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地獲得一份重要史料,那是1980年10月9日,當時的國家出版局(主要負責人是陳翰伯)給中共中央書記處的一個報告,題為《如何保障憲法規定的出版自由》(按:這個報告已在《上海文匯讀書周報》2010年8月6日發表)。
提出這個問題的緣由是這樣的:當時發生了波蘭團結工會事件,這個事件對我國也有影響,正如該報告所說:“波蘭事件對我們的重大意義在于以波蘭事件為殷鑒,研究我國社會內部矛盾,制定并實行新的政策,避免激化矛盾,達到安定團結的目的,以利于‘四化’建設?!苯又f,“就出版工作而言,容易引起矛盾的,主要是如何正確解決出版自由的問題”。
我認為,這是一種負責任的態度,自然也是一種正確的政策,這就是在出版工作方面以加強改革來避免國內社會矛盾的激化。出版工作雖只是一個方面,但其重要性和社會作用是不能低估的。
報告不僅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文件,而且至今尚有重大的現實意義。誠如報告所說:“我國憲法規定公民有出版自由。建國三十年來,我們主要是強調‘輿論一律’,而從來沒有認真實行出版自由。后來雖有‘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政策,但出版自由仍然未能妥善實行。十年動亂時期,出版自由完全成為徒托空言。去夏,隨著‘西單墻’和自發組織、自發刊物的出現,要求出版自由的呼聲甚高,向出版部門登記出版自發刊物者甚多。近來(人大會議和政協會議以后),此種呼聲和要求又有重起之勢。怎么辦?你不準他出版,他說你不執行憲法,又怕他把刊物辦成……(按:這里刪掉幾個字是本文作者所為)專曝你的‘內幕’、‘陰暗面’,不利于安定團結。這樣,反倒不易收拾。因此,一年以來我們雖反復研究,仍無良策,只好回避、拖延,承認你有出版自由,但不給你登記。這絕不是長久之計。因為拖過今天,躲不了來日??偟糜袀€對策才好。”
為了切實改善黨和政府對出版工作的領導和管理,該報告提出了如下建議:“認真辦好現有的出版物(刊物或圖書)。對這些出版物要放寬尺度,除了違反憲法(以及各種法律)、違反國家基本政策以及誹謗、荒誕的東西之外,都不應用行政手段限制其出版,真正做到不同思想、理論、學派都有充分發表其著作和作品的機會,使這些出版物既成為黨的宣傳輿論的工具,又是人民群眾發揚社會主義民主和發展科學文化的園地。就是說,要通過辦好這些出版物,逐步使人民群眾的出版要求得到適當的滿足。對有問題的出版物,要采取討論的方法,一般不要進行行政干涉。對確有嚴重政治問題的出版物,必須采取行政手段時,也不要橫加干涉,而要妥善處置,力求做到既能保障出版自由,又能防止流毒擴散。雖然少數人難免不滿,但多數人擁護、同情就不至于失掉人心。”
我不了解我國出版業的情況,但因為我也是動動筆頭的人,所以和少數出版社和辦雜志刊物的單位多少有些接觸。據我直接間接所知所聞,我國新聞出版界的情況確未盡如人意,“出版自由完全成為徒托空言”的不正常狀況依然存在,這還是就登記營業的出版社和刊物而言。早些年,常常聽到發生這樣一些事情:某些新聞出版機構,并未弄清問題所在,是違反了憲法和有關法律,還是損害了國家安全,就隨意點名、禁書,隨意處理出版社人員;尤其不可理解的是,不是用調查和說理的辦法,只是由上級行政機關打一個電話,就采取禁書或處罰出版社的措施,真是“權威”之至,以致引起作者、讀者的反感。還有,有的書突然被加上“有嚴重問題”的罪名被禁止發行,但問題究竟何在,卻秘而不宣,經作者申訴和出版社的再三說明,并經有關國家研究機構審查,最后定為并無問題,但有關出版機構仍以“未經送審”為名而不改原議。
我列舉出這樣的例子,是因為我覺得我們的新聞出版事業確有許多事要做,不僅要立法保障出版自由,而且要立法規范新聞出版界的種種事宜,以利于人民言論通暢,新聞有序,出版有法可循,使國家確有民主氣象和興旺發達。
然而,事實上要真正做到這一點是不容易的,我們國家在這件重要事業上仍任重而道遠,雖然現在捧著新聞出版領導熱飯碗的人不少,但他們有時也無能為力,或者有力用不到點子上。
根據我的有限的見聞,1980年時陳翰伯同志提出他的報告,中央書記處和新聞界并未對之冷落,而是確有人向中央書記處積極表示贊同,認為新中國成立多年了,確應有一個新聞出版法,當然這項立法應當從我國的實際情況出發。但是,正在這個時候,上面傳下來一個非正式的但是極具權威性的說法,說是:“在國民黨統治時期,制定一個新聞法,我們中國共產黨人仔細研究它的詞句,抓它的辮子,鉆它的空子?,F在我們當權了,我看還是不要新聞法好,免得人家鉆我們的空子。沒有新聞法,我們主動,想怎樣控制就怎樣控制。”(轉引自《同舟共進》月刊2003年2月號鐘沛璋文。按:鐘沛璋同志曾任中央宣傳部新聞局局長)
于是,有關的議論到此為止。民主、民主——其實我們還是“一個人或少數人說了算”的國家,即“人治”重于“法治”的國家。
其實,正好像世界上并沒有什么絕對真理,凡真理都是相對的一樣,世界上亦無絕對的自由,凡自由都是相對的,有限制的。新聞言論的自由首先要受國家憲法的限制,也要受具體立法的限制。美國是首先在憲法上規定新聞自由的國家,然而美國的新聞自由嚴格受憲法的控制與約束,這是有目共睹的,有許多事實可以證明。我們為什么不能有受憲法和其他立法規定的新聞出版自由呢?
當然,我們也不必因此而過度著急。時代畢竟不同了,一代人接著一代人,上一代的人辦不成的事,下一代未始不可能辦成,下一代辦不成,再等待下一代。一句話,有“理”者事竟成。
愿陳翰伯同志在天之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