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1955年參加全國統(tǒng)一高考被分配到北京政法學院(中國政法大學的前身)學習的。我們這一屆是本科生第二屆,以前招的是專科生和短期培訓的在職干部。
學院的教職員工,大致是兩大部分:一部分是黨的老干部,以黨委書記劉鏡西為首,包括郭迪、劉昂、徐敬之、趙吉賢、魯直等;另一部分是以院長錢端升為代表的老教授,如雷潔瓊、嚴景耀、吳恩裕、曾炳鈞、戴克光、黃覺非等,以及一批中青年教學骨干。大部分老教授是不讓開課的,他們的任務是學習(思想改造),只有嚴景耀教授給我們上過“資產(chǎn)階級國家法”,吳恩裕教授給我們上過“西方政治學說史”。據(jù)說,1954年新中國第一部憲法誕生,連憲法起草委員會的顧問錢院長也沒有宣講的機會,我校向師生宣講憲法的任務是由黨委副書記郭迪擔當?shù)摹U麄€學校的領(lǐng)導權(quán)都牢牢地掌握在院黨委手中。錢院長想調(diào)進一個人,以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的困難,學校人事處也未予重視。
當時雖然還沒有提出“以階級斗爭為綱”這樣的口號,但是整個北京政法學院都充滿階級和階級斗爭的氛圍,每一門課的學習方法都離不開“階級分析”。記得我在拿到錄取通知書時,院團委稱我們將來是掌握“刀把子”的人,對此我頗感得意。當時給我的印象是:黨外人士講授法學課程是很困難的,因為他們接觸不到黨內(nèi)文件,因而不容易領(lǐng)會黨的政策,而課堂上的主要內(nèi)容是講政策。加上考慮到如果將來從事“刀把子”工作,沒有黨票就更不行,所以那時學生們都積極要求入黨。
與全國一樣,當時的北京政法學院全面貫徹學蘇聯(lián)“一邊倒”的方針。那一年,學校聘請了兩名蘇聯(lián)專家:楚貢諾夫(刑法)和克依里洛娃(民法)做院長顧向。無論是教學制度、教學方法、教材或者考試方法唯蘇聯(lián)馬首是瞻。我們年級共16個班,分兩個大班上課,小班進行課堂討論(這對發(fā)揮學生的學習積極性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很有好處)。考試采用口試,每位學生抽取一張題簽(一般出兩道題),給一定時間準備后,學生口答,主考老師質(zhì)疑并當場評定成績。成績分為優(yōu)等、良好、中等、及格、不及格5個等級。有一門課叫“馬列主義基礎(chǔ)”,講的就是聯(lián)共(布)黨史。“國家與法權(quán)理論”用的是直接從蘇聯(lián)翻譯過來的教材。維辛斯基被認為是法學界最高的理論權(quán)威,當時把屬于政治學范疇的國家學說和法學放在一起講。把法律簡單地定義為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體現(xiàn),階級專政的工具。這個教條幾十年不變,直到20世紀80年代我給學生上課時還離不開這個框框,多么可悲的僵化!
