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對勢力”,是中共詞典里的老詞。它在黨報《人民日報》上出現的總次數不算多。該報一九四六年創刊,“敵對勢力”首次出現是一九四八年。從一九四八年到二〇一三年,六十五年里,共有一千七百六十六篇文章使用過此語。歷年頻率波動如圖:

上圖有豐富的政治信息,隱含諸多疑問,如:一九四九年后的毛澤東時代,為數不多的“敵對勢力”,是在什么語境下出現的?語義是什么?一九七八年后的鄧小平時代,該語長期蟄伏,又異峰突起,何種力量使然?
“敵對勢力”從哪里來?
“敵對勢力”是舶來語。據筆者掌握的《人民日報》資料判斷,它來自斯大林時代的蘇聯。
《人民日報》創刊于一九四六年,最初是中共晉冀魯豫中央局機關報,一九四七年成為中共華北局機關報,一九四九年八月成為中共中央機關報。“敵對勢力”這個詞語,一九四八年首次出現在《人民日報》上。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六日,《人民日報》第四版發表丁·斯列波夫的文章《馬列主義思想的寶藏——紀念“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出版十周年》。作者在簡述歷史時寫道:
在十月革命勝利之后到清算蘇聯國內壓迫階級這段時期,社會主義的關系已在和階級敵對勢力的斗爭中確定了。
“聯共(布)”,即蘇聯共產黨(布爾什維克),其前身是“俄共(布)”。聯共(布)黨史,即蘇聯共產黨黨史。這部完全按照斯大林的意圖編寫的黨史,肆意篡改歷史,滿紙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和對斯大林政敵的詆毀。它在一九三八年出版后即翻譯成中文,成為中共教材,影響了中共建政前后的兩代人,它的一些語句,至今仍掛在中共官員嘴邊。
中共建政后的若干年里,“敵對勢力”是一個冷詞。從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八年的8年間,《人民日報》上總共只有十七篇文章使用這個詞語。“敵對勢力”的語義大致分為兩類:
第一類“敵對勢力”,指資本主義陣營。在共產國家多位領導人和官員的報告、講話、聲明、電報中,均強調抵御敵對勢力的包圍、侵略。
第二類“敵對勢力”,指共產陣營內部的反對者。這種矛頭向內的用法,特別值得分析。
一九五六年六月和十月,在共產陣營的波蘭和匈牙利先后發生大規模抗議。法國共產黨總書記多列士評論匈牙利事件時說,匈牙利國內有人正在“自由化”的掩飾下開始肆無忌憚地活動起來,他認為“國內有著顯然受到外國帝國主義支持的雄厚的敵對勢力”。(《人民日報》,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五日,第六版)
在慶祝十月革命三十九周年大會上,蘇共中央書記蘇斯洛夫稱:“敵對勢力將不止一次地企圖恢復資本主義。最近的事件,首先是匈牙利的事件再一次有力地提醒了我們這一點。”他所說的敵對勢力指的是:“受國際反動派指使的反動分子”、“反社會主義分子”、“以騙人的口號一度把大量群眾、特別是青年引入了迷途”的“反革命力量”。(《人民日報》,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八日,第五版)
截至一九五八年,在中共黨報上,“敵對勢力”一語還從未涉及中國國內。一九五九年,情形改變。
一九五九年,《人民日報》有十篇文章提到“敵對勢力”,是五十年代出現次數最多的一年。其中,六篇與大躍進有關。
上一年,毛澤東號召“趕英超美”,推行名為“大躍進”的激進經濟計劃,在城鄉大煉鋼鐵,在農村實行人民公社制度,高指標,高征購,中國經濟遭受重創,大饑荒噩夢降臨。一九五九年夏,中共在江西廬山召開會議。會議主題原為糾偏,但因彭德懷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直言批評,激怒毛澤東,議程突變,變成對彭德懷的批判。毛緊急召集中共八屆八中全會,宣布彭等人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反黨集團。
廬山會議結束不久,《人民日報》在頭版發表社論寫道:
