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臧克家:淚灑山川難慰心
詩人臧克家離我們而去了。他走得從容,走得平靜,走得無怨無悔。他唯一覺得遺憾的是,沒有能夠親眼看到寶島臺灣回歸祖國。足見詩人的拳拳愛國之心。
回想起來,我作為后生晚輩,作為刊物的一名編輯,同前輩詩人臧克家已有30多年的忘年之交了。我從他的身上學到不少東西,吸取不少知識,感受不少鼓舞力量。他是我輩難以忘懷的良師!
就在此刻,當我提筆來寫紀念他的文章時,思緒仍是亂成一團。太多的回憶。太多的難忘,無盡的思念,無限的悲慟,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他那站在北京東城趙堂子胡同15號門前熱情的招手,親切的笑容,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中。難忘啊,可敬可愛、可欽可佩的克家老人!
記得1998年冬天,我陜西家鄉仙游寺文物管理所的幾位朋友來京辦事,我和所長王殿斌、副所長彭志團惦念著臧克家老人的病情,準備去看望老人。于是我打了電話給臧老夫人鄭曼同志,說明來意,下午便到了克家老人晚年遷居的紅霞公寓。待在客廳坐定后,只見老人身披一件棉大衣,手拄拐杖從臥室走進客廳,一見面便像往日一樣熱情地說:“我們是老朋友了,你們來我很高興!”不知是人老了容易懷舊。還是其他緣由,忽然克家老人動情地說:“我是個重感情的人,古人有一句話叫作‘衣不如新,友不如舊。意思是說衣服是新的好,朋友越老越好!我們是老朋友了……”說著,他熱情地握住我們的手,眼眶濕潤了。
這是克家老人發自內心的話,也是感人肺腑的話。我心為之感動。我們關切地問候他的病情,他堅定地說:“我情況不錯。前一段病了,剛好。”記得前年,10月8日,他97歲生日時.我和舒乙同志去給他拜壽。那時他的病情復發,躺在臥室的床上,卻依然激情滿懷地說:“我要活到120歲!”我們自然由衷地祝福老人。臨走他突然主動提出,要我和舒乙站在床頭和他合個影!他鄭重其事地脫下御寒的小帽,換上一身制服,合影時兩只手緊緊地握著我們兩人的手!對于病,他總是持樂觀態度。即使病了那么多年,每次我們去看望他時,從未見到他呻吟,有過病態,有過愁容。總是熱情洋溢地同你談天說地,談詩,談文學,甚至談論國家大事,就是不提自己的病情。乃至給我和朋友們以錯覺:認為他是因為上了年紀,有些老了,而并非病人,其實他已是報過幾次病危的重病患者,豈止是一般病人呢。然而他始終有一種強大的信念在堅定著。他一次又一次地闖過了“紅燈”,奇跡般地活到了神仙的歲數——九十九高壽!
此刻,他又握住我的手說,他“是一個重感情的人”,認定“友不如舊”的人。這是千真萬確的。無數事實可以說明。據我的感受,克家老人可謂朋友遍天下。他始終懷抱一顆熾熱的愛心:愛國家,愛人民,愛朋友,熱愛生活。雖說他是一位詩壇泰斗,一位大師,可你同他接近,從不感到拘束,不感到會有距離。他平易近人,平等待人。在他所結識的朋友中,有領袖,有學者,有年輕的編輯、記者、演員、運動員,也有普通的老百姓。詩人作家中。更是朋友多多,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還有少年的,幾乎凡是同他有過一次兩次交道,情投意合者,就會成為朋友。即使在“文革”中那樣自己受到殘酷迫害的日子里,他還總是惦念著遠在各地的老朋友們處境如何。“文革”結束后。他首先忙著和各地的朋友取得聯系,劫后重逢,興奮激動之余,他寫了不少致友人的詩作。對于被“四人幫”迫害致死的老朋友如老舍,他含淚而寫了長篇懷念文章。