當時擔任教學任務的主角是中青年教師。由于多年沒有評定職稱,這些教師中有講師,也有助教,統(tǒng)稱為教員。像杜汝楫、程筱鶴這些資歷較深的,也只是講師,寧漢林、潘華仿、孫丙珠他們還只是助教。許多青年教師是中國人民大學畢業(yè)的研究生,他們是新中國自己培養(yǎng)的人才。張子培老師的身份比較特殊,他是老革命、老黨員,曾擔任過院黨委副書記,后擔任刑訴法教研室主任,講課很有見地。當時法學界有兩大爭論點:一是無罪推定原則;二是法的繼承性。張子培老師是批無罪推定原則的領(lǐng)軍人物,記得當時他還在刊物上發(fā)表過影響很大的著作:《駁“無罪推定”》和《駁資產(chǎn)階級“無罪推定”原則》。后來聽說在文革中,張老師表現(xiàn)得也比較“左”,這就不奇怪了。許多主張“無罪推定”和認為法律有繼承性的學者,后來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不乏其人。

(二)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發(fā)布《關(guān)于整風運動的指示》,5月1日見報。一個多月后的6月8日,中共中央發(fā)出由毛澤東起草的《關(guān)于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同一天《人民日報》發(fā)表《這是為什么?》的社論。一場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在全國發(fā)動起來。
一開始,大家本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精神,暢開心扉,向黨提意見。多數(shù)意見是“和風細雨”“與人為善”的,但也有個別大字報,語言刻薄,帶有人身攻擊性質(zhì)。有一張可能是教工貼的大字報,揭露學校一些黨員干部的個人隱私,說他們進城后,拋棄糟糠之妻,另覓新歡,還斥之為“黨棍”。
當年6月30日至7月21日,錢端升院長赴科倫坡參加世界和平理事會并作為中國友好代表團的成員出訪錫蘭(現(xiàn)在的斯里蘭卡)。對于這位德高望重的院長,同學們都無比敬重。我們知道,他24歲就在美國哈佛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在國內(nèi)知名大學當教授。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他是反蔣反內(nèi)戰(zhàn)的民主斗士,在國民參政會上,錢先生是蔣介石最害怕起立質(zhì)詢的參政員之一。解放前夕,他拒絕友人挽留,毅然返回祖國,迎接解放。新中國成立后,錢端升教授的表現(xiàn)受到黨和人民的信任。他肩負社會上14個重要職務,其中比較突出的是新中國第一部憲法起草委員會的顧問。反右前最后一個職務是1956年6月8日成立的中國巴基斯坦友好協(xié)會的副會長。
錢端升院長非常關(guān)心學生。我們剛?cè)雽W時,錢院長親自到學生宿舍看望我們。還有一次,下午有錢院長做報告,院行政通知我們提前一小時進會場。他知道后非常不滿,認為完全沒有必要,讓師生等候這么長時間,批評了組織者。
“鳴放”高潮時,錢院長正好在國外,所以他發(fā)表的言論并不多。但是政法界反右的烈火一經(jīng)燃起,錢院長就首當其沖,被當作“章羅聯(lián)盟”在政法界的一員大將。綜合批判的內(nèi)容,大體有這么幾點:1.攻擊黨的領(lǐng)導,污蔑學院黨委和上級領(lǐng)導存在宗派主義,他身為院長,但有職無權(quán)。2.否定院系調(diào)整,建議由人大、北大法律系和政法學院組成所謂“大法學院”,由他任副校長兼院長。其實質(zhì)是否定黨的領(lǐng)導。3.抨擊學院培養(yǎng)的畢業(yè)生大多數(shù)學非所用。4.籠絡學生,煽動學生對黨和社會的不滿。有一位名叫章文岳的學生,極有才干,他寫了一部中篇小說《父與子》,受到作家秦兆陽(后也劃為右派)的賞識。章文岳給錢院長寫了一封信,訴說自己對社會某些現(xiàn)象的不滿。錢院長在復信中,教導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也成了一大罪狀。我是從貼在學院聯(lián)合樓入口處一張大字報上看到這些內(nèi)容的。
說實在的,我們真是不理解,錢院長的這些言論怎么能同“反黨反社會主義”掛上鉤?一位一貫追求進步和光明、德高望重的學者,怎么一下子成了“反共老手”!錢院長和羅隆基等人從科倫坡訪問歸來,在昆明做短暫逗留。報載,羅隆基當時十分緊張,急忙與北京的浦熙修通電話,探摸形勢,而錢院長抵京后一直未上班(表示要熟悉一下國內(nèi)形勢)。1957年6月下旬的一個晚上,學校用車把他從家中接(當時還未叫“揪”)到學校禮堂,責令他向師生交代問題。錢院長眼眶濕潤,敘說他對黨的不滿:他積極要求入黨,但政法界當時只吸收了周鯁生一人。首次交代,錢院長被主持會的學生會主席斥責為“不老實”。
