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央
太陽心急火燎地騰身而起,一大堆碎金屬前后腳嘩啦啦潑出來,詩云好像聽到了裹挾著亂七八糟的尖叫。她那雙其實很好看的眼睛瞭了瞭天,就沖向學校對面那家川菜館,沖過馬路的時候往身后緊急瞟了一眼,像一只饑餓難耐的老鼠。老鼠的樣子并不美妙,何況是奔向米倉的一只餓鼠,這種時候可不想被不斷涌出校門的同學看到,尤其不能讓校草子曰看到。完美女生處處要完美哦,她想。她是用不著擔心水嫩皮膚曬黑的,十七歲,那是一個女孩子美不勝收的季節,即使在高原這種美麗屠宰場里。
這家店里的魚香肉絲很夠味,不像十字路口過去500米的那一家,盛到盤子里的菜從色澤到味道簡直讓人為語言粗暴找到合理的借口。詩云找個靠門口的位置坐下,她實在受不了后廚里的油煙味,感覺差不多像語文老師那張紫外線長年照顧下碎錦一樣的臉。等飯的工夫里,她想小儀到底為什么請假,昨天放學的時候還像莊稼地里益蟲那樣.把小細胳膊搭向三班那瘦條兒男生肩上時的囂張,該不是為躲避今天下午的物理測試吧。物理老師嚴厲得和伏地魔差不多,他總會在月考之前搞一次測試,測試很弱智,也令人崩潰。但你不能不承認他的種種弱智和反復崩潰手段,的確給他的學生帶來不少自信,那是來自考場上的優越感,他帶的每一個畢業班總能讓這個省重點高中里的重點高中,變成每一名學生家長失去控制的瘋狂期待,讓人完全不理解的是這種期待從未落空。這也就是為什么生活要求不高的媽媽還愿意包車送女兒上學,雖然沒過兩天又說動另一個學生的家長聯合包車,費用一家一半。那個學生,就是七班的齙牙。齙牙的名字叫溫暖,長得一點兒不夠溫暖,這源自一顆齙牙拱門一樣把上唇左上方弄得山巒起伏。齙牙長成那樣還雄姿英發立志報考軍校。軍人有什么好,我就不當,詩云很不屑的樣子。這種不屑說到底也是一種優越感,就像極地根本用不著羨慕冰天雪地一樣。她故意氣溫暖說,我爸爸是軍校教員,教習軍官的老師,比咱們班主任拽吧?那又怎么樣?真不怎么樣,板寸頭兒,穿休閑裝也跟混到人民群眾隊伍里的便衣一樣,怎么看都十二分不休閑。
想到齙牙,詩云的情緒遠不如店外的陽光那樣明媚。他那上唇茸毛已經很是搖曳了,杵到人堆里也算有一定的規模了,詩云卻不肯正眼嘹他。不正眼嘹他也并不全怪詩云,溫暖的話少得幾近于姥姥家那張擱置地下室的舊櫥柜,只在托運時吱扭吱扭。他總是很正點坐到車后排等詩云,一言不發,詩云也從沒往后座哪怕掃一下的一閃念,她認為他們之間就是合作關系,合作關系是用不著非合作意愿的,直至船到碼頭車到站,該誰付錢這種事并不要誰提醒。通常是付錢的付錢,不付錢的下車走人,打招呼也是跟司機之間的事。這種不交一語在今天早上結束。溫暖杵到詩云面前時詩云正一身熱氣騰騰下樓來,他死死瞪住詩云的樣子就像離水很久的魚,鼓著腮大口喘氣,噴出的熱氣弄得詩云眼睫毛下了霜一樣,他跺腳說司機好像沒來啊咋辦啦咋辦啦?詩云朝左右張望著,薄寒中的停車場泛著灰塵的氣味,氣味證實了溫暖的話。詩云現在想想過去的這個早晨實在是倒霉透頂,她說句那就往前走走打車唄,這一段路太偏,車少。于是她帶著張惶的溫暖像媽媽拖著只會甩清水鼻涕的孩子一樣站到了路邊,胳膊像旗子飄搖過不知多少輛車的疾馳后終于有輛車肯載他們了。他們的氣息還來不及調勻,司機像突然想起什么沖他們說,我要去出租行交車,不能載你們了。詩云心里罵聲臟話,喝住準備下車的溫暖說叔叔拜托那就拉一段吧,拉一段好打車.這里不好打車。司機沒說話,把他們載了大概兩三站地的距離就卸車。又是等又要等,等到有車把他們第二次卸下來時,第一節課過去了近十分鐘。
這個笨熊,大大的笨熊!還想當軍人,啊呸吧,我謝謝他了!詩云又捏一下褲袋,都是一些零錢,飲料只好省了。
呀,咋了,五班美眉的男朋友把妹去了?玩怨婦妝啊,讓人當備胎啦?店里進來了三個學生,兩男一女,穿著肥大得沒樣兒的藍黃條尼龍校服。女生經過詩云對面時大聲笑著說,惹得那倆男生“噢”“噢”叫喚。女生是七班的孫璇,畫著微醺的薰衣草眼妝,像被人搗了好幾通老拳似的。詩云輕盈地起身朝孫璇望過來,用一只手遙點她的一頭黃發,右上唇往臉頰上方擰過去發著咂咂聲說,多久沒有補染過了是吧妞兒?瞧,這發尾干燥得很拉風噢,像一捏就碎的稻草人,你也不算太老,咋就這么不小心吶,把自己弄得歐巴桑一樣,要知道沒有光澤的頭發和沒有彈性的皮膚一樣噢!試試j.f.Lazartigue滋潤護理發膜,別嫌貴,你這款不行的,才十幾塊啊,我家的狗狗整理毛發都不用的。人長得抱歉不是你的錯,嚇著雷鋒叔叔可是你的不對啊妞兒!
詩云的口氣顯然像一枚擰開的催淚彈咝咝冒著白煙,店里發出爆米花一樣的笑。
老板娘端來魚香肉絲放在她們中間,瞟一眼孫璇,那張小臉已經像極了剛出鍋的竹節蝦,臉上的笑便毫無收放的意思,推著她往那倆正盯著菜譜商量的男生對面一摁,說聽一上午課不累呀不餓呀.還有精神逗嘴皮子呀,快吃完飯回班里寫作業去.你們高三誰晚上熬夜不熬到天亮,再不趕早點兒睡覺,高考還有半年多,到時候還不都成一群小老頭小老太太吶。孫璇卯足勁兒躥起來,老板娘又摁下去。倆男生朝詩云那里瞅瞅,回頭倆腦袋又湊一處悄悄說著不知道什么事的事,然后再瞅詩云,之后發出哏兒哏兒的輕笑,其中一個說喂一我們倆要的擔擔面,你要什么?孫璇眼睛一瞪,沖詩云突然一笑,聲音抽著個兒蹦起來,說是啊是啊,這么漂亮的美眉也得有齙牙那樣帥的“班草”來嚇人呀,你看齙牙多配你啊,你們真是郎才女貌天仙——呸!說到最后一個字,唾沫像開了瓶蓋的啤酒,拉網式的動作無法不精準命中那盤魚香肉絲和正吃魚香肉絲的人。
班主任給詩云的爸爸尤教員打電話的事詩云晚上才知道。尤教員當時正在訓練場上散打課,半個月了,學員們的老筋怎么都拉不到理想狀態,狀態不理想很容易在對抗性訓練中受傷。那些學員被尤教員組織起來,每個人前后左右間隔兩米坐地上一對一互相壓腿,屠宰場似的叫喚聲甚或哭罵聲讓班主任在電話那頭皺眉,他盡量把教鞭削成粉筆一樣短地客觀而又客觀傳遞著怒火,沒多久,尤教員和他握在手里的電話已經狼煙四起。
詩云呼嚕呼嚕喝完最后一口蛋湯準備起身,洗碗收碗的事她是從不管的,那是爸媽的事兒,她的任務只有一個:寫作業,復習。尤教員擱下筷子朝她注視著,停止了呼吸,他一面站起身,一面在給自己火上澆油,以便保持住旺盛的怒火讓性格越加毛躁,燒一燒這個惹事的女兒。他這樣做的時候其實是沒多少把握。
為什么打人?都這么大了還打架斗毆,你是女孩子啊!一出口他就覺得應該換她媽媽談話才合適,關鍵時刻他的口才并不能幫他,靠存儲的怒火壽命可沒有多長。
什么,爸爸你說什么?詩云把腳步停在了房門口問。她媽媽易經正在廚房往水槽里放熱水,在流水的聲音中,她聽到尤教員說了什么,但也許沒能聽清。尤教員這樣想時詩云瞪著眼睛朝上翻了一下,然后大步走來搖他爸的肩頭,說給點錢吧爸爸,我都快窮死了,下周跳舞的服裝要買的,請老師教舞蹈要酬謝的,還有還有……讓我再想想——
咋了,高三了還演節目?老了給你們老師打電話,咋搞的!尤教員一下子急了,掏出電話秋風掃落葉一樣翻找名單,其實他根本用不著這樣,在已接來電里就有班主任的號碼,那是下午的事,以他的通話概率根本不可能覆蓋掉。詩云合身撲向尤教員也撲向手機,尖聲喊叫著爸爸啊爸爸啊你傻啊,九個人吶又不是我一個跳,你這不是不給我面子嗎,你也是當老師的,你想讓你們班落后啊!尤教員說老子不帶班,學員由學員隊干部管——老子以后也不帶班。這句實屬廢話,剛才火上澆的分明是水嗎.連半點兒酒精都不含。尤教員很是泄氣,他總是零打碎敲敲打不到主要問題上,在詩云很叛逆的時候他除了吼就是揮拳動手,不只沒有任何作用,有一陣子父女倆都放出聲要斷絕關系。斷絕關系是氣活,但他的失敗教育是事實,雖然他非常不情愿承認這樣的現實。
這會兒就叫著易經易經,你來管管你女兒吧,看你把她慣成啥樣子!砰,電視機嗡著聲兒閃爍一大片雪花后定格在央視七頻道上,那里止徒步行進一支隊伍,臉上畫得跟南美土著人一樣。他把自己深埋沙發里,把遙控板弄得咔咔作響。
易經穿一件水粉色的縐綢睡衣,外面是印著葵花的淡黃色圍裙。她摘下長至臂肘的淡黃橡膠手套和圍裙撂到餐桌上,然后端起懷子喝水,一小口一小口。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好像根本就不像因聽見丈夫的呼喚才過來的。易經喝過三四口水后才用眼神呈拋物線狀往這邊瞟,也就一瞟,詩云心里就顫悠了顫悠,她心里根本不在乎父親的怒火,但不能不在乎母親從容得要死的聲音,那種從容近乎冷酷。她一直都認為媽媽的心不在她這里也似乎不在父親那里,至于在哪里她不明白,但她相信父親也明白不到哪里去。她有時鬧不明白像父親這樣的男人怎么會娶到母親,或者說母親怎么會嫁給父親,說到底他們就不是一類人,壓根分屬于兩個世界。她問過大姨,大姨說一家女百家求,你姥姥第一眼就沒瞧上你父親,他太瘦了,太瘦的男人擔當不了一個家,可你舅舅得急性闌尾炎疼得背過氣時你父親恰好就未了,住院,做手術,日夜護理,大冬天里騎輛飛鴿自行車送飯耳朵長凍瘡,你媽媽,還有你姥姥,不用說你舅舅了,一家人真是感動。
易經欠身坐沙發上幽幽說云云,說吧。
噢……那個賤女
嘴賤人更賤!詩云想起中午那盤魚香肉絲和孫璇的樣子身體就冒白煙,也就在那啤酒樣的飛沫籠罩過來時,詩云閉上眼,眼皮后面暗紫色的氣流洶涌而來。這時的孫璇不該翻滾著眼睛看到她的鼻尖來,說怎么樣,和“班草”戀愛很High是吧?假睫毛像蝴蝶翅膀扇起,扇起,扇得那倆男生往詩云臉上覷一眼又一眼,覷得詩云迅速如一只魚鷹,孫璇精致的妝容上現出了細小但很鮮艷的五指掌印,也就是一眨眼工夫,那盤魚香肉絲緊步跟上如發膜一樣傾倒在那頭干枯的長發上。大概猝不及防,孫璇好半天才開始嚎叫,她搖晃著自己的頭像洗過澡的小狗,在口袋里拼命掏面巾紙,胡亂摸一頓,摸到了,滑脫了,又摸到了。倆男生不知所措的樣子至今想來令詩云很是無語,她沒想到兩個男生會說大姐大姐消消氣吧。但那語調似乎并不含有讓人消氣的意味,擦著孫璇身邊往外走時上身朝一邊彎成大蝦似的,很怕她順頭發而下的肉絲筍絲之類污損了校服,雖然他們的校服并不見得有多干凈。
你必須向孫璇道歉一一我想知道,你什么時候學會用這種最瘋狂的辦法解決同學之間的矛盾啊?