對于他所惦念的三四十年代、五十年代所結識的一批朋友如姚雪垠、于黑丁、碧野、田濤、吳伯簫、何其芳、白壽彝、季羨林、曹幸之、徐遲、蘇金傘、袁鷹、李瑛、劉征、程光銳等人,“文革”后往來更密切,友情更深厚。除了頻繁的書信來往,更有詩文互贈,他的確很重視感情,尤其是友情。臧克家身體并不好,每日需要有更多的休息時間。可是只要是朋友來訪,任何時候去。他都要起身走出臥室,在客廳里會見和交談。有時談得很興奮,時間也不短。然而送走客人,他便又臥倒在床。累呀!所以家人在這種時候常常提醒他,談話“差不多了”。去休息吧!他卻時常擺擺手,說:“沒談完呢!”這種對待朋友所表現的熱情、真誠和情誼,令人心存感動。
凡是和詩人臧克家接觸的人,無不感受到他那種隨時進發出的“一團火”的精神。他待人親切、和藹、真誠、坦率。任何時候你同他接觸,他總是熱情洋溢,激情滿懷。我最初和他的交往是工作關系。那時我在《人民文學》雜志做編輯,常常向他約稿。只要他有感受,定會寫出文章。支持刊物的工作。久而久之,我們成了忘年之交。尤其通過“五七”干校同甘共苦、歷經磨難,我輩對于臧克家前輩更有了深厚的感情。因此,除了工作上的事,有時個人的某些事,也免不了打擾老人家。
當然說是私事,其實也是公事。我的家鄉陜西周至縣一處山清水秀、風光宜人的名勝古跡仙游寺,是千古流傳的《長恨歌》的誕生地。當年唐代詩人白居易任周至縣尉時,與友人陳鴻、王質夫同游仙游寺,感懷于渭水之濱的馬嵬坡及唐明皇與楊貴妃悲歡離合的故事,在這里寫下了情文并茂的《長恨歌》,以記其事。成為文學史上產生深遠影響的千古絕唱。一個偶然的機會國家文物局專家羅哲文先生來仙游寺考察時,說起他曾從田家英(毛澤東同志的秘書)處看到過毛主席書寫的《長恨歌》的手跡復印件好像沒有寫完。文管所有心人王殿斌記住了這件事,立即打電話告訴了我,我又請在中央辦公廳某局工作的鄉友王添生同志幫助尋訪。結果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了,果然有這件事,原件珍藏在中央檔案館。后經交涉,我們終于拿到了原件的復印件。
當時在中央檔案館,我和王添生、王殿斌有幸看到了手書原件。毛澤東手書《長恨歌》共十張。草書、豎式,每頁四列,每列多則七字,少則四字.疏密有致,結構奇絕。系書寫在一種特制凈白宣紙箋上。遺憾的是主席沒有寫完。白居易《長恨歌》原稿120行,通篇840字。而毛主席只寫了32行,224字,即從開頭“漢皇重色思傾國”開始,寫到“驚破霓裳羽衣曲”止。大概是主席在繁忙的工作空隙所寫。沒有寫完,更沒有標題和署款。王殿斌向我提出能否請一位詩人來寫一個題跋?我們思來想去認為臧克家先生最合適。因為他曾和主席在中南海談詩論藝,對主席的詩詞深有研究,好,就請他!于是我們倆帶上毛主席手書復印件向臧老登門求教,不想臧克家一見,異常高興,欣然接受我們的請求。他連說寫得好!并說:沒有寫完也是一種殘缺的美!他說只見到毛主席手書的白居易的《琵琶行》,不曾聽說、更沒見到過主席書寫《長恨歌》。對此,他一遍一遍地觀賞,愛不釋手。答應我們幾天后寫出題跋。
果真,四天后,我們如愿取回了臧克家書寫的題跋,文字內容和書法均可彌補毛書的缺憾。可謂春蘭秋菊,相得益彰。臧克家先生跋語的全文為:
毛澤東同志是偉大革命家,卓越的詩人。才高多能。致力書法,風格獨具,為世所稱。六十年代,曾書寫白居易名篇《長恨歌》,行云流水,疏朗有致。顯系忙里偷閑,游目怡情之佳作,惜世人罕見。今勒石流芳,以供欣賞。原詩太長,未能終篇,缺陷之美,彌足珍重。謹綴數語于后,以表景仰之忱。
臧克家辛未十一月于首都北京
現在,毛澤東手書《長恨歌》的墨寶,連同詩人臧克家的題跋,已在仙游寺刻石為紀。這不僅增強了人們對仙游寺歷史文化的認識,也為后世人留下了一筆彌足珍貴的文化財富。所以我和我家鄉人都非常感念臧克家老人!