我國人民公社一出現,就立即引起了所有反對社會主義的敵對勢力的極端的仇視和惡毒的攻擊。帝國主義分子從一開始就把一切最野蠻的咒罵和最卑鄙的誹謗投向人民公社。在我國國內,已被推翻的反動階級的殘余分子和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眼看著他們的“好日子”永遠不復返了,也懷著徹骨的仇恨,肆意污蔑人民公社。(《人民日報》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九日,第一版)
一個月后,剛剛接替彭德懷出任國防部部長的林彪在《人民日報》發表長文,林文稱:“人民解放軍是政治斗爭的工具,革命軍人不應當脫離政治。”“一九五八年以來的國民經濟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高潮,顯示了黨的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的無限光芒。……跟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完全相反,在黨和毛澤東同志長期教導下,緊緊和人民站在一起的人民解放軍,堅決支持了這個偉大的群眾運動。”“當敵對勢力企圖阻撓和破壞革命的群眾運動的時候,人民解放軍總是挺身而出,為群眾撐腰。”(《人民日報》,一九五九年九月三十日,第二版)
一天后,《人民日報》又發表中共第二號領導人、國家主席劉少奇《和平和社會主義問題》的文章,和林彪一樣,劉少奇在文章中贊美大躍進、人民公社,嚴厲批判“右傾機會主義”。他說,社會上所存在的各種矛盾必然反映到黨內,要“徹底消滅反社會主義的敵對勢力”。(兩年多后,劉在一九六二年初的“七千人大會”上終于吐露真言:中國遭遇的困難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在中國國民經濟已陷入困境的一九五九年和大饑荒最慘烈的一九六〇年,中共黨報用“敵對勢力”這個詞語,將鋒芒指向一切持不同意見的人。當時,對毛澤東的大躍進表示異議的還有蘇共領導人(如赫魯曉夫曾說人民公社是“早產兒”)。《人民日報》批駁“咒罵人民公社”的“國內外敵對勢力”,蘇聯事實上也在被批駁之列。彼時,彭德懷尚未被公開點名批判,中共和蘇聯“修正主義”尚未公開撕破臉皮,看似面目模糊的“敵對勢力”一語,包羅諸象,是殺傷面很大的罪名。它把一切不贊成中國道路和所謂“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統統圈入打擊范圍。使用者想株連的最大敵人,實為對專權者不滿的黨內高層。當時批判彭德懷,一個極其嚴重的指控就是“里通外國”。(這個“外國”指蘇聯)
上世紀五十年代“敵對勢力”語義的演變,與高度集權的政治制度遇到的危機有關。先是斯大林主義在東歐的危機,繼而是毛澤東大躍進的破產。對主義、道路、領袖的一切懷疑、質疑乃至抗爭,都可裝進“敵對勢力”筐里,都可扣在“敵對勢力”的帽下。一九五九年,是中文“敵對勢力”一詞在中國語境下確立語義的一年。三十年后,一九八九年,它高調復歸時,語義未改。
“敵對勢力”的一次奇異變形
一九七六年清明,北京天安門廣場爆發大規模抗議。公眾悼念已故總理周恩來的活動,演化為對江青、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四人幫”乃至毛澤東的不滿的宣泄。抗議遭到鎮壓。數月后,毛澤東逝世,“四人幫”被捕,文革結束。
這是中國歷史的一個十字路口。文革結束,痛定思痛,媒體上“民主”“法制”成為熱詞,對“封建專制”的批判比比皆是。當時,中共正在開中央工作會議。會場外,北京西單的“民主墻”上貼滿追求民主、呼吁政治現代化的大字報,會場內,對毛澤東的批評聲音升高。復出一年多的鄧小平在會上發言,他親手所寫的講話提綱,一頁紙上有四處提到“民主”。緊接著,中共召開歷史性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放棄毛澤東“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全會閉幕一個月后,十二月二十一日,《人民日報》發表一萬七千字長文:《人民萬歲》。據記者祝華新記述,這篇關于天安門運動的長文,由剛剛出任政治局委員兼中央秘書長的胡耀邦策劃。該文表達了胡耀邦心目中的中國民主化理想。
對于政治話語研究,這是個重要樣本——請特別注意它對“敵對勢力”的用法。
以文風觀之,《人民萬歲》接近五六十年代中共與蘇共論戰的多篇長文:引經據典,言必稱馬列;慷慨激昂,筆蘸情感,這和論述內容有關。