我靠,這是她嘴賤招來的一
那個字什么意思?
尤教員說云云,你女孩子說這種臟話跟誰學的?
家里有專家,還用得著跟誰學!易經頗不耐煩,咱家養的是女兒。
咋了,哪個男人說話不帶話把子啊,都跟你,還是不是男人了!再說老子也沒教云云,你別怪老子頭上,老子不認賬。叭,啃了一半的蘋果朝前面一撲,在茶幾邊上彈了一彈,沿著果盤陀螺一樣滾了半個圓,又彈回來落到沙發前的腈綸地氈上,挑釁般結結實實砸向尤教員的右腳,這雙赤裸的腳發著汗腳的酸臭氣味。
嘣,尤教員撈起腳前那半個蘋果狠狠朝電視屏幕咂過去,嘴里罵著操或者靠之類的詞組,從沙發騰起身沖向洗手間,然后嘩嘩沖水的聲音和木門撞向門框的沖擊波如約而至。屏幕上,一個戰士的手臂撕開葵花一樣的傷,這作品旋即移到了一個涂面軍官的臉頰,正在訓話的軍官便很滑稽地圍著這朵葵花前后左右瞄準。
詩云嘴里不知罵了句什么,易經應該是沒有聽見,她盯著也許并沒有盯著電視,因為她跟著就進了洗手間隨手關起了門。
詩云并沒有像一只受驚嚇的小狗那樣,尤教員一直反對家里養寵物,詩云無從找到小狗的表情會是什么。她只知道家里真是亂了套了,不計大事小情,她的父母總歸有爭吵的理由。這樣亂打大板實在對媽媽不夠公正,媽媽總是在爭吵中越來越平靜,而越來越平靜實在并不能用冷靜來解釋,她只隱約可見這種冷靜讓人害怕,究竟最壞結果會在哪里等著父親,她不知道。父親顯然有所覺察,但他很難控制自己的毛躁情緒,這種情緒連詩云都為他感到不安全。父親應該還算是個不壞的人吧,但你真的無法預料他上一刻的幽默感是否會被下一刻的暴跳如雷格式化,且是徹底格式化。一個女人,一個強勢的女人,不見得都能吃得消,反正她自己越來越冷漠,肯定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嚇得像落入冰洞的小狗,永遠不會了。
詩云這樣想的時候洗手間里有了動靜,還是她爸爸的聲音:你少把責任往老子身上推,老子沒讓她罵人,她有學校有朋友,為啥一定是受老子影響?我好的她咋不學?她咋不學!
不知易經說些什么,尤教員說的每一個字卻像加了壓往耳膜上撞:為了她老子推掉多少應酬,為啥你說話的時候老子就得閉嘴?老子以后再不管了,你能你就教育好了。詩云甚至知道他說這些話時像醉漢一樣手足狂舞,腦袋使勁兒一上一下磕碰,漸行松馳的眼袋和似乎毫無支撐能力的上眼皮猛可地往兩邊一撩,又一撩,手邊的隨便什么東西都會被他乾坤大挪移。
媽媽出來時詩云毫無懸念地從她臉上又見證到爸爸的獨門絕技——啟活人類所有壞情緒于一瞬。
詩云湊上前近于耳語,我爸爸是不是精神有毛病啊。
別胡說,他們學校快撤了。易經的反應是以警告似的尖利目光瞪過來。
要是我真的瘋了,也是她們逼的,跟我有什么關系!尤教員獨自一人坐辦公室想,我為這個家心都操碎了,一個不領情兩個不買賬,氣死我了,真是氣死了。
這一段日子學校里沒有人瘋簡直不可能,尤教員甚至還能感覺到來自訓練場凌亂不堪的氣息,那些氣息前無古人地清晰,還有等距離但根據透視規則呈現出的射擊軌道。這種讓人來氣的情緒從春季一開學就澎湃不息直至有些傳言具體到細節。院校編制體制調整改革似乎像上膛的了彈發著咔咔聲.用有的人的話說這次恐怕真的是狼來了!
本來尤教員是不太在乎的,教員嗎,到哪里不是教學生?又不是行政干部還占人什么位子。只是他還沒有想好離開這里后會去哪里,或者去哪里才不至于太委屈自己,畢竟不是剛畢業那會兒年輕得像早市上鮮綠鮮綠滴著水珠兒的菠菜葉兒,炒炸熘蒸煮甚或開水鍋里稍事過一過水涼拌吃了當無不可,這里的朋友和從小生活習慣的氣場像本地的羊肉手抓一樣攥著他,他也壓根不想掙脫。對了.還有女兒,有可能的話他要為她留一條可退的路。還有易經,一份體面的工作和工作帶來的個人價值.把一個女人膨脹得實在不像話,爬天跪地伺候老公的那一套好傳統丟得沒剩啥了。工資高咋了?老子也有工資,又沒花她一分錢!其實說這話的時候他不無心虛,房子,裝修,車,家里大宗的開銷,沒有人認為他真的可以應付,何況他差不多就是吃軟飯的主兒。易經就是真的愿意隨他天涯海角做個全職太太,他恐怕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以后都靠他的話,想一想都能把人嚇個半死。
下午的散打課上得筋疲力盡,他想來想去都不明白那些學員會笨到連對抗都搞得跟表演似的,怎么會是表演呢,那表演也實在讓人背過氣去,說準確些就是猴子們湊一處撓癢癢。課間休息的時候部辦公室的宋體地下黨接頭似的踱來跟他說,尤教員,你們咋辦吶這回,咱們這學校鐵定保不住了,其實上回保住都是燒了高香。
什么叫“你們”?顯然是把自己摘干凈的話,這個宋體,這個非現役,這個簽了三年合同的軍營跑龍套的,尤教員心中承受著被人販子賣到深山立馬入洞房的痛苦,暗罵句去你的,但還是把喝進喉嚨里的那口水咕嚕咽下去,說有啥消息沒?
留十一所,三所升格大學兩所改士官其他留六所,“撤并升改”方案里咱這兒屬撤,可能改成訓練基地,也就是為各位爺兒牽牽馬打打雜。
人呢人呢,有啥分配方向?
可能是蓉城,聽說他們買了好幾百畝地搞擴建工程。
什么時間啟動?三年五年?
找女人上床生孩子也用不著那么久!宋體詫異尤教員二十多年老兵了還問這么弱智的問題,暗嘆命不好,一個要能力沒能力、要學歷沒學歷的人肩頭還扛著那么多星星人五人六地,自己好賴科班出身,說到底不過是軍營里的臨時工。
那……是吧。尤教員像學生聽化學老師講苯在催化劑存在下與液溴反應一樣仔細認真,但最終卻解釋不了苯酚與溴水反應不用加熱的原因。
尤教員,尤教員,樹挪死人挪活,準都不可能先知先覺,以你的實力到哪兒還不列隊歡迎呀!宋體離開時笑得像格桑花,搖曳,忍耐,卻點兒也不奪目。
啊,這個王八蛋!休息起來后,尤教員大罵宋體,王八蛋!