無盡的思念,使我回憶起臧克家先生住在趙堂子胡同15號那座花木蔥蘢的四合院時,凡是拜訪他的大大小小客人,臨出門,他總是要送客到大門口外,即使冬季也要戴上絨帽、穿上外衣堅持相送。每次,他都是站在大紅門前把手舉得高高的,親切地微笑著送客。趙堂子胡同在東城不算有多大,一條大約有幾百米長的小胡同,臧克家先生有散步的習慣,一年四季不管天熱天寒,刮風下雨他都堅持每天在胡同散步。他家隔壁有家幼兒園,那里聚集了一大群孩子。克家老人很喜歡孩子,每天他出門散步時,總要身上帶著一把糖果.走到幼兒園門前時,只要孩子看見他,都會甜甜地喊:“爺爺好!”他便拿出糖果送給孩子。他的確是一個重感情而有愛心的人。在這條胡同里也交了不少普通老百姓朋友。胡同的大人小孩差不多都認識他,都知道這是一位善良、慈祥可親的老人!原先胡同里的鄰里街坊并不知道他是誰,可有時他家常來一些坐著高級小轎車的客人,比如朱德委員長,谷牧副總理……還有那些部長都來過他家里。那時小轎車并不普遍,到了一定干部級別才會有車。鄰居們后來才發現這是大名鼎鼎的詩人臧克家哪!可他一點架子都沒有呀,還那么親近咱老百姓,親近陌生的孩子!他在那個胡同人緣真好!
至于臧克家和運動員郎平,和小詩人田曉菲的忘年交,更是文壇佳話。
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個把自己置身于普通百姓之中,置身于普通作家群之中,一個重感情重友誼的詩人、老人。這個擁有海內外眾多忠實讀者的詩人,一個擁有海內外眾多朋友的老人,正如他那首為紀念魯迅先生而作的膾炙人口的銘刻在了幾代人的心上,凈化了多少人的靈魂,也道出了人間多少真理的詩篇《有的人》中所說:“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看望艾青
好久沒有去看望艾青老人了。還是在去年年初3月27日他85歲生日時我和朋友們去協和醫院給他拜壽,當時,他只是靜靜地躺在花叢旁的病榻上,一言不語。對于人們向他祝賀生日,他只能微微點頭,表示謝意。我們默默祝福這位人們敬重的詩壇泰斗能夠早日康復。
時過不久,由于病情有所好轉,他出院回家療養。對于80多歲高齡的艾青來說,這無疑是一大幸事。因為在家里有賢惠的夫人高瑛的悉心照料,且不說能夠吃、住得好,休息得好,心情也會是愉快的,而心境的好壞,對于一個患者來說,又是極端重要的。艾老病情的好轉,是令人欣慰的消息。
時近嚴冬,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我和來自春城昆明的詩人曉雪及其夫人、白族歌唱家趙履珠(電影《五朵金花》插曲的歌唱者)相約一同前往東四十三條胡同艾宅去拜望老人。我們走進他家后,只見老人端坐在客廳的一張木桌旁,見我們來示意坐下。碰巧歌唱家王昆也在座。王昆又恰好是趙履珠當年在東方歌舞團工作時的老領導和指導教師。師生數十年后在艾青家相見,格外高興!
高瑛大聲向艾青說:曉雪夫婦剛從云南來,和周明一起看你來了!艾老直說:“謝謝,謝謝。”
我們剛一坐定,艾青不無感慨地對曉雪說:“一生認準一個人不容易。你年輕時就認準了我.寫出了《生活的牧歌》。我一生歌頌生活……”他重復幾遍這句話。
說得好啊,艾老!你的確一生熱愛生活,歌頌生活,從你30年代最初發表的震撼文壇的名篇《大堰河——我的保姆>起直至1979年經過20年的沉默昭雪后,所發表的《歸來的歌》《光的贊歌》等大量膾炙人口的詩篇,都是充分表達了你對養育自己的祖國和人民的無限深情。從你走上詩壇開始,就自覺地將自己與人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圍繞著“土地和太陽”這一中心意向,傾吐自己對祖國、對人民的熱愛之情。
如今,艾青仍深深地關注著祖國的命運、人民的生活。他關切地詢問曉雪云南邊疆地區改革開放的發展情況怎樣,少數民族生活改善得如何?當他回憶起20世紀50年代陪同智利詩人聶魯達云南之行的情形時,他說:可惜,聶魯達已故去。他還清楚地記得就是那次在昆明第一次見到剛剛大學畢業回到家鄉工作的曉雪。曉雪的畢業論文正是研究艾青的那本專著《生活的牧歌》。這是我國第一部研究艾青的詩論專著。寫論文時,曉雪不曾見過詩人艾青,只是一名艾青詩歌的熱烈愛好者。那次昆明相見,曉雪和艾青結成了忘年交,幾十年來交往不斷,友情愈益深厚。今天他見曉雪來,高興得直說:老朋友了,老朋友了!
