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書店最近出版了已滿九十五歲高齡的曾彥修同志的一本書,書名叫《平生六記》。
我拿到彥修同志的贈書后,幾乎是一口氣把它讀完的。掩卷長思,感慨萬千。
全書文字不長,七萬字左右。作者如實地記述了他親身經歷的幾件大事:“土改”“三反”“鎮反”“肅反”“四清”“反右”。
這《六記》著重寫了后兩記,即《四清紀實》和《反右記幸》。主要是《反右記幸》這一篇,曾老把1957年“反右”時,他在人民出版社是如何被定為全國第一名“黨內右派”的前后經過,以及被批斗的情況,都寫清楚了,使我回想起當年的許多往事。因為人民出版社“反右”,我也是親歷者,曾老當時的遭遇我感同身受,一清二楚。特別是那次出人意外、令人震驚的千人公審大會,我至今記憶猶新。
禍起“鎮反”
曾老是抗戰初期到延安參加革命的老同志。他曾長期在延安和其他抗日根據地學習和工作。解放初期任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宣傳部副部長兼廣東省教育廳廳長和南方日報社社長。他是1954年調到北京,在人民出版社擔任主要負責人的。在延安期間,他經歷過那場荒唐的“搶救”運動。這場所謂“搶救失足者”的運動,不知傷害了多少滿腔熱情投奔到延安參加革命的好同志。曾本人也被“搶救”成了“特務”。
曾老對此運動有刻骨銘心的認識,因此他一生保持著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干違背良心的錯事的為人準則。
他在本書的“前記”中一開始就說:“在我經過的一些大事中,我的原則是:一切按具體情況處理,明知其錯的我絕不干。為此要付出多大代價,我無條件地承受就是。世界上很多事情,常常都會有例外的,唯獨有一件事,我以為絕不能有例外,那就是:良心?!?/p>
曾老在書中寫了《鎮反記慎》,因為堅持這個“慎”字,他在“反右”運動期間,竟被人陷害,差點被當作包庇反革命的罪犯而遭到滅頂之災。
解放初期的鎮壓反革命運動,當然是一次重大的對敵斗爭行動,各方都十分重視。當時全國早已大張旗鼓地開展宣傳活動了。但廣東地區解放較晚,鎮反工作也推遲了一點。
曾老在《鎮反記慎》中記述了這樣一段事實:
有一天晚上南方日報社突然接到廣東省公安廳的一個緊急通知,說第二天要在廣州處決一百四十多名反革命罪犯,附了一張罪犯的名單和每人只有兩三行字的罪行材料,要報社第二天在報上公布并配合宣傳。而此事報社事先一無所知,任何宣傳資料都沒有,連社論也無法寫。何況一次處決一百四十多人,歷史空前,廣州是廣東剛解放不久的新區,又鄰近港澳,如沒有有說服力的文章和材料,群眾如何能接受。當時報社編輯部亂成了一鍋粥,都認為第二天絕不能這樣出報。
而更重要的是,要處決的一百四十多人,除少數人的罪行比較清楚外,很多人都含混不清,構不成處決的條件。明顯是為了造聲勢、造輿論而草率決定的,這不是草菅人命嘛!但即使不出報,人照樣要處決,時間如此緊迫,報社的領導和有關人員連續討論了兩個小時得不出結果,大家都非常著急。
唯一的辦法是社長曾彥修打電話找中共中央華南分局的第一書記葉劍英同志,請葉帥出面妥善解決。當時上面有規定,報社遇有無法處理的事故,即使在半夜,社長也可以打電話找第一書記。但這樣做卻有極大風險,“鎮反”這樣的大事,誰敢出頭去碰?但問題是如此嚴重,一是人命關天,二是黨的聲譽。曾彥修在副社長楊奇的幫助下,橫下一條心,已經是午夜12點鐘了,他先打電話給葉帥的秘書,說有緊急情況要向葉帥通報。十分鐘后,葉本人和曾通了話,決定1點鐘在葉處開會,要曾立即趕過去。
會議由葉帥主持,有分局和省府的幾位領導參加。主管“鎮反”的這位領導同志(分局的社會部部長兼省公安廳廳長)顯然極其生氣,他帶了一位處長,拿了兩麻袋的材料放在地上。葉帥對他說,聽說你們明天就要槍斃一百多人,是怎么回事?他一聽就急了,說這不是分局決定的嗎?葉說,分局決定是堅決執行中央大鎮反的指示,是原則性的,可不是行動指令。你們這個大行動若不是報社告訴我,我亦要明天見報才知道。