他講“你們”的語氣,以及列隊歡迎之類挨耳光的話,我就該知道他是怎么個人了。可是我的媽媽喲,我怎么會搞得糟成這個樣子?我怎么會問他那些荒唐透頂的荒唐話?我竟然笨到這種程度,就連宋體那樣身份的人也看我笑話。
臨近下班,大氣像一個很大的貯水氣囊。尤教員在辦公樓下等通勤車時,楊浦打電話過來說龍升御廚305房間,等你啊。楊浦是直屬支隊的支隊長,指揮專業八五屆的同學,猴兒一樣精。
沒有理由不去,何況楊浦這人很會吃很會玩在其次,主要是為人仗義。這句話是易經說的,他們是高中同桌。
那天晚上的飯吃到很晚,中間易經來電話問過在哪兒幾點回來,正好楊浦端著酒杯杵到了他身邊。楊浦這個人做人很周到,一桌十來個人不少還是上級領導,他居然還能照顧到老同學。尤教員其實很能理解的,即使他不來敬酒。易經后來再打過來電話說你能早還是早些吧,云云明天考——后面的話被左邊那個助理員的敬酒淹沒了,助理員說您教過我,我在您的課上獲您表揚,那句話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跟我媳婦說別看我現在搞后勤,上軍校那會兒散打老師夸過我動作反應能力特強,如果我愿意拿個散打冠軍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的。尤教員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他教過的學生記不得名字的總比記得的多,他知道軍校師生關系跟中學時比那要完全取決于學員的人品了,說到底技術職務即便干到了副師副軍,也還是一介教員,完全不能夠和行政官員比一星半點,還是坐大巴車還是吃大鍋飯還是聽任哪怕是營連職管理干部的管理。行政干部干到了同等級別,那就真是官員,那就真是首長,跟你握個手都得雙掌捧著,人家先抽走然后你才能放下手,進他一個門都得正正規規打報告敬禮,不叫坐你就得老老實實站得筆直。上個月全校軍事考核時訓練處那個走路鼻孔沖天的處長不是來了嗎,黑著臉杵到室外考場看他的老師們一個個爬上臟得像抹布一樣的棉墊子上呼哧呼哧做俯臥撐,然后喘息未定老天拔地奔馳到三公里越野起跑線,末了還不忘跟昔日的老教授們插科打諢,說以前我是您的學生您說我聽,現在我是您的領導您聽我說,人生真是什么什么風云突變或者三十年河東河西什么的,誰算得定誰將來啊哈哈哈……
這種混賬話說的人多了,老教員們也生不來氣。
易經第三次打過來電話時尤教員已經醉了,醉了的尤教員越喝越爽快越喝越勇猛,最后還是楊浦摁住了酒杯說,下次吧,下次我們兄弟好好喝,還是我請你。
為啥你……請老子?老子請……你。尤教員劃拉一下手,眼皮堅強不屈地從眼角處挑了挑,和手臂同時垂下來,頭擱在脖子上軟得像花旦們的水袖,只有嘴巴像嚼口香糖一樣咕嘟咕嘟翻騰著。
楊浦說走吧我送你,拽起胳膊肘兒往外走。
不要你……你送,老子自己走。尤教員掄起胳膊不肯起身。
晚了易經擔心。
理她個屁,老子就不尿她她拿老子能咋樣?一天到晚裝神弄鬼嚇唬誰?老子不是嚇大的!
楊浦聽著越來越不像話,給助理員使眼色,助理員顯然能夠十分理解領導意圖,半搡半拖把正罵罵咧咧的教員硬是弄走了。
尤教員感覺自己的錯誤似乎總是連環一樣是在第二天醒來,易經和詩云已經走了,他應該比她們起得更早些趕上坐通勤車才對,今天上午學校有個會要開。他口渴得要命,記得半夜是喝過水的,大桶大桶的水很可口,比當地老百姓家熬的淖茶還香甜。頭很疼,應該不是感冒,他想起和楊浦喝過酒的。手機呢,手機在哪里,他摸枕頭下面,沒有,摸身子兩邊,沒有,他就不得不撐起身子下床來找。啊,腳掌疼了一下,一股熱的東西黏黏地滑向腳后跟。他低頭一看,床前幾片透明的東西閃著尖利的光,他打開床頭燈,那些尖利的光迅速放大,他就看到了玻璃杯的碎片。他不記得易經給他端過水,詩云更不可能了,這個沒良心的孩子枉他好吃好喝記掛,老子喝醉躺地溝里別指望會伸手拉一把,不上腳踹幾下就算十分孝順了。哎,90后的孩子,白眼狼!
客廳里的光滿屋子亂跳,怎么滿地滾著碗筷以及水果?水果有的像菊花一樣扁平著臉像是被誰拿腳用力狠狠踏過一樣,腈綸地氈儼然成了一只很大的調色盤。乳白或鴨青色的果肉變成了褐色,汁液半干著粘住一切小飛蟲或者灰塵。應該是幾個小時前,這屋里絕對發生過一場不大不小的戰斗。身經百戰的尤教員立刻想到了酒后無德四個字。
已經八點零三分了,會議是八點五十開始。軍人的快速反應使尤教員在八點四十七分趕到辦公室更換軍裝,這還包括等候出租車和下車付錢等找零的時間,要知道距離學校還是不算近的。
直至楊浦打來電話他終于連通了記憶,那也是在午飯前十分鐘左右。電話里楊浦的聲音有些悶,說你沒問題吧?尤教員說能有啥問題,不就是幾杯酒嗎,還當回事!今天我請你。楊浦似乎沉默了幾秒,問易經沒有怪我吧?那么晚又讓你喝那么……
他沒往下說尤教員知道他想說喝那么多酒,他肯定不是關注他喝了酒易經會不會不高興,當然這會有,但不是最關心的,他關心的肯定是易經因此有無安全之憂。就說這個狗慫,賊心不死哇!她怪你干啥,我又不吃她喝她的,誰離了誰不能過啊。
這回沉默的時間應該很長,尤教員大約覺得對方已經掛了電話時楊浦突然嘿嘿笑了兩聲,說找個和你登對的女人吧,像日本婆娘,或者在拐賣到深山后又被解救出來的女人里挑一個也不錯的。要不我來給你找個大學在校女生,馬上就要畢業那樣的,保管你滿意。
你什么意思楊浦?尤教員支楞起耳朵,牙開始咬得咯吱咯吱的。
你懂我的意思。也許你需要的是個經歷過剝削壓迫或根本就不想奮斗的艱難困苦的女人,這種女人只要有個安定的家或者有人肯當ATM機就感激涕零了,你沒有舉起槍她一準投降。那樣很好啊,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出門喝酒沒人敢吱哇吱哇,你喝醉了想罵誰就罵誰,想打誰就打得了誰,日子照樣過,我們常常可以坐坐,坐到天亮壓根不用擔心~我想說你只需掏不多的腰包和提供不大的房子,就有一個加強連的女人排隊。
去你的加強連,少跟老子吱哇吱哇,回頭等著易經剝你皮抽你筋喝你胡虜血!
尤教員再馬大哈,還是聽出楊浦的苦心。
院校編制體制調整改革方案的具體細節也許子虛烏有,但誰都明白絕非空穴來風。解放軍早幾年已經完成這套改革,武警部隊院校眾多,幾乎一個省總隊就有一個軍校,像普及九年義務教育一樣拋灑著胡椒面。楊浦跟尤教員私下說過,跟首長參觀解放軍院校,咱這兒就跟幼兒園差不多,通共一個專業還缺胳膊少腿。以前是辦中專,后來辦大專,現在辦本科,教員還是那個教員,理念還是那個理念,弄一群基層領導去辦學,說起來是本科是研究生,都是咋糊弄的誰不明白呀,我還是在讀研究生呢,一年到頭不知道誰是我的老師,說實在的,咱都覺著寒磣!院校該是咋樣就得是咋樣,撤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你這狗慫站著說話不腰疼是不是?撤了老子去哪兒,去你家你要哇?
該去哪兒去哪兒,你飯菜很了得,回家伺候大小女同志的胃,讓她們幸福得像花兒一樣不好嗎?
放屁,老子奴隸啊,老予伺候她們準伺候老子!
楊浦不高興了,說你大老爺們養家糊口——
別放屁,啥年代了還講這個,誰規定男人就得養家糊口?
你一好好好,讓易經養家,你糊口好了。
老子有工資,老子不吃軟飯!
切,就你?楊浦這話沒有說出口并不足照顧他老同學的面子,實在是照顧易經的面子。他知道易經很不容易。一個女人最大的不幸不是丈夫的背叛.而是嫁一個根據他的需要頻繁置換妻子性別的男人,這樣的女人注定苦得沉寂累得尷尬。
詩云放學到家時天已經黑下來了,外面很冷,她一想到回家就萬分泄氣,她不愿想馬桶邊爸爸嘔吐的穢物以及那些亂七八糟東西里散發出來的難聞氣味,那些氣味能把墻角隔年的死蒼蠅都會嗆出眼淚來。房子還狼藉得像剛剛遭受暴打的鎮關兩,但房子沒事,房子里的人真是活受罪。詩云低罵聲臟話,什么爸爸,垃圾!
易經已經回來了,獨自一人把廚房煎炒得溫暖起來,詩云一下子覺得還是家好,家里有個媽媽真好。爸爸舉著破抹布、小刷子,提著塑料桶,蹲地毯上刷了又刷,這里那里忙著用力擦,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一會兒前一會兒后,胳膊伸得老長,伸到茶幾底下,伸到沙發后面,不停地轉動著身體,頭上開始蒸騰著熱氣。
詩云把書包撂沙發上后拐進洗臉間,尤教員追著屁股過來瞅到女兒眼皮上“咦”了聲說,沒禮貌,回來也不打聲招呼,沒看到你老爸撅屁股忙嗎。輕輕在女兒額角用指尖彈了一下。
干嗎你,酒瘋還沒發夠啊!詩云把濕淋淋的毛巾往洗臉池里一甩,擰著頭瞪他爸。
誰發酒瘋了,是你媽說的嗎?老子就喝了一口杯的互助頭曲,都沒讓你楊伯伯送。你看你老爸給你買啥來。尤教員手一揚,赫然一只小硬塑瓶子:粉色,圓柱體。
溫水溢滿洗臉池時,詩云就把臉浸到水里,左右來來回回擺動著頭像魚一樣,末了用干毛巾揩干凈,這才漫不經心說搞沒搞錯,不懂就別亂花錢,給我錢我買去,還嫌我臉上痘痘冒得少啊,保濕噴霧我只用甘菊型的,這個玫瑰型的給我媽用去。
你這孩子,我哪知道這些亂七八糟,以后教教你老爸。
詩云聽說,瞅到他臉上說怎么著,有危機感了,怕我媽拋棄你啊?哈,晚了,皮兒都耷拉下來了,拉拉皮兒還行,抹啥都浪費!
