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吃茶 道在其中

何謂茶道？對日本宗教文化有著精湛見解的周作人說：“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它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種代表藝術”。此論精辟入里，簡簡單單一兩句話就把神乎其神的茶道說清了，勝過宏篇大論。人生如寄，而寄居在這不完美不和諧的人世，想獲得解脫，獲得升華和超越，就必須憑藉某種方法工具。日本茶道的產生，某種意義上也是為人生修行提供一整套富有儀式感的法則或工具吧。

中國的飲茶風俗在八世紀經由海歸的渡唐留學僧出入傳入日本京都、奈良，在鐮倉時代（1185年～1333年）即為日本上層社會所知，作為一種海外舶來飲料，成了奈良時代流行在宮廷、貴族沙龍和皇家寺廟里類似“高嶺之花”的奢侈品，一般人很難問津，尚未在日本廣泛傳播。南宋時期日本高僧榮西和尚前來中國修習禪宗，歸國后身體力行，大力倡導，飲茶之風才開始慢慢從上層普及到民間。榮西在中國南宋浙江東部的天臺山寺院學習期間，正趕上中國茶文化歷史上最為繁榮的時期，榮西回國時特地帶回江南茶種并播撤在近江之國（今京都、滋賀交界）的宇治山，開辟出日本農業(yè)史上最早的茶園。他追憶在中原飲茶習禪的心得體驗，寫成《吃茶養(yǎng)生記》一書，倡導吃茶養(yǎng)生并獻給朝廷權貴。攝政將軍源實朝當時正為宴飲無度帶來的糖尿病所苦，飲茶之后病情轉輕，在他大力支持下，榮西在日本傳播飲茶文化，被后世奉為日本茶道的鼻祖。

榮西之后，薪火相傳，日本茶道史上人才輩出，不斷推陳出新，茶事一道，堂皇始大：一休宗純和尚（1394年-1481年）是榮西再傳弟子，原名周建，據(jù)說有皇族血統(tǒng)，早歲出家修行。他不僅是佛教史上繼往開來的高僧，也是茶道史上的重要人物；在追隨一休的諸多弟子中，茶道衣缽傳人田村珠光（1422年-1502年）是最杰出的茶師，其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開創(chuàng)性地把日本人的審美情趣成功地引入茶道中，獨創(chuàng)“點茶法”，使原本原自唐宋的佛門吃茶禮儀升華為提煉人生境界、飽含深邃哲學思想的茶道藝術；一代茶人千利休（1523年～1591年）又將田村珠光、武野紹鷗（1504年-1555年）的茶道加以提煉和大膽改造，提倡“和、凈、清、寂”的茶風，與追求茶具茶器茶舍富麗華貴的豐臣秀吉發(fā)生沖突，以身殉茶道。今天日本茶道的地基和框架，是在千利休的手中完成的。

茶與禪聯(lián)姻，并非偶然，不僅是同宗于佛門，在文化內涵上更有著諸多相通之處——靜寂清曠、向往和諧，通過修行來實現(xiàn)對客觀世界的把握、對生命的領悟，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禪，講究戒、定、慧三位一體，行禪見性，而茶道則是通過日常飲茶的全過程，體會空寂清凈，從而實現(xiàn)對人生的感悟和超越。

茶道以四帖半（日式房間的面積，一帖即一個榻榻米方寸，約2m2）草庵為修行場所，以茶器、茶湯、香花、掛軸為道具，必須遵循一系列繁復的禮儀形式。日本茶道巨匠千利休說，“四貼半座敷之茶道者，乃是第一佛法修行得道也。取水、弄薪、沸湯、點茶、供奉施人，我亦飲之。插花、焚香皆學佛祖之行跡也。”同僧人頌經、參禪悟道一樣，日本茶道也有著一套極為嚴格、煩瑣甚至是刻板的形式。如茶庵環(huán)境、煮茶炊具、飲茶器皿、點茶方法，包括室內裝飾、茶人禮節(jié)，甚至遣詞用句，一招一式、一言一行都必須嚴格遵從規(guī)定的程序，容不得半點疏忽，其刻板的程度比起僧人修行有過之而無不及。茶道正是通過這些嚴格的儀式來磨練人心，時時拂拭蒙塵的心靈，從而達到“和敬清寂”的人生境界。因此有茶道名士認為，就像禪門僧院的鐘、鼓、鈸、香、板等，是為眼、耳、舌、口、鼻、身所設的道具，而茶盞、茶湯則為心之法器，是讓禪的羽翼在心靈的空間自由翱翔的工具。在作為修行歷練工具上，茶道哲學與佛法極為相似，它認為人性是脆弱的，人生是痛苦的，必須遵循一定的規(guī)矩，收心斂性、遏制欲望，才能登堂入室，由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

茶道在心性感悟、文化內涵及哲學理解上更是與佛法水乳交融。茶禪一味，更深的涵義是指超越既定的規(guī)矩，以平常心吃茶，如此才能真正領悟茶禪之味，即茶道的另一個境界一“無心吃茶”。千利休一再告誡他的弟子，雖云茶道，但不要拘泥條條框框，把人生弄得了無生趣，“所謂茶道，別無他事，惟起火、煮水、沏茶、品嘗而已。”講的就是對規(guī)矩的超越。