這位領導知道出了問題,但一再強調說,我們這個事是毛主席、黨中央抓的,要大鎮反,廣東已經晚了,我們準備了好久,今晚分局社會部、省公安廳、市公安局都漏夜辦公,參加這次行動的有一千多人,他們現在都在連夜等著,準備明天上午9點執行,此事已難以更改。
葉帥要曾彥修發言,曾講了報社的意見,說明報社堅決擁護黨中央大鎮反的指示,要大張旗鼓地宣傳,要向公眾宣傳反革命的罪惡,讓全民來聲討。但是宣傳材料一定要清楚,罪狀要明確,如果含含混混,罪名空洞,都是“一貫反動,民憤極大”,廣大群眾會怎么看……話還沒有說完,對方就怒氣沖沖地指著地上兩個麻袋說,你看吧,材料都在這里。這樣變成曾彥修和這位領導的對抗爭議了。
葉帥和其他幾位領導同志都講了話,盡管講得很委婉,但都是支持曾彥修的意見,而對方卻毫不讓步,反復堅持,說一切都已準備好,明天執行已難更改,改了影響也不好。
葉帥是何等政治家,見久久糾纏不決,不得不把重話講出來了,說:“我們要記住中央蘇區的教訓,這刀把子究竟是掌握在黨委手里,還是掌握在保衛部門的手里,這是有很深的血的教訓呀!”
對方聽了此話,知道葉帥已下定了決心,只好不滿地說:我立刻通知明天停止執行。于是就離座到廳內邊上打了一個電話,向他下屬下達了通知:“明天停止執行!”等了一會又說:“是,全部停止執行,原因等我回來再說。”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
但誰知這位政法部門的高官卻從此對曾彥修恨之入骨,一直耿耿于懷。1957年“反右”時,《人民日報》上公布了曾彥修是第一名“黨內右派”以后,他終于等到了可以報復消恨的機會,精心策劃了一次要把曾彥修整倒整垮的行動,也就是組織了那場千人公審大會。那時這位領導已經升任國家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副總檢察長,掌握刀把子的權力更大了。
千人公審大會
1957年“反右”時,人民出版社在東總布胡同原出版總署的大院里辦公,院內最深處有個大禮堂,大會就在那里開的。出版總署已撤銷,人民出版社歸中宣部與文化部雙重領導,“反右”運動是文化部的兩位副部長張致祥和陳克寒直接來領導指揮的。但奇怪的是,開這次大會卻和文化部無關,也沒有中宣部與文化部的領導人參加。
那是在1957年的10月份,離《人民日報》公開點名曾彥修是第一個“黨內右派”已過去三個多月。大院里忽然開來了一輛載重大卡車,還有兩輛吉普車,帶來了發電機、探照燈、汽油桶、電纜、電線等一大堆東西,電纜從外面拉到了后面禮堂里,許多人忙碌了很多天,禮堂里四面八方都裝滿了探照燈,主席臺兩邊也有探照燈,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大家猜想是不是黨中央要對曾彥修采取什么嚴重措施了,要當場攝影存檔?!看來兇多吉少。
此事人民出版社的同志一無所知。后來聽說在開會的前兩天,人民出版社的領導才接到上面來的通知,說要開曾彥修的公審大會,要人社配合。因為事出意外,太突然了,也不知會出現什么情況,社領導只派了陳原同志參加了這次大會,王子野等其他幾位領導好像都有意回避了,我在會上一直沒有見到他們。
剛吃過午飯,就通知人民出版社所有職工去禮堂開會。曾老由本單位的幾個小伙子陪同著走進禮堂時,門外就有閃光的探照燈對著曾照相,大家看見,里里外外都貼滿了打倒曾彥修的大標語,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貼的。禮堂里坐得滿滿的,連我社職工在內,足足有千把人,另外這些人也不知是誰,是從哪里請來的。兩邊探照燈從高空往下射,攝影機對著曾彥修不停地拍照。我們才知道今天是開曾彥修的公審大會,來勢兇猛,會場寂靜得可怕。
主席臺上坐著十來個人,除了本單位的陳原同志外,其他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主席臺兩邊還站著一些人,估計應該都是穿便衣的公安人員,準備隨時執行任務。