別胡說!尤教員湊近洗臉池上方大鏡子,說你媽啥心不操,家里家外還不是忙我一個人,老爸能不老嗎。
詩云看到媽媽站到他們身后,就拽拽她爸的衣角。易經說吃飯。
當詩云把一大盤子酸辣土豆絲盡數傾進胃里的時候,一面大聲講述這一天學校里的事情,準確地說是她班里的事情。她說她們跳舞的四個女生今天氣得要命,另外五個男生非常自私地為他們又新加不少的動作耍酷,那意味著舞臺上更多的時間里女生當定了可憐的綠葉。更可恨原先商定好女生穿黑色裙裝男生穿白色西服因男生執意穿黑色女生只好改成白色、末了詩云翹起上唇做個鄙薄狀說男人其實很沒主見很白癡。又說在公交車上遇到一班的一個男生,是校草,長得像克隆過的小豬
尤教員瞪大眼說長得豬樣還用克隆?校什么草?詩云就翻著眼睛說小豬是羅志祥啊爸,他多帥氣呀,學校最漂亮的女生叫校花,最帥氣的男生當然就是校草啦——他忘記帶學生卡了,哇,好幾個女生找零錢給他,他誰都不瞟一眼,臨下車沖我眨眼問歡旦哪個班的?尤教員緊張問你告訴他了?這個小流氓!詩云急得臉頰落上花瓣大聲叫著我不許你這樣說人家——我當然用不著告訴他了,一個年級的,誰不知道誰啊,那是他跟我搭訕。易經嘴角一絲微笑,像風里的云一樣快速輕盈滑過,但還是被詩云捉到了,母女同心,詩云一下子低下頭。之后,她說30路車上永遠那么擠,她根本擠不上,只好徒步走過十字路口坐86路車回來,總會耽誤不少時間,比齙牙晚一二十分鐘是常事。小儀媽很喜歡她,今天讓小儀帶倆酸菜包了到學校送給她吃。同桌像極了龐龍,也是那么矮粗那么一幅黑框架眼鏡,長得不帥氣但笑起來蠻喜慶。齙牙現在像一只三條腿的狗,跟她跟得特別緊,不少人認為他們在戀愛,她氣咻咻跟那些人說你們要相信我還是有審美觀吧,別侮辱我好不好。這是她那天為什么打孫璇的原因。
都是學生一天到晚想啥呢!尤教員很是聽不下去,現在的孩子太成熟了,我那會兒
你那會兒不好好學習隔三岔五被爺爺暴打,考試卷都貼到了客廳,大學考不上只好送去當兵,你第一學歷也就一破中專。
誰告訴你的?尤教員朝易經看去。
我奶奶說的,不假吧?詩云眼里閃爍著一種東西。
詩云聽到父親想讓她上軍校是元旦后。那天從姥姥家吃完晚飯回來,下了一整天的雪還在飄落,空氣像凍成了冰坨子似的。停在雪里的車預熱了好久她和易經才能坐進去。
詩云后來想,他們離開姥姥家后車開得非常小心,誰都聽得見車輪馱著他們蝸行時像夜哭郎的哭鬧聲,零下十幾度的寒冷下雪花沒法輕柔落地,它們和反復被車流傾軋后異常瓷實而構成了極為危險的凍雪路,車速是不可能提起來的。尤教員不停使勁拍打方向盤罵著那些人把車開成模特走秀的步伐,或者跟在后面一個勁兒摁喇叭。易經母女的心便毛毛躁躁無法梳理。
也就在尤教員對著從左側滑行而過的車嚴重問候過人家老母后,他踩了一下剎車,可能是想讓左側的車盡量快地超過去。可是路太滑了,剎車點得不夠緩,車頭突然擺了一下,兩輛車便緊緊靠著膀子迅速滑向高高的路牙子,最后便像花樣體操運動員一樣并肩站住。尤教員不再繼續那連續不斷的碎碎罵,受的驚嚇顯然不同尋常,他呻吟一聲車完了,就突然嘭嘭拍打操作臺喊,等吃大餐呀還不下去看看!
易經沒說話,她本來擔心的并不是車子,從他發作時的強度看他沒事。她拉著尖叫著的詩云打開車門走下來,車速并不快,人應該沒有受傷,只是受了驚,但車就很難說了。那是一輛城市越野車,自己這輛富康根本就是雞蛋碰石頭。尤教員覺得第一年新車應該買全險,以后就沒有那個必要了,有個強制險足夠應付了。
易經就這么攥著女兒下了車向車尾去檢查.她聽見車尾掃向城市越野車時聲音更大一些。她們咚地關上車門還沒有轉過身,一輛摩托車擦著她們疾馳而過。詩云大叫著撲倒雪地,易經緊跟著也倒下。
兩輛車上的人都跑下來看,易經已經捂著胳膊肘兒爬起來了,一瘸一拐撲向女兒。尤教員先她一步搶上去抱起女兒,詩云血流滿面,哭聲凄厲。城市越野車上坐著夫妻倆,一個說摩托車真混蛋。連停都沒有停下來看看人咋樣了。另一個說哪能停啊,停下來就是事兒,大過節的誰想惹事兒?易經想檢查詩云的傷勢,尤教員把她猛地一推生氣說滾滾滾,一邊去!都怪你不小心連帶云云,不是你死活拽著她下車,哪兒來的禍事!張皇問那輛摩托車的牌照號。一個說跑得跟奔喪似的看不大清,好像是0816,不不,應該是1964。另一個回憶說是0219吧。準都記不得青A還是青B或者C什么的。尤教員趕緊掏出手機通知朋友查詢,電話里朋友一個勁兒問到底是哪個號,相差太大了吧,再說打頭字母記不準更沒法查了。
鼻子處有股熱流不住淌,詩云就用手指一抹,車燈下滿手的鮮血,就嚇得跳腳大哭著喊媽媽。易經提醒丈夫趕緊送女兒去醫院檢查,尤教員舉著手機突然轉過頭大喊滾一邊兒去,老子用不著你吱哇吱哇。城市越野車上男的說我送你們去。女的也過來幫忙,還攙了易經一把問要不你也檢查檢查,沒事兒最好。易經搖搖頭,她剛才被摩托車尾掃著了肋骨,現在開始疼了。
必要的檢查等到的結果是,詩云什么事兒沒有,頭部,肋骨,四肢,都安然無恙,只是倒地時鼻子朝下撞了堅硬冰面,眼下鼻血已經止住了。那夫婦倆催促易經也做做檢查,尤教員說算了吧,看著都沒事。那男的跟女的低聲說句什么話,女的朝易經這邊看,然后走過來說還是查查吧,有些傷不一定看得出來。你們要是沒帶現金的話,我們出就是了。
當易經等到結果告訴她有一根肋骨出現骨裂時,她一點也沒有感到驚訝。醫生叮囑她,你得臥床休息最少一星期,之后二十天左右別勞累過度,別做太多的家務活兒,別
一總之注意休息注意營養。給她開了幾粒安眠藥幫助睡眠。
也就在第三天晚上,尤教員看著易經喝完最后一口排骨湯時說他想讓詩云上軍校,一個人的身體素質太重要了,軍校有規律的生活環境和科學的運動安排會讓詩云跟霸王花們一樣健康,還有她不夠講衛生也是個方面,尤其是軍校畢業后根本用不著愁找工作,多好啊。
不行,易經回答得毫不遲疑,詩云根本不想上,我也不同意。
為啥?這么好的條件別人想上還上不了!你總知道方教員吧,孩子高考填報志愿時覺得分數很不錯,屁犟得不行非要上地方大學,同濟大學畢業怎么樣?到現在還不是在家等著找工作嗎,老方一天到晚看著上火著急。
要是為隨便一份工作,她現在根本不用這么辛苦學習到凌晨,以她的成績從現在開始蒙頭大睡閉著眼就能考到那個分數。
你一沒錢二沒權,給不了她一份好工作。再說上這種軍校咋了,她將來好歹也是軍官。
第二次就業呢?第二次就業時專業很受限,學歷不過硬……
你啥意思?
你不也面臨第二次就業啊?
又一只玻璃杯或瓷杯子壯烈犧牲!詩云爬在門外想,下次應該給爸爸買一只抗擊打能力超強的鋼材杯予,厚度至少五厘米才可以。要是那樣的話.地板也得換,木頭系列或地磚系列的一概不行。哦,家具都得換,起碼像裝甲車結實才好,砸不壞打不穿。千萬不能安裝易碎品,就像洗臉間那面鏡子,更新換代的速度一點兒不比月亮圓得慢。反正她和媽媽的玻璃瓶裝護膚油從來不放洗臉臺上,自從在他一次發脾氣時當手雷一樣一股腦投擲下全軍覆沒后,它們便被安全轉移到柜子或者抽屜里,隨用隨取,隨取隨用。
第三節課課間休息齙牙找到詩云班里來時詩云正喝著一罐果汁。詩云趕緊走出來悄悄說你想你想死啊,有事發短信好了。
不……不是,校草叫我來,給你這個。手心一攤,一張彩色大頭照被他捏出汗來。照片上校草酷到殺死人的眼神詩云差點發出尖銳的叫,她一把奪過來拿面巾紙細心擦拭,發現背后還有一串阿拉伯數字,數字后飛舞著幾個字:美女,我的名字其實叫子曰。
哇噻,噢來噢來噢來噢來……詩云感覺到全世界的花都在開放,都在為她開放和歌唱,眼睛里的一切全都那么明媚和可愛,明媚得要死,可愛得要死,就連最后一節課上語文老師碎錦一樣的臉和她一點兒都不生動有趣的講授都顯然那么電力爆棚。
快下課時詩云一再告誡自己要女生一些,或許他就在門外等著,或者在校門口等著,不不,他那么酷的帥哥,應該遠遠站到人群外才對哦。頭發,頭發還好哦,早晨才洗過的還夾過直的,為這挨過爸爸不少罵。衣服,唉,這個校長古板得要死,別的學校的高三年級誰還穿校服啊,人人都像只大口袋。不過也好哦,大家都一樣。那么,接下來該用哪種方式和他見面?扭扭怩怩?大膽靠攏?詩云咬破指尖也沒想出最佳方案,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她突然想笑自己太“唐朝思想”了,男生這種生物也是不斷進化的,何況校草級帥哥肯定是見過大世面的,閱人無數后看到那么俗套的方法,說不定被誤會成爛俗的胭脂女哦。
這樣想的時候小儀擓她胳膊問換個地方吃還是昨天那家?詩云說我今天不想吃飯,你快去吧。小儀說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該準備“面包”了?可能吧,詩云想催她快走,她可不想這么早就讓小儀羨慕得噴血,要知道校草級帥哥可不是隨便哪一個女生都可以得到大頭照的哦,何況還有照片,還有手機號碼,還給自己起名字,那名字仿佛賈公子和薛美人“金玉良緣”那樣用意深遠。
但校草子曰沒有在教室門口等,也沒有在校門口或人群之外等,也就是說校草子曰根本就在這些地方沒有出現。詩云站在碎金屬一樣尖利的正午陽光下等到眼發黑,終于相信這一次的癡等實在笨得可以,尤其到下午上最后一節體育課時餓得發暈的感覺襲來,她甚至都掏了掏口袋想找出哪怕半塊糖或者爆米花什么的,但是什么也沒有找到,那里干凈得像日本鬼子掃蕩過的村莊。她后悔錯過和小儀共進午餐,小儀吃飯像極了古代淑女,那么緩慢那么仔細。
但是,放學的路上詩云還是以懷著一種稍感茫然且十分緊張的心情,怎么也控制不住想想都不夠現實的幻想,幻想校草子曰突然出現在面前歪著頭酷酷地問歡旦是哪個班的啊?或者他會等在她下車的那一站,一見她遞過來一杯熱飲說喝口熱的吧,女孩子需要喝熱的。詩云覺得那一刻奇寒的冬天一定會和赤道攪拌在一起調出最溫暖的感覺,那一刻他是王子,她就是公主。詩云呆呆坐公交車上望著窗外,窗外已是流光溢彩。她又環視車內,心想說不定又碰巧能見到校草子曰,但這天他終究沒有和她坐一輛車。
吃飯的時候詩云頭腦里亂七八糟,覺得很餓了卻沒能咽下去多少,覺得吃不吃也無所謂,不像上體育課那會兒可以吞下一頭牦牛。
易經瞅她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沒有說出來是因為尤教員突然把筷子重重躉飯桌上,隆重地嘆了口氣罵一聲,就像開唱前的噔噔一嗆。母女倆沒有人抬頭望過去,她們知道望不望都一樣,他都會發牢騷說怪話的,他的臉色是不會佯裝的,一望而知。尤教員的演講通常是孤獨地開場熱鬧非凡地收場的,今天也不例外。他憤憤說這么大年紀重新去生地方打拼受不了那個氣,我想還是自主擇業算了,用不著兩頭不見太陽天天趕通勤上班,干半輩子了該換一種活法了。說完望著易經,易經沒有說話,認真地撿拾碗里的米粒。突如其來的萬里無云波瀾不驚讓詩云有些恐懼,就像恐懼風暴行將來到前的安靜,這是她從小就培訓過的洞察力。她認為這種洞察力實在是拜當教員的父親所賜。
她怕這樣的場面,她急于要改變這種安靜,就說那好啊好啊,省得以后解饞還得下館子,爸爸主廚就好了——是不是啊媽媽?尤教員冷哼一聲說想得倒美!老子又不是奴隸憑啥就該煙熏火燎受苦?想吃自己做一這幾天忙完家里又忙家外,連出去應酬都得先把飯做好了才能走,人不知足鬼都怕!醫生不是要我媽休息嗎,她——詩云急忙為易經辯護。尤教員就說你媽媽也真是的,你叫混蛋摩托掛了都沒事,她咋就一碰便不成了,瓷人呀?咱倆跟前弱不禁風,到你姥姥家干得熱火朝天屁點兒事沒有。
尤教員嘮嘮叨叨到底惹火了易經,她的臉色于燈光下白得發青,她的眼睛越來越小也就越來越冷酷。尤教員相信他十分熟悉這種表情。這種表情表達了一個明顯不過的意思,就是他應該盡快從她們面前消失且盡可能不要再出現,她肯定不會為此打一個尋找電話。這比潑婦式的歇斯底里大罵其實更令人絕望。尤教員從足底升起徹骨寒噤,躥到心頭時便變成一大堆的憤怒。他對她是那么好,從來沒有一個女人享受過他的這種好。他對她始終忠誠,他買的衣裙既選最貴的,也選最好的,他連女人的小吊帶衫都給她買,到最后買來了一堆仇恨,他何苦!
