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曹軍慶而言,2014年是大獲豐收的一年。這一年他發表了九部中短篇小說,其中有四部被轉載,還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并且獲得了湖北文學獎和《文學港》“儲吉旺文學獎”。這個樸實、低調、持重的男人,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所關注和評說,真真切切地火了一把!
曹軍慶早年寫詩,后來專攻小說,寫作起點甚高。記得很多年前讀過他的《什么時候去武漢》《豬喜劇》,至今依然印象深刻。他的短篇小說寫得十分精彩,在湖北文壇當可與曉蘇合稱為“短篇雙雄”。這些年來,他孜孜不倦地用文字建構著自己的“煙燈村”和“縣城”,磚磚瓦瓦別有用心,枝枝葉葉總含深意,漸漸呈現出不小的氣象。
有人說,曹軍慶現在所擁有的聲名,遠遠不及他實際已經擁有的文學成就。如果系統而耐心地閱讀過他的小說之后,我相信更多的人會認同這個觀點。我們這個時代充斥著大量的偽文學明星,并不是一個有利于真正作家成長的時代。一方面,大眾傳媒選擇性的傳播方式和人們的被動閱讀,嚴重制約了作家寫作價值真實而全面的呈現。像曹軍慶的《請你去釣魚》《滴血一劍》《有房子的女人》《我沒有考上公務員》《隱私之隱》等作品因為頻頻被轉載和獲獎,而為人們所關注,似乎成了他的“文學高地”,然而事實并非完全如此。人們總認為“選刊”能“推出”作家,但是它同時也會遮蔽作家,曹軍慶就是“受害者”之一。另一方面,研究者在評論一位作家時,往往習慣于用標簽或者概念來貼作品,這當然有助于把握和解讀作品,但是同時也會因為概念的簡化和粗暴而曲解一位作家。尤其是對于曹軍慶這樣懷有巨大寫作野心,而且深藏狡黠智慧的作家,他的文學世界龐雜而幽邃,假如只是以簡單的方式進入,稍不留心,很容易被題材、故事、敘事方式等等表象所迷惑,從而忽略其小說真正的價值。
當我們在為曹軍慶的小說園地中那些奇花異草上雨露的折光所驚訝的同時,更不應忽略那些潛藏在殼巖之下不為人所注目的地火所蘊含的光焰,或許,那才是一位作家真正的光華之所在。在我看來,曹軍慶的短篇小說《和平之夜》和中篇小說《家譜學》《我們的來歷》就具有這樣的光焰。盡管這些作品暫時還未引起更多人的關注,但是已經昭示出一位作家所構筑的文學世界的廣度與深度。
《和平之夜》是一部不足萬字的短篇小說,從少年的視角展開敘述,講述家境貧寒的中學生林之前因為不受老師、同學和家人重視,長期沉溺于幻想,希望加入黑幫而無法實現的故事。傳說清明之夜,縣城里的兩大黑幫將在廣場火并,一直找不到黑幫的林之前焦灼地等待著這個夜晚的到來,并準備好了尖刀,將尋機加入其中一伙,從此笑傲江湖。他的鄰居王老板為了吸引顧客,每天繪聲繪色地講述黑幫軼事,這更加刺激得少年躍躍欲試。結果這一切不過是傳聞,清明之夜廣場一片和平,少年失望地將尖刀扎入王老板的門板中……的確,在這個匱乏而萎靡的時代,已經沒有什么可以激起人的熱血、勇氣和信仰了。也許只有江湖,尚能寄托少年的夢,尚能安慰無可皈依的心靈。江湖黑幫充滿了神秘色彩和恐怖力量,在一個扭曲的社會中倍受人尊重。林之前幻想加入黑幫,就是因為他渴望被尊重。那么,王老板為什么要虛構黑幫的故事呢?講故事能吸引更多顧客來買東西,人們還因他與黑幫沾親帶故而對他充滿敬畏。曹軍慶巧妙地選擇了一個切口,將傳統的江湖概念在這里進行了象征性轉化,揭示了一種普遍的社會現實弱者也渴望尊嚴。