文章這樣記述對天安門抗議者的鎮壓:
正因為“四人幫”發現自己已經陷入全民族的包圍,預感到末日的來臨,這伙至死不悟的法西斯匪徒終于孤注一擲,撕下一切偽裝,徹底露出了同人民為敵到底的猙獰面目。他們把反革命的暴力提上日程,向著手無寸鐵的群眾進行殘暴的鎮壓。在他們的棍棒下,英雄們的鮮血,點綴著帶淚的花圈,滴進了廣場的土地。接著來到的,就是追查“謠言”,收繳詩詞,羅織罪名,把英雄們一個個投進監獄。這伙歷史的罪人在繼續嘲弄和褻瀆著莊嚴的歷史。他們企圖用反革命輿論吞噬真理的聲音,掩蓋自己的恐懼,用黑夜中的追捕、法庭上的審判,表示自己還有力量。他們在獰笑中舉起血腥的酒杯慶祝自己的“勝利”。
文章引述毛澤東《新民主主義的憲政》一文中所說的話:“中國缺少的東西固然很多,但是主要的就是少了兩件東西:一件是獨立,一件是民主。這兩件東西少了一件,中國的事情就辦不好。”作者發問:
我們怎樣才能避免這種歷史悲劇的重演?……如果人民真正能夠按照他們的利益和意志選擇各級政府機關的領導人,真正能夠對這些領導人進行監督和在事實證明他們不稱職的時候,能夠把他們罷免掉,那么,“四人幫”這類騙子怎么可能爬到那么高的位置?怎么能劣跡斑斑而竟然長期地發號施令?如果我們的人民真正能夠行使憲法所規定的各種民主權利,“四人幫”又怎么能對天安門廣場革命群眾運動采取反革命暴力手段,使人民付出血的代價?
文章提出,繼續進行爭取和保衛人民民主的斗爭,已“成為全黨同志和全國人民的一項長期的、極為重要的政治任務”。作者寫道:
只要反人民、反民主的敵對勢力還存在,只要官僚主義還存在,爭取和保衛民主的斗爭就不會結束。這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天安門事件中,人民群眾同“四人幫”之間展開的民主與專制的激烈斗爭,充分反映了這種必然趨勢。
“敵對勢力”的定義,在這里發生了根本變異。它的所指,已不是中共辭典中原有的各種敵人,而是“反民主”的力量,即專制。據祝華新記述,《人民萬歲》見報后,立即受到被視為天安門事件“總后臺”的鄧小平本人批評。鄧看懂了這篇文章。
空前絕后的語義變形,轉瞬即逝。進入八十年代,“敵對勢力”又恢復原義。改革開放到來,其傳播頻率徘徊在低位,直至一九八九年,驟然沖高。
“敵對勢力”在一九八九年
下圖顯示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九三年《人民日報》上“敵對勢力”的頻率變化。圖上的傳播高峰,是本文分析的重點。

上世紀八十年代,歷史如一個巨大鐘擺,有時擺向右邊,強調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甚至提出“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有時擺向左邊,嚴厲批評“資產階級自由化”,重申“四項基本原則”。鐘擺向左,《人民日報》上“敵對勢力”一詞就抬頭。
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一日,《人民日報》頭版轉載《光明日報》特約評論員文章《人民民主專政實質上是無產階級專政》,稱“革命的根本問題是國家政權問題。……無產階級只有依靠自己掌握、領導的國家政權,憑借這個政權的力量,才能鎮壓被推翻的剝削階級和一切敵對勢力的反抗”。同年四月二十七日,《人民日報》第四版轉載《解放軍報》評論員文章《以四項基本原則為武器克服錯誤思想影響》,強調對“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敵對勢力”保持警惕。“敵對勢力”的語義,這時回歸到斯大林主義時代。所謂“敵對”,指反對共產黨,挑戰共產黨的權力。一九八二年九月,中共召開十二大。大會通過的新黨章中,出現了“敵對勢力”一詞,其第三十五條規定,黨的各級領導干部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包括:
(一)有一定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理論政策水平,能夠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同破壞社會主義的敵對勢力作斗爭,同黨內外各種錯誤傾向作斗爭。(《人民日報》,一九八二年九月九日第一版)
同年年底,中國全國人大通過新憲法(史稱“八二憲法”),憲法序言稱:
在我國,剝削階級作為階級已經消滅,但是階級斗爭還將在一定范圍內長期存在。中國人民對敵視和破壞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的國內外的敵對勢力和敵對分子,必須進行斗爭。(《人民日報》,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五日第一版)
一九八〇年到一九八八年,《人民日報》上總共有七十二篇文章使用“敵對勢力”,次數不多。頻率較高的年份,除了一九八一年(十條)、一九八二年(十八條)、一九八三年(十六條),還有一九八七年(十條),是年,中共總書記胡耀邦因學潮下臺。一九八九年,《人民日報》上使用“敵對勢力”的文章達一百一十四條,其中一百零八條出現在六月之后。
六月五日,《人民日報》發表《中共中央、國務院告全體共產黨員和全國人民書》,文中用了“敵對勢力”一詞。
該文稱:這次反革命暴亂的策劃者和組織者,主要是極少數長期頑固堅持資產階級自由化立場、搞政治陰謀的人,同海外、國外敵對勢力相勾結的人,向非法組織提供黨和國家核心機密的人。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十日,國務委員、北京市市長陳希同向人大常委會做了《關于制止動亂和平息反革命暴亂的情況報告》。(《人民日報》,一九八九年七月七日第二版)
陳希同報告點了大批“動亂的組織者策劃者”的名,譴責他們“得到海外敵對勢力和一些組織與個人的財力物力支持”。這些人,亦被稱為“境外敵對勢力”,《人民日報》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發表“本報評論員”文章就是:《決不容許境外敵對勢力向內地伸手》。
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十周年大會上發表講話。在這個講話中,江澤民七次使用“敵對勢力”一詞,包括“國際敵對勢力”、“國外敵對勢力”、“外國敵對勢力”、“國際、國內敵對勢力”和三次“國內外敵對勢力”。(《人民日報》,一九八九年九月三十日第一版)
一九九〇年六月四日,《人民日報》在頭版發表社論:
社論如此論述天安門事件:
那場風波是國際大氣候和國內小氣候造成的,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和四項基本原則的尖銳對立,是滲透與反滲透、顛覆與反顛覆、和平演變與反和平演變的激烈斗爭。國內外敵對勢力制造這場風波的目的,就是要推翻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顛覆社會主義制度,使中國變成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附庸。
一九八九年、一九九〇年、一九九一年,“敵對勢力”在《人民日報》的使用篇數,是該報歷史上的三個最高位,分別為:一百一十四、一百七十五、一百九十八。三年全部四百八十七篇,形成傳播高峰。
一九九二年,鄧小平暮年一博,南巡號召改革(當然是經濟改革)。“敵對勢力”一詞的傳播頻率,應聲跌落。
“敵對勢力”一詞在一九九二年戛然而止。《人民日報》上使用“敵對勢力”的文章,一九九一年為一九八篇,一九九二年跌到四十三篇,一九九三年僅十九篇。
一九九二年十月,中共召開第十四屆全國代表大會。十四大貫徹了鄧小平“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的指示,強調“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旗幟”即執行鄧小平的改革路線。大會修改黨章,“敵對勢力”被刪除了。但江澤民的十四大報告中仍說“堅決打擊敵對勢力”,憲法序言中的“敵對勢力”也未刪除。
“敵對勢力”伴隨中共,從毛時代走到鄧時代。一個多甲子中,敵對者數度更換。有的“敵對勢力”終獲平反(如曾經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有的“敵對勢力”,先是朋友,后為死敵,再成盟友(如俄羅斯),然而決定何為“敵對勢力”的思維始終未變。
從這個基本點出發,對“敵對勢力”一詞的使用,越來越具意識形態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