桌子猛然被掀起來,盆里的湯傾向易經,易經猝不及防。之后聽見尤教員炸雷一樣的暴怒,吼聲老了不伺候了,摔門而去,那聲炸雷就跟著他一起在樓梯上翻滾而下。
易經說聲學習去,詩云默然進了自己屋子,再次端著杯子到客廳里的燒水器接滿水時發現、飯廳已經黑了燈。從臥室門縫里漏出來一線光,她便像小天鵝一樣收緊翅膀且支棱起脖了,她媽媽易經正在流淚,無聲地,她從小就熟悉的屬于媽媽的悲傷方式。
楊浦給易經打電話問你不同意云云上軍校是吧,有什么考慮讓我也學習學習。
是的。易經不做解釋。
讓我猜猜看——你不是反對云云上軍校,是反對她上公主班對吧。你覺得那是人專,云云上得委屈,以云云的成績。
沒錯。易經承認,楊浦的目光總是能抵達她心靈的最深處。
你聽我說,你心氣兒高,可孩子們有得選嗎?你瞅老尤和我,還是中專學歷,不也當領導當團長嗎,一個人以后的發展關鍵看能力,能力不強就是博士后有屁——對不起——有啥用啊。
現在和以前不一樣,我在銀行的朋友說他們招人學畢業生時非一本根本不予考慮,門票都拿不到誰給你施展能力的平臺?我不希望第二次就業時是大把光彩燃燒后剩下來的灰燼。
你指我還是老尤?我不想爭副師位置了,粥少僧多,一個字累,兩個字心累,我等明年月月高考完就考慮轉業,不會考慮自主擇業。男人嗎,他的價值不完全在家里。至于老尤,他還不像我,他一個教員清水衙門高原上苦了二十多年圖什么?不就是混夠日了給孩子留條退路?這是待遇或者就是扎根高原扎出來的福利,只要政策不變,云云也好月月也罷,社會就業壓力這么大,能考上一流軍校最好,考上一流的大學也讓她們上,凡事都有別的可能,不可預知因素我們掌控不了,要是上個二本三本,那還真不如就上公主班公子班哩,出來至少有個保障,何苦讓她們沒起步就栽跟頭,女孩子沒了自信挺不好,你說呢?
易經沒說話,沒說話的易經覺得她的堅持孤獨得像雪峰上的雪蓮,但她明白那應該是朝日葵化才對。
我跟老尤說了,蓉城那邊不行我找找人,能選過去最好,年富力強不適合自主擇業養老。
是啊,脫下軍裝往人堆里一扎也就一老頭兒老太太,午睡沒醒就到了黃昏,黃昏離天黑也就眨眼工夫,人沒走心先走了。
哈哈哈……精辟!楊浦真是開心,和易繹達佯的女人聊天就是一種享受,準確說是一種附帶學習,她總是蘭心繡口缺失煙火氣盡失風塵氣。不像月月媽對自己的胃和舌根這樣的人體器官很不嚴格要求,用易經的說話邏輯她是沒當媽媽先當大媽了。
可是,娶易經當老婆是需要勇氣的,她給男人的壓力太大了,如果你不能化壓力為動力,那就只能以加速度的速度下垂。沒有男人會心甘情愿下垂,也很少有男人真的能夠化壓力為動力,可能會多一些威力,不停暴躁的威力。
當然,老尤是寧可拳頭砸向石頭決不會朝向易經,他是真愛易經,現在很少有男人對老婆有那樣忠誠,用心。可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真的不是。楊浦心里明白,他更明白院校編制體制調整改革對尤教員意味著什么,他那樣的教員沒有多少優勢被蓉城看中,學歷,專業,職稱,學術研究,他在如幼兒園規模的軍校里已是禿山荒嶺,春滿人間的時候湊合著栽花植樹隨季順節招搖,但根淺風寒無力過冬,總也難成一窗陰涼。升格后的火學學府精英如鯽翰墨拂袖,憑他三吼兩跳根本上不了臺面,說找人要通融也是安慰易經的活。
一兩天以后,尤教員坐在辦公室里敲鍵盤,房子里靜得出奇,他在試著談關于激烈對抗中的自我保護問題。這篇論文他必須寫,還必須保證在核心期刊上發表,他需要發表,他的副教授職稱明年任期到了,他要續任就得有論文,但他沒有——四年前晉升職稱時英語是靠了他檔案里的一本全軍院校育才銀獎證書通過的,通過的分數只需要40分,論文是和別人合寫的,因為他要晉升職稱第一作者的署名人家慷慨讓給他了。這樣的副教授并不只他一人,有個教研室主任的手下歷盡艱難險阻開發成功一個軟件并最終獲得一個科學進步獎,那個主任并無汗顏把自己像買菜插隊一樣插進了開發人的行列里,順利完成高級職稱的華麗轉身。有個行政干部文在找不到位置干脆套改技術職稱的干部,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戰略戰術竟然也順風順水聲名鵲起,儼然專家自居,育才銀獎優秀教員等等像一個獲獎專業戶那樣賺得盆滿缽滿。尤教員自認為老老實實授課、認認真真做人,以他的年齡打對抗比賽已經是個老頭兒了,他根本無法和年輕人相比,他們有原封未動的體力和耐力,而他沒有,力氣大不如前,運動激烈就會兩腿發抖甚至跟灌溉了鉛一樣重。
尤教員忽然一陣悲痛,冬天的室外課轉入室內,明年開春后再轉向室外,但明年會在哪里上室外課.而自己又在哪里干著啥?想到了所有的美好一大把一人把像蒿草一樣突然一跳就跳進了荒涼。他原以為那么多的時光是可以悠然自得度過,像一杯一杯的各種酒或干脆大碗大碗撕著牛羊肉看著黃昏是如何蹦向黑暗的,有時候他真覺得就這樣閉著眼睛一天天過下去還是很好的,錢要掙多少才叫多,房子要多大才叫寬敞,他現在有房子有車有老婆有孩子,一個男人的成功因素他全有了。可是2012沒有帶走世界,他的世界已是一片黑暗。他意識到二十多年來其實沒什么東西從這里可以帶到哪里或留下來,為軍人這個稱謂那么多的日子里他究竟做些什么?
尤教員想給妻子說說話,易經在電話那邊說有事嗎?沒事我先掛了,忙呢。他胸腔里軟得吹彈可破的那個角落突然有寒風吹奏,他哦了一聲就掛了,望著電腦保護程序上滾動的字發呆,那是一句:遵守保密紀律!