待曾老在第一排坐下后,大會立即開始。執行主席向大家宣布說:“今天大會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司長代表×××副總檢察長發言,控訴‘右派’分子曾彥修在廣州的罪行?!边@一宣布,引起臺下一陣頗大的騷動,原來這次公審大會是國家最高人民檢察院召開的,要清算曾彥修在廣州的什么事情,主席用了“控訴罪行”這種字眼,問題肯定相當嚴重。我們都替曾老捏著一把汗,擔心會發生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
但我發現曾老在聽了主席這樣宣布后,好像比剛才反而輕松坦然了,經?;赝竺?,臉上甚至還露出了一絲笑容。原來這位司長不是別人,正是曾老在《鎮反記慎》中提到的,那次在廣州葉帥召開的會上,跟著那位現任副總檢察長拿著兩麻袋材料的處長,現在已升任國家機關的司長了。
這樣,曾老一下子恍然大悟了,他完全明白是誰策劃了這場聲勢浩大的公審大會,那位司長要講的是什么內容了。
這位司長的控訴發言講了一個多鐘頭,是照念他早已寫好的一個講稿,絮絮叨叨,有不少空話套話,但口氣很兇,聲色俱厲,扣的大帽子聽起來嚇人,反正一個人成了“右派”,就什么壞事都可以往他頭上套。
他發言的基本內容,概括起來就是:“右派”分子曾彥修一貫反黨,反動透頂,他膽大包天,竟敢在廣州反對和破壞毛主席親自抓的大鎮反運動,作為南方日報社的社長,拒絕為轟轟烈烈的“鎮反”運動做宣傳,還公然包庇該槍斃的反革命罪犯,為他們辯解、開脫,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嚴重罪行,必須予以嚴懲!
曾老在這位司長剛發言時,就向主席臺遞交了一張請求允許他發言說清真實情況的條子??磥磉@些在主席臺上坐著的絕不是一般人,應該都是政法系統的高級領導,會上一切都準備好了,只要他們一發話,當場就可以把曾彥修逮捕法辦。曾老當時完全沒有把握,這些神情嚴肅的領導人會不會同意他發言。但是沒有想到,等這位司長控訴完了,執行主席卻宣布:“現在曾彥修請求發言,主席團準予他發言。”這令大家十分意外,因為這是公審大會,允許被公審的對象上臺發言,這樣的決定是違反常規的。
所以曾老在本書中特別強調說:“對于這個決定,我至今不知道是誰下的決心??傊两裎疫€是從內心銘感他。我想,現在的讀者也會銘感他的。因為原告是某個‘最高’方面的‘最高’啊!”
曾的發言講了近一個小時,他態度自若,不急不慢,沒有提綱,全憑記憶,幾乎是一口氣把當時的全部事實經過都一一講清楚了。他發言時全場鴉雀無聲,都在認真聆聽,沒有人打斷他的話。曾在最后列舉了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廣東省府的幾位有關領導人:葉帥、方方、古大存、李凡夫等,他們都還健在,可以向他們調查核實。事實勝于雄辯,群眾聽后全都明白了。
他的這一席話把那位司長的控訴全部推翻了,什么反對“鎮反”,拒絕宣傳,包庇反革命,全是無稽之談,沒有任何事實根據。講完后那位司長竟沒有起來反駁,他又能反駁什么呢!公審大會再沒有人發言了。主席臺上的幾位主要領導交頭接耳地議論了一陣,最后執行主席什么話也沒有說,宣布“散會”!
這場經過精心策劃準備、原本要把曾彥修不知如何處置的千人公審大會就這樣悄然結束了,以后也再沒有一個字的下文,變成了一場相反的結果。這確實要特別感謝主席團的這幾位掌握處置大權的領導明白事理,主持了公道。因為曾老當時如果被當場逮捕,關進了政法部門,后果就可想而知了?,F在回想起來,仍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我認為這才是曾老在“反右”運動中的大幸。但曾老自己卻認為他的“幸”是另一回事,他“幸”在作為領導人在人民出版社先被打成了“右派”,從而避免了他去把別人打成“右派”。
他在《反右記幸》中說:
“像1957年那樣九、十級地震式的‘反右派’運動,沒有被打成‘右派’的人固然是大幸,像我這樣被提前一點反了右從而免掉了我去發號施令打他人為‘右派’,其實也是大幸。在我尤其是大幸。再不去打他人了,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