唐土趙州和尚的“吃茶去”公案，不但是茶禪史上的一段經典，也是日本茶人最信奉的茶道座右銘之一，更是茶庵壁龕中經常供奉的墨寶。典故源自《五燈會元》記載：據(jù)說某日，趙州禪師問兩位新來的僧徒：“你來過這廟嗎？”對方答曰：“不曾到。”禪師說：“吃茶去吧。”又問另一位：“你呢？”對曰：“曾到過。”趙州和尚說：“吃茶去吧。”寺廟主持大惑不解說，“和尚！沒來過的叫他吃茶去也就算了，來過的為何你也叫他吃茶去？”趙州說：“院主，你也吃茶去！”在茶人看來，這段謎一樣的公案中，看似愚呆的趙州禪師，其“吃茶去”三字卻將茶道禪機闡釋得淋漓盡致。千利休倡導的“無心吃茶”與趙州和尚的“吃茶去”，其中的禪機恰似隱藏在河床下的水系，殊途同歸，一脈相承。

茶道的本義，歸根結底還是吃茶，別無深意。趙州和尚三次點明“吃茶去”時，無非告誡^們吃茶就是吃茶，不要執(zhí)著于形式拘泥于規(guī)矩，不要有分別心和既定觀念，來過沒來過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真心誠意、物我兩忘地去吃茶、品茶，這才是茶道真諦。

人之一生，本質上其實也是由無數(shù)“日常茶飯事”構成的，無非是吃、喝、勞、睡、婚、育、老、病、死而已。看上去，再也沒有比如此度過一生更為簡單之事了。然而捫心自問，對于人生我們何曾全心全意、無怨無悔投入其內陶醉其中？吃喝無憂卻奢求榮華富貴，活著厭煩想到死，臨死又渴望涅槃永生，一件事尚未終結，又再盤算另一件事，雜念紛至沓來，欲望像多米若骨牌，永遠得不到滿足，煩惱無窮無盡，人生意趣生命的歡娛被驅散得無影無蹤，恰似面對清茶一盞，尚未用心品嘗則已雜念叢生、束手束腳。正是騎驢找驢，逐影迷己，徒生虛幻與煩惱——這一切都是和茶道禪宗的精神背道而馳的。

非常喜歡田村珠光開悟得道的故事，其寓意很經典，或可稱為趙州禪師“吃茶去”公案的東瀛茶禪版本。

田村珠光十九歲隨高僧一休宗純和尚學茶，年剛而立已頗得茶道真?zhèn)鳌Ｒ恍菰谧罱K將禪門衣缽傳授給珠光時，對其進行一次別開生面的考試。

一日，一休在對佛門弟子闡述茶佛至理，忽然對珠光問道：

“珠光，說說你對吃茶的見解。”

珠光自信滿滿答道：

“學習榮西僧師好榜樣，為健康飲茶”。

一休不置可否，接著上課，談起了唐代趙州和尚吃茶去公案，接著問：珠光！你對“吃茶去”三字有何體會？

珠光沉思不語，默默捧起茶碗啜飲，這時冷不防一休手起棒落，將珠光的茶碗擊得粉碎！

珠光卻紋絲不動，忽而起身離席。

一休喝道：“珠光！”，珠光應偌返身。

只聽一休緩緩道：“方才問你吃茶規(guī)矩，但是如能拋開規(guī)矩吃茶又將如何？”

珠光平靜地答：“柳綠花紅。”

佛堂眾僧如墜五里云霧，一休宗師聞后卻笑開了花，因為在他看來，珠光的話說明已經深獲茶禪神髓：以平常心吃茶，以禪的心態(tài)俯仰萬物，才能獲得一個春意盎然生機蓬勃的自在人生。珠光的修行腳力已經登入了悟茶禪一味至境的高壇，一休隨即將寺廟歷代住持傳承的墨寶，也就是象征禪門合法繼承人的證書傳給了珠光。

其實所謂茶中有禪并不只是玄妙的理意觀念，最根本的還是要解決人生的本原，即生命的終極問題，也就是通過吃茶修身自律，通過一種現(xiàn)實生活中的簡單實踐來體味禪之所在，從而領悟人生至理。在茶道哲人看來，茶道修行無不與人生息息相關：四貼半的草庵茶舍，其實就是一個濃縮的人生舞臺，雖小猶大，關鍵看你如何自己去自我表現(xiàn)，自我揮灑；繁文縟節(jié)的禮儀訓練是為了讓人遵循一定的規(guī)矩，學會“在極限中表現(xiàn)自我”（歌德語），使人超然物外，在有限中窮盡無限可能：苦澀的茶湯象征悲苦的人生；茶室中的插花代表人不息的生命力；壁龕里的掛軸箴言有如經綸棒喝，幫助修行人更深地體會茶禪中的生命哲理。茶道，不就是一場生命靈修的課程嗎？

茶道中的禪宗，并不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相反，它倡導以積極的姿態(tài)去超越不如意的生活，從而獲得升華。日本茶道史上的重要的經典《南方錄》，相傳是千利休的高徒整理的講茶論著，被稱為日本茶道文化的《論語》。書中一節(jié)著重闡述了茶道的目的，即以少數(shù)的力量在這紛擾動蕩、物欲橫流的世界求得清凈無垢的圣土，在簡樸的茶亭里建立一個安詳寧靜、平等幸福的王國。“至此茶亭草庵，拂去塵芥，主客誠心而交，不言規(guī)矩尺寸式法，惟起火、沸湯、吃茶而已，無有他事。”

說得好！吃茶時唯有吃茶而已，無有他事。與其在紙上絮絮叨叨喋喋不休，還不如趁著清秋好日，燃火煮水，心無掛礙喝一壺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