詩云今天很沮喪,她給易經打電話說媽媽,我這次英語月考成績殿后了,我的答題卡涂串行了。那意味著什么?易經的問題冷淡得近于惱怒。詩云說英語成績班里墊底了媽媽。說完后她像守候在洞口的老鼠仔細傾聽動靜,易經的呼吸聲沉重起來,她就知道媽媽的失望像黃河滔滔之水綿綿不絕,她準備好了回去領受杖責,那些杖刑像臘月里凍裂的傷口突然又浸到高過45攝氏度的水盆里一樣,癢得痛,痛著癢,她不知道媽媽的心到底給她的是痛還是癢。她總是冷得嚇人不給人自我安慰的喘息,不像爸爸,遇到這樣的事肯定會是一堆毫無邏輯的追問或斥責,那些罵聲讓人頓時釋然于原來彌漫的負疚感,而追問的瑣碎和不著邊際又使這種釋然加倍置換。有時想想,媽媽沒有明確量出的高度只能仰視,爸爸精確的方向反而不見路程。
后面兩節課詩云的腦子基本上就是一個通道,風聲大作卻空空蕩蕩。也就在這個時候校草子曰出現了,他嘴角一絲壞壞的笑,車站上大片太陽裹著他,頭發像刺猬一樣一根一根清晰可辨,顯然抹過不少特硬睹喱水,很可能用吹風機特別打理過。從詩云意識到目光的掃描開始.校草子日就以這種表情演繹著尾生般的癡樣,雖然他肯定不知道尾生抱柱的故事,那個故事很動人也很古老。
歡旦不高興的樣子很雷人喲!他突然笑出聲來。
這樣相見真是雷人,詩云暗暗嘆氣,她想過見面的各種可能,每一種可能里都沒有這種模式。也許他就是這樣子遠遠地掃描,但她肯定不愿意他的掃描因她的灰心喪氣出現一片狼藉的辨認亂碼而無法修改。但現在已經無法修改了。
哦,是嗎,對不起哦。詩云的平靜弄亂了他的酷,他分明有些微慌,努力想將慌張吞咽下去,一張嘴壓進來大股暖陽,可還是設法說出了話。
再雷人也是歡旦哦!是不是月考沒有發揮好?校草子日一語中的,用“沒有發揮好”而沒有選擇說“沒考好”,詩云眼里一下子跑出來不少神采,就說是啊是啊,簡直對不起自己,英語答題卡都能涂串行一一外語本來是最不應該出狀況的。
哦,誰都會粗心,下次注意就是了。你比我好多了,我有次考試少交兩張卷子,整整四道大題60分,郁悶死了。
是嗎?后來呢?
當然墊底兒了。爸爸跟我說男子漢被幾十名男生女生壓在下面,丟不丟人!當然丟人了,從那以后我胸口不太悶了。
為什么?
上面壓的人少了啊!嘿嘿
校草子曰笑起來的樣了可以殺死人,詩云暖暖地想,她發現他很善解人意,能啟活人類所有美好情緒于一瞬,這和做教官的父親擁有的能量一模一樣,不過父親是一枚激活世界大戰的按鈕。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的意思是說不再墊底兒。詩云怯怯的聲音連自己都感到了羞愧。
當然得從生活點滴注意啦——比如書桌自己整理,衣服不能脫哪兒撂哪兒,床鋪像床鋪才對——有本書上說整理生活就是整理未來。當然啦,你們女生是沒有這么垃圾的。
哦——
詩云低頭把齊眉劉海兒垂下來,她的臉一定很紅。
整理生活就是整理未來,詩云覺得說這句話的人太有才了,校草子曰簡直就是周瑜!怎么會想起周瑜來呢?她知道他是媽媽少女時的偶像,媽媽很會畫畫,畫了好幾本歷史上的男男女女包括衛玠潘岳嵇康這樣美得草木失色的男人,但沒有一張畫像屬于周瑜。她開始不明白媽媽為什么這樣,后來她似乎懂了,那是要藏在心里的,模樣一旦有形心便會失形,這是媽媽說的,很玄。但周瑜真是男人中的極品,帥得那么要命又那么有才,還娶了那么美得一塌糊涂連見過大世面的曹操都惦記得不行的小喬超級美女。詩云想媽媽肯定羨慕過小喬勝過男人羨慕周瑜要多,你說那時東吳有多少美女去學琴,就為了得到周郎瞟那么一眼啊,“曲有誤”,人家周郎才會“顧”一下下的哦,想不到周瑜那么雄才大略音樂方面還超級棒啊。一定是個夠有味兒的極品男人,詩云想,爸爸是比不了人家周瑜一根小腳趾噢,恐怕在媽媽心里會這么想吧。
校草子日是周瑜的話,自己豈不就是小喬呀!這么想的時候詩云像朵葵花一樣將臉朝向日光。眼神很快黯然神傷,快得像忘記解題的公式一樣。連答題卡都能涂得串行,怎么和人家顛倒眾男生的小喬比啊,人家小喬和周瑜是有共同語言的,也是很有才的噢,詩云嘆了一聲。失敗感空前絕后。
詩云沒有告訴尤教員答題卡涂串行的事,易經更不會,但尤教員的憂愁一點兒沒少,他一直在為學校的前途碎碎念。領導在開會的時候生了氣,說這一陣兒有一些問題太不像話了,有的人就是大象屁股推不動、老虎屁股摸不得、猴子屁股坐不住,對三個“屁股”進行不點名批評,詳解種種姿態,比如大象屁股具體特征是悶坐辦公室打禪一樣工作不做問題不想,老虎屁股的人在于領導沒批砰他先跳起來辯護自己攻擊他人,猴子的屁股不外乎坐不住串辦公室窮聊瞎吹指點院校前途,簡直一盤散沙潰不成軍。
尤教員其實根本不用多那個心,他自認工作認真態度端正,坐辦公室打游戲聽電話想心事,哪一種屁股特征都挨不上,他只是喜歡隨大流發發牢騷說說怪話而已,院佼前途誰不憂慮?二十多年的感情了,一枯枝一落葉都像是自己家里長出來的,不要說樓頂烏鴉水邊飛雀,它們也都二十多年熟悉得無所不知,寒暑假里那些穿傲欖綠衣服的人太少的時候,它們也神情凄愴鳴叫悲涼,一旦番號聲催人頭攢動,連頑石凍土都漸次溫潤,不用說年輕得像剛抽條的柳枝一樣的學員,排成隊伍有序行進,那些教室那些操場包括那些靶墻下滾燙的彈殼,都熱情奔放得要命,一個個軍人像火球一樣滾動來滾動去,熱氣騰騰,殺氣騰騰。
宋體說他總要三年一次三年一次為合同的事打洞,根本無法安心研究工作更不用說有些建樹了,還不如早死早超生,或者找個好人家嫁了。
說這話時宋體像背好了講稿,也不瞅尤教員眉心的疙瘩擰得如何層巒疊嶂。末了尤教員瞪到他鼻子上又親切問候起人家老母。趕緊給老子滾賃!你這種混蛋貨到哪兒都是賣國賊!尤教員幾乎是大聲吼叫,憤怒得像護犢的老虎一樣眼珠了都是血一樣紅。宋體先是像手機振動似的顫抖了一下,然后迅速退到安全地帶樣了很滑稽地翻滾著臉上的五顏六色,張了張嘴眼瞅著老虎咬合的力量無與倫比也就真的像蛋的形狀滾動出門,滾出門的宋體立刻體會到了羞辱的滋味且很難說時不時會像蓬草一樣疾長直至成為永久疤痕,他不想以后的日子不停翻檢傷口的愈合情況,于是他馬上折回去橫到門口說,要賣也得能賣出去,您說呢尤教員?不等尤教員眼珠子巴掌一樣掄過來就飛走了,且很快消失到樓梯處,他知道尤教員的脾氣屬于酒精型一點就著,但很快就囡燃料不足消失于無形,等到再遇到你時也許根本就再也想不起來,或許想起來時會罵句混蛋小子之類歸屬輕嗔系列。
但這次宋體想得太年輕化,這句話的鋒利程度足以給尤教員的心造成貫通傷。他本來一直試圖把心摁住撲通撲通,哪怕用尖刀把自己搗成肉臊子,那也不過足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沒有人愿意別人的于伸到腹腔里手舞足蹈即便只是伸一下也不行。他現在的額頭滲出了汗珠子,他像傻瓜一樣被人剛剛敲打著腦袋瓜子說你沒什么用了,搭著賣也沒有好價錢了,敲打他的人用他不可限量的前路和青春活力徹底撕碎了他的希望或者說是幻想吧。四十多的人還存有幻想真該下地獄去受苦。
易經電話里說她要出差幾天,云云學習要抓緊。尤教員問到哪里出差,易經說沒說他聽得模糊,便義追問一次,易經沒掛電話已經在跟別人說話了,好像是和熟人寒暄,聲音清清爽爽亮亮堂堂。
沒有易經的日子詩云很少跟他說話,放學回來把書包往書桌上一擱,梳頭,洗臉,洗手,仔細擦護膚油,然后坐到飯桌前,此時冒熱氣的飯菜已被尤教員擺弄齊全,她只需要捻雙筷子吃就妥了,之后把碗筷收進洗槽池后回屋,關門的聲音輕且認真。詩云乖得像安琪兒,再聽不到她在里面突然大喊誰閑啊倒杯水喝呀。易經的電話通常是在晚飯后打過來的,尤教員接過來想多說幾句,易經通常問過詩云的情況后就掛了,遇到詩云出來上廁所接聽,易經便會聊到詩云說我得寫作業了才掛斷。尤教員既惱怒又寒心,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易經已經無話可說了,即便他找碴再鬧,她除了眼神越來越冷酷外,幾乎一言不發。這種漠然更激起他萬丈怒火,那就喝酒吧,那就買醉吧,其實這樣高頻率的醉態出鏡他是迫不得已,他知道她煩這個但他還要繼續,他要麻醉自己,他要引起她的注意,她對他太不像一個妻子了。以前他們也吵也鬧,她有時也能大聲怒吼成為左鄰右舍男人女人們的談資,女人們會告訴她們男人說你看,她不是也那樣嗎?男人們通常會在遇到尤教員時說女人掙錢多會爬到男人頭上撒尿,你受苦啊。這個時候尤教員的眼像被勾拳搗得金花四濺。易經曾經說她不想自己就是潑婦,是他性情變幻無常和脾氣粗魯、毫無修養逼的,簡直就是逼良為娼。
那年冬天很冷,風像很多發動機一起吼叫。詩云饞著火鍋的味道,一家人開車到離家并不太遠的叫辣翻天的火鍋店,沒到飯點兒,所以幾乎只有服務員們圍在柜臺前說說笑笑。他們坐到靠窗的一張桌子上,他和詩云拿著菜單商量半天最終定下來,在火鍋咕嘟出肉的香味兒時,易經發現送來盛蒜泥料的碟子四周像老鼠磨牙的道場,每一個大大小小的豁口處黏黏地像一堆眼屎。易經就讓服務生換碟子,服務生說碟子里的料都是裝好的,換碟子就得換料,換料就得加錢。易經說空碟子總有吧。服務生說沒有。易經不高興了,說你們這是什么服務質量?你要說連筷子都沒有我們也好選吃手抓。
你別為難她好不好?尤教員說,加錢就加錢,有什么大不了的。
這是加錢的事嗎?
不就是一碟子調料嘛,犯得著不依不饒啊!
你站在誰一邊說話呀,你不吃?