曉雪帶來一件禮物送給艾青,是一座雕刻精細的緬甸白玉大象。艾青喜歡極了,他不斷用手撫摸著大象,突然說:“這東西(指大象)很笨,但是鼻子很有智慧。”惹得我們都哈哈大笑了。
高瑛大姐熱情地打開一本“艾青”畫冊,要我們和艾青一起欣賞。畫冊中詳盡地記錄了詩人寫作生涯的漫漫歷程。忽然,我指著一幀他們和外國友人合影照片上的高瑛,開玩笑地問艾老:這人是誰,漂亮不漂亮?艾青不假思索地詼諧地說:“是我的‘飼養員。時間考驗她是美麗的。”
說夫人高瑛是他的“飼養員”,這既幽默。又很準確。正是由于艾老有這樣一應辛苦而精心的“飼養員”,他才得以延年益壽,能夠不斷給讀者以精彩的新作。如此漫長時間的考驗,也證明了夫人高瑛心靈美麗,我于是對高瑛說:艾老的話對你是最高的評價。高瑛不無欣慰地說:他是在鼓勵我呢!
這時,王昆同艾青談起延安時期的往事,有說有笑。王昆說:那時我們常常朗誦你的詩,現在,你是詩壇泰斗,可要多多保重哪。艾青幽默地說:我不是什么泰斗,是小菜一碟。
艾青關切地問起王昆最近在做什么?唱沒唱歌?
王昆回答說:不斷地唱著呢。今年是紀念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唱了許多抗戰時期的歌曲。說著,王昆問艾青:你還記得不記得“大刀向鬼子們……”
不料,艾青激動地和聲唱起來: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前線抗戰的弟兄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王昆邊唱邊打著拍子,與艾青合唱,我們在場的人都受到深深的感染。反復唱了幾遍后,王昆要他繼續往下唱時,艾青卻笑笑說:不唱了,鬼子已經打跑了!
艾老雖說在養病中,依舊關心著社會生活。且思維清晰,記憶力也好。言談中,仍不失詼諧幽默.妙語橫生。他是一位詩人,同時也是一位智者。同他在一起,不僅輕松、愉快,而且受到不少啟迪。增長許多知識。
臨近中午時分,我們不敢太多打擾艾老,便依依不舍地向他辭別,他緊緊地握著我們的手,直說:今天很高興!高興!
蕭三:伏櫪想千里
“告訴大家:我還活著!”
這是蕭三同志接見我們記者時的一句話。“活著”就是新聞,可見要在“四人幫”的牢獄里挺過來談何容易!這個“不容易”,人們在聽了這位老詩人、老前輩在中國作協第三次會員代表大會上的發言以后,就有了更加具體、更加實在的理解。當時,他在全場熱烈掌聲中,僅僅講了兩三句話,說到許多年和大家不見面了,就禁不住老淚縱橫,哭了起來。激動得站起來哭個痛快。
他一直邊哭邊說,雖然下面的人不能全部聽清楚他的講話,但看到這個受人尊敬的老前輩被折磨成這個樣子,再想想自己的遭遇,不少人情不自禁,泣不成聲。
他滿腔激憤地說:“就我個人說。‘文化大革命中受審,坐牢,受監督,作為作家十多年未能動筆……”
聽聽這樣的發言,看看他耳朵上插著的助聽器,走路要兩個人攙著,誰都會激起對“四人幫”和那個“魔鬼顧問”的憤怒和仇恨!
