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發展到今天,能夠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是政府、市場、學術等各種社會力量聯合推動的一個結果。這是一次非常難得的學習機會,感謝在座的各位對于此次論壇的支持。
我今天演講的題目是《中國電影如何用文化擔當來培養引導觀眾》。眾所周知,中國電影在過去十年所面臨的主題是產業和市場,一方面受到好萊塢電影的沖擊,另一方面中國自身文化行業的改革,使得市場的突圍與產業的崛起成為電影人安身立命的基礎。文化問題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之下提出來就顯得不太合時宜。但是中國電影也的的確確在全球范圍內創造了產業與市場的奇跡,現在票房成績是穩穩的“坐二望一”,并且還在以每年30%以上的速度增長,遠高于全球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的增長速度。放眼世界,美國基本上是穩中略有下降,全球增長率大概只在5%左右,但是中國一直保持著30%以上的增長率,所以剛才毛羽局長提出的“中國是全球電影行業增長的引擎”這一說法是毫不夸張的。去年66部電影過億,這相當于每個月都有5部以上過億票房的電影,這是過去所不能想象的輝煌成績,好萊塢電影在中國市場上創造出來的票房成績遠高于在美國本土市場。這在客觀上也促進了整個好萊塢電影把中國作為它在海外最為重要的可增長市場,在商業戰略上作出了很多調整。比如《變形金剛4》增加了差不多半小時的在中國拍攝的戲份,其實這半個小時沒有太大必要,并且在播出之后,世界輿論大多對此持負面評價。但是由此可以發現中國市場對于全球來講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美國主要的好萊塢電影企業,比如六大公司基本上跟新聞集團、“時代華納”、“迪士尼”這些傳統的大牌媒體集團融合在一起的,美國電影還是有很多傳統電影的氣質。有人說要打造中國的“時代華納”,我覺得這是不太可能出現的情況,因為中國的電影業無法與傳統媒體融合,主要原因在于中國的傳統媒體業,特別是對于電影至關重要的電視行業,基本上是事業體制,雖然它的產品參與市場競爭,但是生產產品的主體是一個事業主體,無法在市場上與電影融合,而電影恰恰是在完全市場化條件下運行的。因為傳統媒體業與電影的體制完全不同,這個時候就出現了一個新貴——互聯網。中國電影其實是最早跟互聯網密切聯姻的電影行業。中國的互聯網企業不僅是中國的優質企業,而且是世界級企業。互聯網的出現也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培育起來的,這與電影業在氣質上天然吻合。所以這一年互聯網企業對于中國電影的滲透和影響是前所未有的,互聯網企業不僅自己做電影公司,而且投資電影并對電影的營銷起一定影響作用。比如說現在網上售票在電影銷售過程中所占比重越來越大,而且一定程度上即將扼住我們的咽喉,這是這兩個領域之間全面融合的開始。我預計未來幾年這種融合對于中國電影業而言所提供的產業升級對于影院是一種挑戰,互聯網會創造出非常廣闊的“后影院”市場。尤其2014年廣電總局對視頻行業進行了監管,以后沒有經過審批的外國電影不能進入視頻網站正版推廣與觀看,這就意味著觀眾對于國產影視內容的需求會大幅增加,換句話說,將來互聯網將用各種方式爭奪優質電影資源。因此,電影市場將面臨一個巨大的增長空間。
過去幾年,幾大視頻網站培養的付費用戶每年都在成倍數地增長,中國用戶都已經習慣從電視或互聯網上接收觀看免費視頻內容,但最近兩年已經逐漸培養出優質用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愿意在互聯網上付費觀看電影。而且最近也啟動了一些電視院線,這對于整個電影行業來講,面臨著一個前所未有的“后影院”的升級。每年的電影收入的統計口徑基本上還是十年前的模式,版權轉讓與版權銷售的收入也需要統計到電影行業中去,這是電影行業的輝煌業績,其實“后電影”的市場隨著互聯網的介入一定會成幾何級數的增長,如果再不進行這項統計,以后將逐漸看不到它的發展脈絡和過程。