老子就不吃!尤教員端起一口杯茶水扣進嘴里,跳起來沖向門外。身子撞得桌子叮叮咣咣。
聽說最后是詩云挽著媽媽打車去了另一家火鍋店,尤教員把車開走了,冷風吹得易經犯了鼻炎,夜里頭疼睡不著覺。
現在想想自己也許有胳膊肘兒往外拐的嫌疑,可那時易經也很不給他面子,怪得著他氣哼哼拂袖而去嗎?那天他也沒有吃成飯,拐到姐姐家胡亂扒了幾口,吃得沒情沒緒。
看著詩云越來越乖,尤教員少不了得意,心想孩子是好孩子,平時都叫易經教壞了,她一不在你看孩子要多乖有多乖。上次自己想吃火鍋易經擰著勁兒吃面,說是天黑了沒必要跑遠路,他就忍了,吸溜幾根面條還想著那一口味道,到底跑出去吃了,害得他還得叫上一堆朋友共同分擔,吃得太晚了第二天跑肚子上不了班。那時他就很煩易經吃飯太隨意,詩云想跟他出去吃都還得照顧她的情緒。
詩云安靜學習的時候尤教員打開電視,有一個外國人歇斯底里吼著,不知道唱的什么。他想換頻道,那支歌的旋律突然像八爪魚的觸手,撓著他眾多神經中的某一根。他就聽了一會兒,歌詞聽不懂,那是英文,后來知道那是很有名的《當男人愛上女人》,但他當時不知道。
尤教員睡覺前換的那個頻道播動物世界里的角逐規則,一只強壯公獅子帶一群妻小雄霸一方,當另一頭更為強悍的公獅入侵領地時一場殊死戰斗不可規避,最終后來者居上,前面的公獅帶著奄奄一息被晚霞吞噬時,他的那群妻小轉而便成為入侵者的家眷。也許有悲傷也許很無奈,但這種劇目在動物界里日日上演且常演不衰。
尤教員睡不著了,他想起易經想起他們的婚姻還有勢如破竹的院校編制體制調整改革,他突然很想哭,就蒙在被子里咬住枕頭哭,直到身體的汗腺累得大口喘粗氣。他沉淀睡去,蜷曲著身子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夜晚很安靜,安靜得吞滅一切也曝光一切,詩云聽到了那扇門后弄出的微弱動靜,她那時正和校草子日發短信,一來一去差不多校草子日累倒夢里,詩云還沒有睡意。她替父親悲傷,她是知道一些事情端倪的,只是不忍說出來。母親易經內心是很看不起父親尤教員的。說句公道話父親的最大毛病就是耳根子軟,耳根子軟的人真的沒辦法有自己的主見,他們通常是別人一句話就被改變行止,比如你那樣好的人不該遭遇這些那些等等,他們便會覺得真的是這樣那樣不公平,于是開始朝給他們這些那些不公平的人大叫大跳或者大鬧,或當著一些可能給出不論是否公正評判的人面,故意做一些他們不會甘于這樣那樣境遇還很當家做主很有話語權的樣子,似乎很不平的人其實不見得真的很關心他們,但往往鬧得雞飛狗跳戰事吃緊當兒,那些人或者慫恿性叫好或給出一些添油加醋的話諸如早就該這樣等等,以至于戰火紛飛兩敗俱傷打掃戰場的還是自己,挽回損失還算不錯,當挽回這樣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時,后悔便像癌癥一樣瘋狂擴散無藥可救。詩云認為父親尤教員就是這樣常常打掃戰場的人。但母親易經顯然對父親多年不變的藥方產生r抗藥性。
詩云這樣想的時候瞌睡長驅直入。
小儀發現詩云戀愛的事是詩云筆袋里校草子曰的大頭照,還有大頭照后面的留言。詩云的筆袋是一只淡藍色的小狗,毛茸茸的,易經初見時還說她們小時候好像就沒有女生過,褲子上打補丁都是時尚,屬于女孩了玩具游戲也就是踢毽了跳皮筋玩旮旯捉迷藏。說到這里她就長嘆一聲,大了也不像女人。
小儀告訴詩云,校草子日長得夠帥,可交女朋友也夠濫,你知道師大附中和十四中的校花跟他好過,孫璇也在追求。詩云說好男孩誰都愛,沒人愛就不是校草。詩云又說他對她很好,很關心她,在她很無助的時候。小儀瞪眼說你是不是缺愛啊,爸媽還對咱們好呢。詩云說那不一樣啊、他說他會永遠愛我一個人。小儀突然想笑,就笑了一聲,想說這樣的糊涂話你也信?她沒說出來是因為她發現詩云說到校草子日時眼睛很亮,她就知道再多說也枉然。戀愛中的女孩兒沒有一個智商高的,包括她自己。
周三的體育課調到了周二,因為周二那天語文老師有事請假。于是操場上有三個班一起上體育課,一律是高三年級的。校草子曰,詩云,孫璇都看到了對方。詩云從孫璇眼里讀出了恨,就知道校草子日對自己有多好,孫璇同學就會有多恨,心里竟升騰起得意來,那是獲勝方的得意,孫璇顯然是明白的,于是她就直勾勾往詩云臉上勾過來,校草了曰分明也看得出來。
放學路上詩云就問校草子曰,我倆要是再打起來你怎么辦?校草子曰笑得像一棵風里的樹,說那我就跑啊。詩云沒有說話,他的回答顯然不是她期待中的。校草子日又笑了,這回笑得更響,說你啊小女生,我肯定會一輩子保護你的,但她肯定是打不過你的,既然她肯定打不過你,我留下也沒意義,看女生打架也不像話啊。
這還像話,詩云喜滋滋地想。
回家顯然晚了點兒,尤教員已經坐在飯桌前等她了,幾盤菜均用碟子倒扣著,余溫尚在。
一直到洗碗筷時尤教員沒說一句話,眼神有些木呆呆的。詩云望向父親時一下子聞到了衰老的氣味,像需要晾曬太陽的被褥,她想起母親已經三天沒有來過電話了。
詩云被作業壓得只能罵罵代課老師們的狠心腸、她坐的書本和演草紙堆的亂七八糟里開始罵校長沒人性時,尤教員被歌曲裹挾著推門進來,問得小心翼翼,幫老爸聽聽,這歌唱的啥。詩云頭沒抬一下就嘟囔when the man love the woman。啥啥啥?尤教員壓根不明白。詩云這才拿眼翻他爸爸說搞笑不爸爸,你也聽這種歌啊,當男人愛上女人,獲過奧斯卡獎的。尤教員這才聽懂了,聽懂后的尤教員撓撓腦后勺沒說話出去了。
尤教員真是難為情,但他馬上開始贊嘆,好音樂跟心走得最近,你看,詞兒聽不情也覺出是那個味兒。“好音樂跟心走得最近”這句話一出口,尤教員佩服自己簡直就是個詩人或者深具詩人天分。誰說軍人做不了詩人,軍人的生活就是詩嗎,詩不見得就一定是花花草草鶯鶯燕燕,也可以是鋼槍汗水摸爬滾打嗎,要么指揮專業學員還安排基礎課學習?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
心有多大舞臺真的會有多大嗎?尤教員發現自己很長時間以來一直被類似問題困厄著,越來越重的失敗感洶涌而至。他應該早一些面對去留問題的,每年年底干部轉業名額下來前他和別人無一例外恐慌,有時恐慌到茶飯無心夜不安枕,直至塵埃落定萬事大吉,他才像爬了一趟地獄一般喘一口勻氣,年復一年年年如此,他怎么就沒有想過換一種活法呢?換一種活法不見得就會死,這是楊浦的話。
他應該早一點和楊浦推心置腹的,他知道他有些看法還是有用的。這個個子矮胖面色滄桑的同學加戰友,和他的妻子,一個聲如洪鐘的女人,還有易經,都是中學同學。那時楊浦和他的妻子同班同學一年了還叫不上她的名字,見過第一面就在心里刻上的字就是易經,但他不是易經希望的樣子,易經還是很中意海拔高一些的男人,長相拿得出手的,她這個看法原封不動遺傳給了詩云,詩云自己都說她就是外貌協會的。易經選擇尤教員還基于她的弟弟被他關鍵時刻援過手,那次援手等于救了弟弟一命。這一點尤教員并不肯承認,承認了這個核心原因等于降低了個人魅力指數,他寧可說是兩情相悅。雖然尤教員時不時拿弟弟的事以救世主自居。
尤教員撥了電話,發現楊浦在訓練場搞冬訓。電話一接通楊浦就哈哈大笑,說我知道你會打電話來的,正有個好消息告訴你,省體育中心需要一個散打教練,我告訴他們你的情況,人家很感興趣,索要你的簡歷,你好好準備一下過兩天我派人來取。好好倆字他特別用重音加強效果。
他可能聽到尤教員在咽口水,這很容易理解,像他這種年紀的男人應該正是年富力強干事業的時候,而在這個年紀讓他自主擇業坐家里煎煎炒炒洗衣拖地,那還不跟殺人一樣7他不禁想到自己也要在這個年紀離開,想到這個他就神傷,神傷時候他就特別理解尤教員。院校編制體制調整改革方案肯定要考慮兩種人的使用;有造詣的學科學術帶頭人,可塑性強的年輕人。除此而外,打被包走人。尤教員不屬十后者,更不可能蹭上前者,所以他鐵定走人。像年輕教員或有望向基層交流任職,而尤教員這把年紀這種職級的老同志,基層廟小如何敬奉他這種不是大神的大神?
楊浦這樣想其實意會錯了尤教員,他一直需要一個定位,但楊浦這樣說時他就感到自己怎么看怎么就是拍賣啊,這把年紀了還搔首弄姿倚門賣笑想想就要哭,混大半輩子淪落到此好像一場夢,更準確說是一場噩夢。
但楊浦不這樣想,他說男人嗎要拿得起放得下,再轟轟烈烈到頭來都要歸于平淡,平平淡淡才是真,別的,都假——易經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吧,應該快了。尤教員的無助連楊浦都聽得出來,他就想他們怎么了,易經怎么了?