林之前和王老板都是身份低微的小人物,在精神上都承受著來自物質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強力壓迫,只能依靠想象和虛構來獲得心理滿足,進而確認自我價值。盡管社會背景相異,但是他們的精神處境其實與阿Q頗為相似!當然,這只是小說在能指層面的意義。如果換一個視角,我們將會發現小說在所指層面更像一個寓言關于“恐懼—尊嚴—權力”的寓言。一個極度渴望獲得尊重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權力饑渴者,他通過制造恐怖氛圍來使大眾屈服,進而獲得自我價值實現。誰敢斷言自己的內心中沒有這樣一個幽靈存在呢?“江湖”依賴王老板的講述而存在,導致目的實現的中介就是語言。在信息泛濫時代的人類越來越依賴語言,語言的欺騙性、暴力性以及其隱含的權力更應引起人們的警覺。
這部小說鮮明地表征著曹軍慶的文學趣味,那就是對故事的敘述和氣氛的營造用力甚深,而對主人公病態心理及精神痼疾的考察淺嘗輒止。作家更樂于進行一種超越具體時代的象征性書寫,而無意于在更為宏闊的歷史視野之下,深入到現實生活的肌理層面,對時代癥候進行本質性透視。在《我們的來歷》和《家譜》這對姊妹篇中,依然可以清晰地窺見他的這種美學趣味,當然,這兩部作品的及物性更強。
先說《我們的來歷》。這部作品的創作靈感大概來自于社會新聞干部身份造假。記者林一含“把報道負面新聞當作生意來做”,接到舉報線索后,決意揭開稅務局副局長肖玲玲干部履歷造假的丑聞。就在他展開深入調查之時,昔日熟人、暴發戶孫克凡拿出15萬請他撰寫一部關于歌頌自己的報告文學《時代驕子》,條件是不再調查肖玲玲。按照通常的情節設計,故事講到這里就可以結束了。但是,曹軍慶讓故事在這里分岔后繼續生長,搖曳出更多的意味。孫克凡起初只是想拿錢擺平肖玲玲的事,并沒有把那部書當作一回事兒。但是,這個出身低微、劣跡斑斑的“成功人士”一直有著心病,那就是夢想成為一個“有身份的人”。《時代驕子》一書為了凸顯他的“高大全”形象,加入了許多編造和篡改的情節。孫克凡讀著這本書,久而久之竟覺得書中的那個人真的就是自己了。他意識到文字的重要性,因為這本書可以告訴別人,甚至是后代,自己是多么優秀和輝煌。他進而萌生奇想要重修家譜,向世人宣示自己“血統”高貴,出身書香門第、官宦之家。當然,這一切只能依靠文字虛構。當林一含幫他把家譜制造出來之后,他竟以此為據在家鄉修建祠堂,舉辦慶典,祭祀子虛烏有的祖先。小說結尾處有一句畫龍點睛的話:“哪里是重修,分明是賣呀!”無論是官員的履歷,還是暴發戶的祖先,都可以通過金錢來購買。在這個物欲化的時代,金錢不僅能買到現在,還能買到過去;不僅能購買物質,還能購買精神。曹軍慶以敏銳的發現和深入的思考,賦予了一個社會新聞式的“造假”故事以豐富內涵。
再說《家譜》。這篇小說情節比較復雜,共有三條線索相互纏繞展開故事。第一條是賀帆船受雇林一含的家譜工作室,幫助地頭蛇、鎮長屈小平編造家族史。屈小平的父親屈之兵是一個曾經辦理過冤案的退休公安局長,為了驅除心病,以寫詩來安慰靈魂。他聲稱自己是屈原的后代,繼承了先祖“詩魂”,并希望在家譜中確認這一點。第二條線索是賀帆船撰寫了一部紀實文學《生死情》,記述曾經的蒙冤者鄔向東毅然與絕癥女孩結婚,并在荒野筑屋為她守墳幾十年的曠世奇情。但是在進一步采訪中,賀帆船發現鄔向東沉溺于編造“愛情神話”,包括結婚證在內的許多細節都是偽造的。第三條線索是賀帆船探究自己的家史。他的父親研究家譜后認為家族災禍會輪回,為了不讓災難降臨到兒子身上,他“堅信自己得了肝癌,長年吃藥,終于死于肝癌”,以自己的生命保全了兒子。這部小說通過賀帆船的采訪和調查勾連起諸多人物和故事,涉及的社會生活層面更廣更深,而且栩栩如生地塑造了賀帆船、鄔向東、屈之兵、胡占山等一群人物,標志著曹軍慶小說創作的新高度。