2014年“網生代”這個詞語非常流行,其實這個稱謂一方面是指互聯網IT進入了電影,比如說網絡游戲、網絡小說,2015年可能一大批網絡小說將被改編成電影,也包括動畫電影,大部分票房好的動畫電影都是從互聯網IT改編過來的,大量互聯網素材、元素會進入電影作為主要內容出現。當然,還有一個所謂的“網生代”是指在互聯網上“活”起來的人紛紛成為電影人,比如說肖央最開始是做“微電影”,現在成為大電影導演,其實包括韓寒、郭敬明等一群雖然是以小說起家,但是后來他們的粉絲群都建立在互聯網上,所以這樣一群人都會進入電影行業。其實“網生代”還有一個概念,它就是“網生觀眾”的指稱。2014年是互聯網全面進入中國20年,在這20年中,從十多歲開始玩互聯網游戲的人,發展到現在已經成為互聯網電影的核心受眾,互聯網伴隨著他們長大,在他們身上擁有天然的“互聯網”氣質。
其實互聯網在中小城市中的普及和利用長期以來一直被低估了。大城市由于人們信息獲取的多元化、消費方式的多元化相對而言對于互聯網的依賴程度還十分有限,但是在中小城市,互聯網基本上就是與外部世界聯系的唯一方式,所以實際上中小城市的人們對于互聯網的依賴程度超過了大城市。有時候大家會覺得互聯網的某些內容好像比較低俗、低質,因為這些內容本來就不是為城市白領、中產和精英以上的觀眾準備的,是為廣大二三線城市的“屌絲”青年準備的。因此它天然的帶有向下沉的取向,這樣一種精神氣質進入互聯網、進入電影行業之后,電影發生了很多改變。老導演基本上敗走賣場,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不是受互聯網氣質浸染長大的一代人。過去中國的電影市場是大城市白領的趣味決定著票房的走向,那個時候的電影看起來就像是電影,至少要有大牌明星,甚至要有一定的國際化程度在里面,一直是《英雄》那種氣質的電影有票房。但是從《失戀33天》開始,再到后來的《泰囧》,以及2014年兩部票房過十億的電影《大鬧天空》《心花路放》,八部票房過五億的電影,大家會發現一個新趨勢決定著電影趣味的不再是城市白領,而是二三線城市的小鎮青年。我看到一個數據,說女青年更重要,小鎮女青年決定了電影的趣味。這一點可能是跟過去的電影完全不一樣的地方,整體上的電影趣味在這幾年發生了重要改變。那種大制作的、精良考究的、投入成本很高、偏歷史偏硬派的電影基本上不太能夠創造非常高的票房,即便像《智取威虎山》口碑一邊倒的好,但是在票房上并沒有贏過《心花路放》。
伴隨著“新增長”、“新突破”一起出現的是“新市場”、“新觀眾”。市場變了、觀眾變了、趣味變了,那么給電影文化帶了一個很大的改變,電影可以不那么像“電影”了,甚至粗糙更容易引起一批電影觀眾的共鳴。而且還有一個現象,這一批高票房的電影受到來自大城市的主要媒體輿論方面的廣泛批評,但這些批評完全擋不住其“心花怒放”的結果,票房一路高歌,這個就可以看出審美趣味之間巨大的差異。正是因為一大批二三線城市的普通老百姓、普通青年觀眾在決定著票房,電影就會在一定程度上為了迎合這種需要,放下身段去討好這些觀眾。近兩年有幾個現象值得關注:一是“墻內開花,墻外一點都不香”,基本上高票房電影在國內受到批評,而且跨不出國門;二是“叫好”和“叫座”之間出現巨大的矛盾,“叫好”的都不“叫座”,“叫座”的幾乎都不“叫好”。大部分電影基本處于這種矛盾之中。
中國電影面臨一個特別嚴峻的危機,如果單從市場來看,可能還感受不到,但是對于未來要有清醒的預判:第一,今天中國電影的票房成績是在對市場有一定有形或無形把握的前提下取得的,因此不能高估這個成績的絕對含金量;第二,現在的觀眾在觀看國內電影的同時還在看好萊塢電影,他們今天接受這樣的電影不意味著他們明天仍然接受。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由于中國電影剛剛開始商業化,其實那時候中國二三線城市的錄像廳基本不放美國電影,因為沒有人能看得懂,基本上所有的錄像廳都放的是港臺電影,主要是香港電影。剛才提到的,大量二三線城市的影院都是最近三年左右建起來的,換句話說這批觀眾在過去二十年左右根本沒機會在電影院里看電影,因此互聯網和電視臺培育了他們的審美趣味。但是當今天他們在電影院里面既能看到國產電影,也能看到好萊塢電影的時候,這種趣味一定會發生改變。就跟當年的香港一樣,香港有一段時間拍攝了各種類型、非常商業但又簡單粗糙的娛樂電影,曾在整個東南亞地區一統江山。但是隨著新一代電影觀眾的誕生,也就是三五年時間,香港電影一下就失去其霸主地位,倒下去是非常快的,尤其是中國這樣的國家,觀眾要成熟起來也是挺快的。現在是信息高度發達的社會,所以不能滿足于這種低俗、簡單、粗暴的娛樂占領了市場,就可以不思進取,受批評時就用市場作擋箭牌。現在的批評主要形成兩種態度,一種是批評改革,一種就是在改革過程當中為了保護改革就不能批評電影。這其實是有待商榷的,現在出現的問題不是改革帶來的問題,而是改革不徹底或者說是改革不夠深刻所帶來的問題。這其中的關鍵就是要解決文化的提升,而文化問題當中最核心的需要解決的問題,我認為只有兩個:
第一,娛樂文化要解決好宣泄與凈化的關系問題。我從一開始研究電影,就是娛樂片、商業片的擁護者,而且是推動者,而娛樂文化當中有一個基本的倫理,就是宣泄與凈化的統一——不能夠只有娛樂,沒有凈化。中國電影、電視劇中有很多值得批評的現象,這不是針對改革而言的,娛樂本身沒有問題,但是所有的娛樂都是有度的。電影里面出現過很多案例,比如說一些丑惡的東西不加拯救、不受懲罰,就能得到該得到的利益,或者說過度地去表現一些對于女性的不尊重,甚至有些電影大段大段地表現生活中的負能量,而最終又沒有得到有效的挽回。不能說這些電影一定會帶壞什么人,但是不能助長這種趨勢。這就跟添加劑一樣,放在食品里面可口,但是如果一味地加添加劑,這個民族一定會生病。食品如此,精神也是如此。娛樂是有尺度的,全世界都如此。
第二,應該拍攝更多的正能量的電影,其實不是正能量就一定得不到票房。好萊塢電影跟政府沒有直接關系,全部都是市場化運作,但是除了大家看到的“爆米花”商業電影《蝙蝠俠》《蜘蛛俠》《變形金剛》等,其實這些年還有一大批非常優秀的關注人生、關注現實、關注社會的電影,比如《林肯》《為奴十二年》《達拉斯買家俱樂部》等等,而且這些電影都是美國的主流電影。那么,我們如何創造自己的主流電影呢?我覺得其核心關鍵在于“現代意識”,這其中有兩個關鍵:1.如何得到老百姓的認可?答案一定是以人為本,以個體關懷為本。現在很多主旋律電影最大的問題就是永遠把整體性絕對凌駕于個體之上,但是現代意識的一個核心就是國家為人服務。關懷個體命運其實也是《中國合伙人》中最典型的特點,個人心與國家心是連在一起的,不是個人無條件依附國家、貢獻國家,國家是靠個人創造出來的,就跟《幸福來敲門》一樣,《中國合伙人》從這個意義上給我們的啟示是非常大的。遺憾的是我們并沒有認真研究它的創作規律,它究竟跟這個時代是什么關系。我覺得它是價值觀的一個重大轉折,表現在個體對于這個社會貢獻的創造。2.價值觀的問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含義豐富,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們要表達的究竟是什么的問題,又是什么東西獲得社會普遍性認可?其實無非就是幾個特別核心的東西——“自由”“平等”“尊嚴”“愛”,這些是會跟社會產生共鳴的價值觀,而且這中間也可能產生推動社會進步的故事。比如韓國電影《辯護人》改編自真人真事,推動了韓國的社會政治制度變革。去年的奧斯卡電影《達拉斯買家俱樂部》也是真人故事改編,就因為一個艾滋病人的故事最后影響到美國衛生部改變了自己的法規。其實這些都是在推動社會進步中的一種個體力量的表現。包括《親愛的》這部電影播出之后,公安局也開始告訴大家其實孩子失蹤以后四個小時之內也可以報案。中國也有許許多多靠個體公民為了自己的利益的追求而推動著社會的進步,這些故事是很有趣的,也亟待發掘,它有正面價值。其實中國人特別關心自由、平等、尊嚴有關的東西,只要抱著一種誠意的態度,文化空間的表達還是很大的,《中國合伙人》《親愛的》的出現說明了這個空間的存在。甚至我們在總結這些電影經驗的同時,需要找到更妥當的表達方式來表現我們的生活。
電影是娛樂,但是它不完全是娛樂。即便電影是一個商品,它終究還是一個文化的商品,而不是一個普通的商品。所以我們講電影需要產業化,但產業化的電影必須有文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電影才會有自己的品牌。換句話說,中國電影要想走出去,如果不跨過文化價值觀的這個關口,是走不出去的。中國電影現在在海外面臨的困境不僅僅是技術層面上的制作困境,同樣也是創作困境。我近兩年接觸過很多關心、熱愛中國電影的外國人,他們對中國電影的表達不太容易接受,所以實際上從“文化”的角度來講,這既是一個社會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產業的需要,是這個產業可持續發展的需要。以上觀點純屬我的個人意見,歡迎大家批評。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陳熙根據錄音整理,未經發言者校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