蕭三同志早在1918年就在湖南參加新民學會。曾經留法、留德勤工儉學,光榮地參加過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擔任過“左聯”駐“國際革命作家聯盟”的代表。他還是《國際歌》的翻譯者。可是這樣一位老革命,卻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加上“里通外國”的罪名,作為“特務”而被抓走了。他的工作本來就是搞對外文化交流的事嗎,有什么奇怪呢。但四害橫行,誰跟你講理!從此蕭三失蹤了。在那烏云遮天的十多年問,誰也不能打聽、過問這樁神秘而不可理解的“案件”。直到1974年夏天,他在獄中不幸患了中毒性肺炎,生命垂危,這個情況被我們敬愛的周總理知道了,他老人家當時也已身患重病,卻還十分關懷著每一個老同志,立即指令國務院辦公室打電話給醫院,指示要全力搶救。這樣,蕭三同志,這位當時已經年逾古稀而卻身陷囹圄、受盡百般折磨的老人,才得以轉危為安。同年10月他才被放出監獄,允許回到家中休養。但是。聽說還要受到“群眾監督”,所以他活著,他回到了家中的消息,是不允許“傳播”的,也就不會有多少人知道。天長日久,這位詩人的名字幾乎被人們“淡忘”了——這當然不是真正的忘記。人們也不可能忘記這位對黨和人民事業做出過貢獻的老戰士、老同志和優秀的老作家的。
正是由于這種原因和心情吧,當獲悉他將正式出席全國第四次文代會而且已經當選為大會主席團成員時,我們決意去采訪他。看望他……
這是一個北方深秋季節的艷陽天,我們來到北京一所醫院的病房訪問蕭三同志。他熱情地和我們握手言歡,關心地問起文代會的籌備情況,問起許多他所熟識的老同志的情況,問起作協的工作情況,等等。只是由于年邁,加之患病,走路不便,說話也比較吃力。
說實在的,我們見到他老人家,又高興又難過,心情十分復雜。可他精神很振奮,情緒很昂揚,這從他病房的擺設也可以看出,病房里全是書,哲學的、歷史的、文學的都有。他每天堅持看書、寫稿。伏案工作。聽說,他在獄中還寫了不少詩呢。我們問起他,他爽朗地笑了,說:“是寫了。但那里邊哪有筆和紙呀,哪里允許你寫詩呀!我是腹稿——”他說著,笑著,用雙手拍拍自己的肚皮,幽默地說:“都寫在這里邊哪!”
我們表示希望他能整理出來和讀者見面。在場的蕭三同志的小兒子和平高興地告訴我們說:“爸爸是在整理,已經整理出幾首了。”蕭三說:“那還要好好加工哩。現在不忙發表。”蕭三同志的思想作風、工作作風一向十分認真,對發表作品也是十分嚴謹的。早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他每次繳黨費都要親手交給黨組織。最近,他發表在第十期《詩刊》的新作《八十三歲自壽》就是經過反復醞釀,反復推敲和多次認真修改的作品,他還非常謙遜地說:“老姜應該辣。老人要寫出好詩再發,以免影響青年。”看,他是多么嚴格要求自己呵!
1981年國慶節,我突然收到詩人蕭三同志一本贈書——《蕭三詩選》。這是由詩人的家鄉湖南人民出版社剛剛出版的新書。我打開一看,書的扉頁上有作者的親筆題字,而且寫了一些親切的字句。我知道,此時蕭三同志已是85歲高齡的老人了,又是一位我們所尊敬的革命老前輩,他的如此舉動,使我感到意外,也很受感動。平日我由于工作關系,常常同他聯系,有時也去看望,作為一名晚輩,每每在同他的接觸中,獲得很多教益。他待人平等、親切、和藹而坦率,且勤于學習。雖然他的資歷——1918年新民學會的成員、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的參加者、擔任過“左聯”駐“國際革命作家聯盟”的代表、《國際歌》的著名翻譯者——資歷是那么老,對革命貢獻那么大,他卻從不居功自傲,相反,總是那么謙虛謹慎,平等待人。
粉碎“四人幫”后,他和全國人民一樣,精神振奮,意氣昂揚,創作情緒很高。他每天除了看書學習、堅持記日記外,還不斷地寫詩,有些已經在報刊公開發表:有些還是腹稿。他還在撰寫一部反映延安時期艱苦歲月生活的長篇回憶錄《窯洞城》——已完成前一、二部分,約七八萬字。后半部還在醞釀寫作中。同時,他還在身邊同志幫助下,整理他的文集和詩集。他在《詩選》的代序中說:“唯其有意識地寫詩,主要是為宣傳中國革命而寫:并且寫出來的東西力求通俗化,口語化……”這么高齡的老者,卻還在勤奮寫作,這種精神實在是感人的,值得我們大家學習。
后來,蕭三同志得悉四川人民不幸遭受洪水災害,他毅然將這本《蕭三詩選》的稿費全部捐獻支援災區人民。
我覺得這本書的分量更重了。
我去看望他時提及此事,他微微笑了,搖搖頭說:“唔,這個沒有什么。我們還不是老百姓養活的嗎……人,雖然老了,還是要為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這話,說得何等好啊!
這使我聯想起詩人在1962年所寫的一首詩中的兩句話來:
我雖老而殘,
伏櫪想千里……
這不也正是詩人精神面貌的生動寫照嗎?!
責任編輯/蘭寧遠
供圖/呂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