這兩部作品與《和平之夜》構筑起豐富意味的文學空間,就好比一棵飽滿的竹筍,需要耐心地一層一層剝開筍衣,方能深深領略其魅力。
先看第一個層面,社會批判。這三部作品承襲著曹軍慶小說的一貫風格,對時代精神疾病展開了尖銳無情的諷刺與鞭撻。無論是社會轉型期的人心浮躁,還是市場經濟下的物欲泛濫,在小說中都有著逼真的描寫。這是一個喪失信仰而又渴望拯救的時代,身患痼疾的人們在苦苦掙扎,在虛假的幻象中墮落得越來越深。金錢不僅能購買當下的物質實利,還能購買“記憶”。暴發戶們獲得了物質以及權力的滿足之后,越發渴望尊嚴和榮耀以填補精神空虛。孫克凡、屈小平、屈之兵如出一轍,都有著“根”的焦慮,他們希望借助對過去的尋找來確認現實的存在。他們在文字構筑的幻象中自欺欺人,是一群大言不慚的說謊者,也是一群空虛無依的靈魂,更是一群極度虛榮、分裂的精神病患者。“家譜”對固有身份的成功改寫,不僅“揭示”了他們的“文化貴族”和“高貴血統”的淵源,也“證明”了他們在現實中成功的合法性。“記憶”通過虛構而存在,進而確認存在,何其荒謬!“有病的人”不僅虛構“記憶”,還通過表演“創造歷史”。鄔向東在“嚴打”中含冤流亡,妻子水性楊花,他的精神受到巨大創傷。他和絕癥女孩結婚、為她長年守墳,并通過記者大肆宣傳,各種報道和獎狀將他成功地塑造成為另一個“我”。在當代“情圣”的幻象中,他的情感焦慮得到了釋放,自我價值也得以確證。這兩類“有病的人”深刻地折射了時代病象,既顯示出曹軍慶對于傳統文化的深入理解,也顯示出他對現代生存荒誕感的敏銳感知。
這三部作品還深化了曹軍慶小說中的一個主要命題,那就是對于“尊嚴”的拷問。福山在《歷史的終結和最后的人》中曾指出,歷史就根本而言,是人們尋求“承認”的需要而不僅僅是生存或者利益的需要所推動,這種對“承認”的追尋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根本屬性。在今天,我們習慣于僅僅用“理性人”來理解人性,但是福山借助柏拉圖的觀點指出,人的靈魂由三個部分構成:欲望、理性和激情。普遍流行的“經濟人”的人性觀,忽略了人的“激情”的部分。人們除了逐利,也會追求榮耀即“承認”,也就是“尊嚴”。曹軍慶反復書寫著人性的這個秘密,并予以嚴峻的拷問。無論是林之前、王老板,還是孫克凡、屈之兵、鄔向東,他們似乎都處在譫妄的“激情”狀態,并由之牢牢主宰,在獲得“承認”和“尊嚴”的同時,也陷入荒唐或迷失的境地。
再看第二個層面,對歷史的強烈質疑。歷史總是依賴敘述(文字和口頭語言)而存在,而敘述的真實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價值立場,即敘述者的良知與誠實。這三部作品揭示了不同的“敘述”,“江湖”在王老板的敘述中存在,肖玲的“來歷”在檔案記錄中存在,孫克凡在報告文學《時代驕子》中存在,他的家族在林一含虛構的家譜中存在;鄔向東在新聞報道中存在;屈之兵、屈小平的家史也是在胡占山虛構的家譜中存在。這些“敘述”要么被權力控制,要么被金錢收買,都與真相相去甚遠。當一個時代的倫理價值全面崩潰之后,謊言必然全面侵蝕人們的語言生活,就像曹軍慶借小說人物之口所言,“即便一個講真話的人,他的話中也會出現假話。”當所有的敘述都變得可疑之后,歷史還有什么真實性可言呢?曹軍慶以豐富的想象力和逼真的及物性書寫,切入了歷史真實/虛構這個龐大命題,將讀者引向故事之外的深邃思考。
