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稱是賽博朋克。她身穿黑色人造革短裙和“踢屎”靴(shit-kicker boots),還把五顏六色的頭發梳成小辮。
“哇喔,”伴隨著夜店里強勁的舞曲節奏我大聲回應道,“我愛威廉·吉布森。”回憶了一下,我可能也在某次Metallica的現場跟別人提薩繆爾·泰勒·柯爾律治(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女孩盯了我有一會兒,然后回應:“我可不怎么喜歡比吉斯(Bee Gees,三兄弟都姓Gibbs)。”

流行文化,特別是流行文學,通常很難意識到它自身的影響力。女孩的無知與誤解反倒可以證明另一件事——威廉·吉布森的作品竟已與時代精神如此貼合,換句話說,靠著20世紀80年代哥特與90年代Techno的碰撞,1992年的“賽博朋克”風潮剛好得以殺出一條跨界的嫁接之路。
當年我在舞池里遇上賽博朋克女孩時,吉布森已經從事寫作有十個年頭了。《神經浪游者》到2014年已經出版了整整三十個年頭,這一本,加上《蔓生三部曲》的其他兩本,還包括20世紀80年代早期他在《大泛雜志》上發表的那些短篇,一直是我反復閱讀不斷咀嚼的對象。
我越看越想看,連布魯斯·斯特林主編的《鏡膜》小說集也沒放過。現在來看,詹姆斯·帕特里克·凱利的《至日》和格雷格·貝爾的《佩特拉》其實也都是好故事,但只有威廉·吉布森的作品與“賽博朋克”這個詞條聯系在了一起。《神經浪游者》之前,我所讀過的科幻小說為讀者呈現的幾乎都是沉湎于空想逃避現實的故事。讀過吉布森的作品之后,返回去再看“科幻”這一風格,我沮喪地意識到,除了少數例外外,逃避現實就是它所提供的一切。2011年,吉布森曾在一個采訪中親口表達了對于作為一種風格的“科幻”的不滿,并把他早期的小說描述為“反科幻”風格。
我讀威廉·吉布森絕不是為逃離現實,只因為這是我所讀過對我所生活這個現實的最好描繪。《神經浪游者》之所以重要并非因為它在預言未來,威廉·吉布森以科幻的外殼作引,緊緊跟隨并描繪出這個深受技術變革影響的社會的心理現實性變化,這是造就吉布森及其作品不凡的根本原因。
吉布森對于數字時代,以及實現這一體系所需要的虛擬技術做出的構想根本無法稱之為預言,但他的成功之處在于,他準確地把握住了當筆記本電腦、智能手機這些設備出現后,我們空虛的生活是如何被牢牢控制住的——當我們的軀體用空洞的眼神盯著熒光屏時我們的意識卻航行在數字的時空之中,恰如身臨其境。
20世紀90年代,熒屏文化仍受技術局限被限制在電視和大銀幕上。但是,當時電視臺數量正在成倍激增,而CGI技術也讓電影從業者可以把更多超現實和不現實的東西以特別真實的形象呈現在銀幕上。所有人特別是吉布森這樣敏銳的創作者當然會意識到技術對于我們的心智會產生多大的控制力。
在20世紀90年代度過自己的童年時期相當于把自己的一半生命托付給一次數字意識控制實驗,被擠破頭上電視的廣告商控制住我們的消費習慣。當下2015年,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被一塊屏幕照亮著,我猜,現如今的青少年大概已經把自己生活的98%交給了數字意識控制——不再是實驗。賽博朋克反對的正是這種無處不在的文化灌輸方式,這里的“賽博朋克”不再是《精神浪游者》代表的藝術風格,它也是夜店里哥特裝打扮的人群所代表的文化風格。
不管是嬉皮士文化還是嘻哈文化,每一種具有反叛精神的亞文化到最后都會被消費主義消解并吸收,賽博朋克也是如此。到20世紀90年代快結束時,賽博朋克在影像中的具象化呈現——多數源自日本動漫中比如《阿基拉》和《攻殼機動隊》——已經足夠為大眾所熟知,以至于《黑客帝國》這樣的好萊塢大片也在討論賽博朋克。在文學界,賽博朋克不再是高舉反叛旗幟的銳意風格,它早已被各種翻版吉布森卻丟失其風骨的小說家玩爛,變成科幻小說中最無新意的流派之一。
只有吉布森還在沿著自己的道路繼續前進。2001年,他的小說《模式識別》(Pattern Recognition)已經進入了一個他曾預言過的時代。那么它還是科幻小說嗎?寫實主義與科幻小說元素的結合,讓它成為現今主流文學界給出的所謂“超寫實主義”(transrealism)最為清晰的案例。他的最新小說《末梢》(The Peripheral)則讓作者重回那個構建中的未來。
我們已經度過了賽博朋克所描繪的歷史瞬間,吉布森筆下的未來,已經成為我們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