在教工中,先后有一批人,其中包括一些骨干教師,被劃為右派。給我們授課的老師——寧漢林、余叔通、王革也在此列。老師們的“右派言論”無非是對院黨委在執(zhí)行知識分子政策上存在的一些偏差和學校工作中的一些不足提出批評,而對國家政治制度和黨的方針政策鮮有評論。當時學校彌漫著緊張、恐怖的氣氛,原先寧漢林老師給我們上刑法課,后因打成右派被撤換,由余叔通接任。沒過幾天,余老師也被揪了出來,只好再換他人。
學生中的“斗爭”也十分激烈。在各班黨支部領(lǐng)導下,揪出了一大批“右派分子”。有的班還揪出“反黨小集團”。有一些思想活躍的同學組織了一個“自由論壇”,結(jié)果多數(shù)人被打成右派。說實在的,學生們主要鋒芒是批判已揭發(fā)出來的“右派言論”,其余也只是對學校工作的批評。
右派分子的罪惡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問題是,“黨”的外延十分寬泛:學校黨委是“黨”,學生黨支部是“黨”,甚至于一個支部書記、一個黨員也是“黨”。有的班級黨員班長與支部書記鬧矛盾,班長因此被打成“黨內(nèi)右派分子”。因為反對支部書記就是“反黨”。另一個問題是對右派分子的定性遠不如對犯罪分子定罪那么嚴格。有的高級民主人士,雖也有與“右派言論”相似的言論,但是有中央的保護照樣可以過關(guān)。政治上考量與歷史淵源的作用非常大。
這里不排除某些掌權(quán)者利用“反右”達到排除異己的目的。我所在的班級只劃了一名右派,他是一名調(diào)干生,曾參加過抗美援朝,是文工團的。由于自認為年輕有為,學習不錯,又擅長文藝,所以比較驕傲,群眾關(guān)系不好,在團支部日記(由團員輪流記寫)上把一些團干部和黨員比喻為“蒼蠅”“蚊子”。他的缺點和錯誤是明顯的,但是硬把他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不是很牽強和可笑嘛!我們有一些同學對此都有類似的看法,很快黨支部就組織我們討論“對右派分子為什么恨不起來”的問題。大家只好從立場、階級感情等方面檢討自己。
北京政法學院參加反右斗爭的1923人,共劃了右派分子176人,比例為9.2%(以上數(shù)字引自《甲子華章——中國政法大學校史》)。這些人,包括批斗他們的廣大群眾,都是從向黨交心開始,以被“陽謀”所害告終。
(三)
反右斗爭大約持續(xù)了半年多,教學都停止了,每天就是開批斗會,寫大字報。進入1958年,反右斗爭進入補課和組織處理的階段。3月3日,黨委書記兼副院長劉鏡西做關(guān)于“反對浪費,反對保守”的雙反運動的動員報告。這仍是整風運動的一部分,但性質(zhì)區(qū)別于反右斗爭,主要解決人民內(nèi)部矛盾。雖然采取的方式也還是貼大字報,開批判會,但是從用詞上看是界限分明的:對右派是“揪”,而對“雙反”用的是“火燒”“拔白旗”。
“雙反”在學生中主要是批判“白專道路”、批評“個人主義名利思想”。進入后期是整改階段,學院著手修訂長期的教學計劃,學生制訂“紅專規(guī)劃”。
“雙反”運動中,學院逐步恢復了教學活動。但是,當時強調(diào)黨的“教育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的教育方針,出現(xiàn)兩大顯著變化:
一是重政治輕法律。在教學中大力主張“政策是法律的靈魂,法律是政策的具體化”。我還在院內(nèi)刊物《政法教學》上寫了一篇闡述政策與法律辯證關(guān)系的短文,堅定地認為政策高于法律。學院安排法學的課程很少,多數(shù)是邀請中央領(lǐng)導和有關(guān)部門的負責人做報告。羅瑞卿、鄭紹文、譚政、黃華、甘泗淇、申健都為我們上過課。后來聽說,有的領(lǐng)導主張政法學院要辦成黨校性質(zhì)。而在實際上,法律虛無主義已在師生心目中扎下了根,政法學院與黨校已經(jīng)沒有多大區(qū)別。
二是大幅度增加體力勞動的時間。除了平時的愛國衛(wèi)生清潔、積肥、除四害,我們班級還去十三陵工地修水庫10天,去豐臺車站修筑駝峰工程20天,去密云大煉鋼鐵25天。在10個月的時間內(nèi),參加了近兩個月的體力勞動。
4年的大學生活結(jié)束了。政治運動和學習生活,把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鑄造成了“黨的馴服工具”,畢業(yè)后都愿服從分配,到邊疆和“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遺憾的是,專業(yè)知識學得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