第三個層面是對“語言”與存在關系的哲學反思。在這三部作品中,家譜、履歷、新聞、報告文學的寫作者無疑都是書寫歷史的人,他們中間有記者、紀實作家,有小說家、說書人,也有市民(譬如王老板,一個業余講故事的人)。第一類人的敘述特征應該是“真實”,第二類人的敘述特征是“虛構”。但是事實上,這兩類敘述都充滿了謊言,語言與它所指向的事物本質之間的關系變得十分可疑。也許在曹軍慶看來,無論是意識形態還是科學理性,都不能保證人們真實地把握世界。自我和世界、主觀和客觀、思維和對象的統一永遠只是幻想,世界的真實和本質對于人來說,永遠只是一片混沌、一片虛無,任何關于世界真實性的說明,如果不是出于意識形態的欺騙,就是出自自我需要的虛構,總而言之都是“神話”。語言,就是制造神話的中介。而他的小說所要做的,就是給語言祛魅,解構這個神話。
以上分析的三部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曹軍慶的創作特色。從形式上看,曹軍慶對于小說技巧充滿了迷戀,從那些不斷分岔、相互纏繞、突然斷裂的敘事中,可以窺見卡夫卡、博爾赫斯的影子,世界的無序、命運的偶然以及存在的困惑皆以象征的方式呈現出來。從內容上看,他生動而逼真地描繪著中國當下具有現代主義或者后現代主義特征的時代癥候市場經濟主導的社會急劇轉型時期人們的精神危機。就像丹尼·貝爾所言,現代主義的真正問題是信仰問題,也即精神危機問題。因為新生的穩定意識本身充滿了空幻,而舊的信念又不復存在了,如此狀況只能將我們引向虛無。由于既無過去又無將來,我們面臨著一片空白,這就是時代痼疾的根源。曹軍慶的小說在表現這種危機的同時,自身也成為其表征,因此,虛無主義彌漫在他的文字之中。他凝視著人性的黑暗,試圖向存在的更深處掘進。但是,當一個人在凝視黑暗的時候,往往也容易陷入黑暗的泥淖之中。就像阿甘本所闡明的,凝視黑暗還意味著要能“在這種黑暗中覺察一種距離我們無限之遠、一直駛向我們的光明”光明不是對于黑暗的無視和覆蓋,光明還源自我們對于黑暗的凝視,在此凝視中,那種始終在快速逃離卻又不斷地駛向我們的幽暗之火閃閃欲現。曹軍慶是否看到了那火焰呢?一旦他看到了,那么他的敘述將不再寒意逼人,而會散發出更多的溫暖。
曹軍慶自認為是一個“先鋒者”,但是,如果將先鋒作家的帽子套在他頭上確乎有些名不副實。他的大多數小說并非不及物,反而散發著濃郁的人間煙火氣息,充滿了強烈的現實主義批判色彩。但是,他也不是一個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家。或許,正是這種兩不像,成就了“這一個”曹軍慶。如果深入探究會發現,作為一位將現實主義作為精神底色的作家,曹軍慶似乎又沒有太大興趣去深入研究歷史發展的整體性趨勢或者社會時代變革的關鍵,他更關注的是個體的存在之困及其精神問題。毋庸諱言,這種碎片化的、平面化的觀照將會弱化文學的概括力和穿透力,可能會將作家引向盲人摸象的窘境,從而使文學失去一劍封喉的力量。
(作者單位:湖北省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