當時學校成人教育部也邀請我去上這門課,因為成教學生中有很多是地方上的鋼琴教師,他們覺得這門課很實用。
2014年,已屆86歲高齡的著名鋼琴大師周廣仁先生坐著輪椅去聽我的課,每周她老人家都是第一個來到教室,一學期從未中斷,每次她聽完課都為我鼓掌鼓勵,太讓人感動了!周先生的到來對我不僅是支持,同時也是巨大的鞭策。她每次聽完課都說:資料太多了!很多她都不知道。她最后建議將課程改為變成一學年。的確,中國鋼琴音樂百年發展的信息量太大了,隨著每年授課,我也不斷地進行資料整理與課件更新。接受周先生的建議,從下個學期開始,“中國鋼琴音樂”就改為兩門課:“中國鋼琴音樂發展概況”及“中國鋼琴名作賞析”。
這些年來每學期都有各個院校的師生來到班里學習,由于他們在工作中經常接觸中國鋼琴作品,所以非常需要這方面的知識。首都師范大學鋼琴教授吳鐵英教授生前曾多次讓他的學生過來聽課。2004年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馬小紅教授主動跟我聯系,希望我能在他們學校開設一個學期的課,我欣然前往。此后,“中國鋼琴音樂賞析”便成為他們學校的一門特色課程。
音樂時空:相信您的課程也推動了“中國鋼琴音樂”的研究進程。
蒲方教授:選修這門課程的訪問學者對“中國鋼琴音樂”都表現出高度的興趣。我去年招收了三位訪問學者,其中一位是哈爾濱師范大學音樂教育系的王迎馨老師,我們在一起完成了博士論文開題及前期研究,現在她已經回去寫論文了。
事實上,“中國鋼琴音樂”已經成為熱門,不少各地師范院校學生的學位論文以此為題。一些海歸學者也十分關注做中國鋼琴音樂研究,比如現在星海音樂學院鋼琴系教授趙瑾,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洛衫磯分校攻讀鋼琴演奏博士學位時就利用回國假期專程找我補課,最后她也成為中國鋼琴音樂的積極推廣者和研究者。
音樂時空:“中國鋼琴音樂”領域還有哪些問題有待進一步研究呢?
蒲方教授:雖然中國鋼琴音樂研究有很多著作文論,但仍有很多領域沒有耕耘。例如,對于同一作品不同的錄音版本、作品樂譜以及鋼琴演奏家的風格都是值得我們關注的。以賀綠汀先生的《牧童短笛》為例,很多著名鋼琴家都錄制過這首作品。這首樂曲的彈奏技術似乎很簡單,但能夠準確地塑造出活潑可愛的小牧童形象絕非易事,我有意去籌集許多中國鋼琴家演奏的版本,發現演奏者在各方面都不相同。2008年我邀請周廣仁先生演奏《牧童短笛》,來作為整個音樂會的開場,因為我知道只有周先生才具備化繁為簡、爐火純青的演繹。周先生當時跟我說:“我的四指因為事故曾經斷肢再植過,比一般手指短一截,可這個作品偏偏老要用這個手指,很難練”。直到去年我在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找到丁善德先生于上世紀50年代錄制的黑膠唱片。丁先生不僅是賀綠汀先生的同學,而且是首位灌制《牧童短笛》唱片的演奏家。丁先生對整首作品的處理十分靈活,將小牧童的歡快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相比之下,其他鋼琴家演奏的版本或多或少都有些呆板,感覺過于嚴謹。
此外,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出現很多現代風格的鋼琴作品,由于專業鋼琴主科教學在這方面沒有更多的教學經驗,致使很多青年演奏家望而卻步。加強對現代作品的理解及演繹就成為當前急迫解決的問題,很多青年學生向我表示他們渴望接觸現代作品,但總是無從下手。例如中央音樂學院作曲教授葉小綱2006年創作的《納木錯》,記錄下作者來到西藏第一大天山湖泊——納木錯所見、所聽、所想,只有親身體驗納木錯的景觀,才能理解其中的意蘊。
音樂時空:琵琶、二胡原本都是外來樂器,隨著歷史發展,變為我們中國的民族樂器,會不會有朝一日鋼琴也成為我們的民樂?
蒲方教授:這是多年前一個學生在課堂上的提問,我想是會的。確實,當一件樂器變為全球性樂器的同時,它的民族性就相應地降低了,人們在使用時不會刻意強調它的民族性。誠如鋼琴,它是哪個民族創造的,已經鮮為人知。20世紀,中國創作產量最多的樂器無疑是鋼琴,而不是各種各樣的民族樂器。因此,鋼琴能否成為我們的民樂暫且不提,它至少可以成為中國人可以欣賞、可以利用的樂器。
音樂時空:據了解,您主編的《百花爭艷——中華鋼琴100年》出版了,為我們介紹一些這部曲集好嗎?
蒲方教授:好的。作為對中國鋼琴音樂百年生日的獻禮,由人民音樂出版社退休編輯童道錦老師同我一起編選的《百花爭艷——中華鋼琴100年》大型鋼琴叢書,共五卷10冊,集中了94位海內外華人作曲家的近兩百部大小各異的鋼琴創作,于2015年1月正式由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出版發行。“本套叢書以時間為經線、以體裁為緯線,系統梳理了我國鋼琴藝術發展的總脈絡,將百年來全球華人創作的優秀鋼琴作品匯編起來,按變奏曲、組曲、奏鳴曲、賦格、改編曲及國際獲獎作品等,將作品分為10冊……這是我國首次系統地、大規模地整理、出版華人鋼琴文獻,填補了我國音樂出版史上的空白。”(該書內容介紹)不僅適合中外專業鋼琴學習者、演奏者及業余鋼琴愛好者演奏,也是中國鋼琴音樂研究者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