易經回來了,是在兩天后,那天雪下得很大。下雪不冷化雪冷,尤教員說,要是明天回來可就凍慘了。易經沒有說話,問詩云補課了沒有,她找的復習資料寄到了沒有。尤教員說你走后云云可乖了,吃完飯門一關就寫作業復習功課,根本就不用操心。是么?易經瞅他一眼,那就是你教女有方!“你”字壓得那么低擺明是不信任,尤教員聽得出來,聽出來后尤教員有些惱火,說你啥意思,你有方你別出差啊,還讓我這無方的操心干嗎?我一個大男人一下班就往廚房里煙熏火燎忙活,伺候完她吃飯再洗衣收拾屋子,你說你一個女人當得像個女人嗎?尤教員越說越生氣,越生氣越覺委屈,到后來把圍裙往地上一摔,圍裙便像失重的蝴蝶一樣一頭栽倒花叢里呻吟。
你就鬧吧你!易經冷冷的語氣輕飄飄的讓人聽不出情緒。
我鬧?是該鬧了,這種日子根本就不是人過的!咚,門在他身后搖搖晃晃,下樓的腳步急促且凌亂不堪。易經系圍裙進廚房做飯,鍋臺,洗槽,一塵小染;地板與操作臺角落,電冰箱把手,微波爐內壁,油垢深深淺淺。電冰箱冷凍抽屜外掛著冰拄,她就知道冰箱門一定曾洞開過不少時間。說過多少回了他還是一如既往,他總是猛烈彈門,門在他轉身后或沒有轉身時就像彈簧一樣在關合處或根本就沒有到關合處再痛快敞開,他壓根不會瞟一眼直到易經發現后冰箱里已是冰天雪地。
易經心里的火像點燃的天然氣一樣燎著直至詩云放學進門。詩云小鶴一樣摟住媽媽的脖子狠狠親一口說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然后夸張地奔向拉桿箱,那里有她的期待。
吃飯的時候易經問她的學習,詩云卻說那件雙排扣棉衣蠻潮哈,送我哈。易經一口米裹到腮幫子沒說話,詩云盯著電視喊媽媽,你那款眼霜做廣告了,等著哈,馬上漲價,明天快去買一管恐怕還來得及。
吃飯,寫作業!易經顯然并無興趣。
詩云好像突然才發現尤教員不在家,扭臉瞅易經的眼神很警惕,問你不會今晚又跟我擠吧?我寫作業很晚的,耽誤你睡覺不好吧。
寫你的作業去!易經站起來收拾飯桌。
楊浦來電話找尤教員,易經接聽的。楊浦有些興奮說回來了?哪天賞我個臉給你接風。他這個人掩飾情緒的工夫一流,但易經總能聽得出來,聽出來的易經淡淡回了一句,再說吧。楊浦熱情不減說不能再說,再說有很大消亡性,我這個周末就安排,還是吃火鍋嗎?我知道一家新開張的,吃的人多,得提前訂,算我巴結領導。易經噗一聲笑了,說你想安排就安排吧,我就不愿意你們喝酒。聽得清楊浦在電話里拍大腿,他高興的時候總喜歡拍大腿,他說我明白,我辦事你放心就好。易經嗯了聲掛掉電話自語,這心能放哪里啊。
電話又響起來,易經已經開始洗臉,詩云拉開門喊吵得讓人抓狂,誰啊這么煩。
是楊浦,他笑出聲來說對不起對不起,想起一件事需要請示,冒昧了。但口氣里沒有一點冒昧的意思,他提起省體育中心接收尤教員的事,末了說老尤是不是有啥想法,要是不中意再考慮別的地方。易經聽了不說話,她不說話的可能性不外乎兩個,一不想聽二不好做主。但楊浦怎么也沒有想到易經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這件事在回來后的第四個晚上險些要了她的命。
易經后來想起事情發生之前雖然有些思想準備,但真要發生的時候她才發現那些思想準備簡直就不是什么準備,或者說就沒有任何準備。她頭一回覺得尤教員的呼嚕聲不太那么令人討厭。
那天晚上她被尤教員的呼嚕聲吵得耳根發疼,他的面部似乎就是一個擴音器且質量檢驗完全達標,呼嘯的聲音比哪天都響亮和有力。她走到客廳準備吃藥,她知道安眠藥的副作用,但她不想每一個夜晚都瞪眼等天亮,天亮之后的頭疼惡心以及乏力等癥狀像連續劇一樣折磨到天黑,然后又會是一個等待天亮的過程,如此循環往復惡性穿梭,她已經覺得睡眠像原野上的風車一樣需要比堂·吉訶德更癡妄的能力才可以對付。夜晚的月光像女人光滑的脊背,客廳沙發上撂著詩云的襪子。這孩子,總是亂丟東西,上軍校或許能養成一些好習慣呢。她想尤教員說的也許有些道理,溫暖不是是也巴望上軍校嗎?
這樣想著撿拾起襪了,襪子上的汗味差點熏得易經跟頭,于是順手撂進腳盆里,想想詩云的付衣也干凈不了應該一起洗洗,反正在藥勁發揮前還有點時間,聽呼嚕還不如干點活。詩云的門被推開后窗簾的厚度遮蔽了女人光滑的背,易經一下子就發現了很亮的一束光,那束光來自枕邊。是MP4吧,這孩子,瞌睡太大了。易經像以往一樣拿在手上準備關機,忽然覺得有些異樣,手一碰,屏幕嘭地錯 開了。是一款手機,不是她中考后尤教員買的那款,那款沒有這樣的手感和重鞋。易經的神經立刻從四面八方馬不停蹄進行大會師。她的手開始有些發抖,可怕的預感如錢塘潮水如期而至,而她就在潮水的正前方,眼睜睜看著那排山倒海的巨浪,無能為力。她不想看什么,但她的手根本不聽使喚,她開了手機里的飛信,長達數十頁的對話易經還沒有翻看就先感到了一陣眩暈。是一對一的對話,對方只有手機號沒有顯示名字,可見和詩云的熟悉以及密切程度。擁有這個號碼的人是記在心里的。
在干什么呀?
你猜哈,笨笨!
偷看你啊,嘻嘻……
想看就看唄,還扮賊哦?好像誰沒看過誰啥的!
肚子還疼么?要不要我過來啊?
不疼了,照你說的喝紅糖水唄……這樣喝會不會胖?
應該不會吧,我媽喝的時間不短,一個月總有六七天,你們女人好麻煩……
哎呀這是什么?易經一下子坐到地上,她的身體仿佛剎那間患了軟骨病,頭在轉圈,一圈一圈地轉,開始還能聽見心臟蹦著跳,后來越轉越快,越快越忘了身體在哪里,她在哪里,她的手指尖到小臂直至頭皮一截一截麻上去,最后,頭猛然觸到床柜門把手時疼了一下,也只是像蜂蜇了一下,隨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月光還是寒冷,易經到底獨自暈厥獨自醒來,沒有人知道,夜靜得可怕。她感到虛弱,非常非常虛弱,身下是寒冷的,她分明感覺到自己在瑟瑟抖動,后背很冷。眼前先是有大塊大塊的烏云飄舞,但是這些烏云不久就散開去,眼角熱熱的東西流出來,流向太陽穴,流至耳根,再到脖子而后是后腦勺。她不出聲地流淚,獨自一個人的淚水像被人甩到孤島后看看船一點點變小離去,最后被浩渺到令人絕望的海水吞沒。
她覺得一切都完了,她所有的光環和所有的信心崩塌得那樣徹底和無可修復。她終于不得不相信遺傳基因的可怕,說到底是尤教員不良的基因,讓牡丹的美最終打回到狗尾巴草的原始狀態,這是不可改變的,哪怕你付出多么鼓舞人心的努力,有什么用?這又有什么用!詩云就這樣完成了她墮落天使的過程,十七歲,她還只有十七歲啊,以后的路已經不同了,她不再擁有希望的期待,也不再擁有很有期待的希望,她會在怎樣的陰影里終結已不再是學生的中學時代?她不敢想下去,她希望自己在今晚之前死掉,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必知道。但一切晚了,晚得她就是想死都來不及了,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她連打詩云的心都沒有了。她只有后悔,后悔不該那么信任孩子,不該出差,她原本可以像母雞一樣小雞沒有孵化出來前用溫暖的翅膀一動不動守護,最好守護到也成為母雞,那才是好母親,才是一個母親的成功,她無憾了。什么也來不及了。易經用力撕拽頭發,用拳頭狠狠捶打自己。
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丈夫,他要是知道這一切,他只會埋怨只會瘋狂地埋怨她或者打死詩云然后自殺,這是他處理棘手事情的公式,根本不用演算。她掙扎起來瘋子一般找詩云的書包翻檢詩云的衣袋,她一遍一遍出來進去。
詩云肯定早就醒來了,醒來的她肯定發現了手機的去處,她翻來覆去,沒有說話,或者正盤算著如何說話。這個夜晚的可怕詩云后來才意識到的,當時她只想著要回手機然后依舊上學,大不了還給校草子曰算了,那是他的手機。她想得太簡單了,其實事情還真是簡單得幾乎如一張尚未完工的風景畫
但她估計不到她的母親正走進生不如死的煉獄。
詩云最后起床找到她母親,她母親蜷縮在客廳的地毯上,神情絕望。詩云沖過去說給我手機。易經沒有說話,眼神里的悲傷堆積如山。給我手機,詩云冷得像塊千年未化的冰。
尤教員終于被鬧鈴搞醒,搞醒后的他發現了家里的不同尋常。他的大肚子杵過來說神經病,一大早干啥呢。推著詩云說還不上學愣啥神兒。易經哼出聲來,她一不用再上學了。發生啥事兒啊,尤教員慌了神。
詩云因為尤教員的介入只好趕緊上學去了,她知道再耗下去手機是決計要不過來,她媽媽看她的眼神差不多有生吞活剝之勢。她其實不敢再要手機了,屋里的氣氛使她不寒而栗,她逃也似的離開還有一個原因,她父親已經開始懷疑事情的惡劣性了。真是一對老古董,詩云很不高興,不就是談戀愛嗎,現在的中學生哪個不談啊。想到戀愛她就很是泄氣,暗嘆自己運背點子不正,剛開始談就被捉到活證,也不知道她媽媽怎么就這么快發現了。易經總有女巫一樣的透視性,毫無辦法。
一上午的課像絕緣材料壓根就不導電,她用小儀的手機不停給校草了曰發短信,她怕他再打電話或發什么短信,她母親就會像黑洞一樣全部吸納。下課的時候校草子日跑過來說手機咋被你媽發現了。詩云就說短信發到瞌睡就睡了。他們開始盤算易經有可能如何處理此事的各種可能性,詩云說反正我們也沒有做什么,怕什么。校草子日說是不用怕。他說這話的聲氣有些怪,不像平時那樣中氣十足。
校草子日的中氣不足是有預見性的。他從廁所出來時電活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這不奇怪,通常都是小女生們的傻不拉嘰,但他沒想到是小女生的家長,一個情緒異常激動的強悍母親。她問了許多諸如他們的關系和關系的親密程度,詳盡到他們戀愛的時間和相處的方式,他不知道她究竟想知道什么。不過很快就明白了“你對我女兒做了什么”具體所指的特定含義。也許她根本就不相信他說的一切孩子們的相愛方式,她是成人,成人有成人的恐怖想象,因為她馬上就說要報警要把他弄到教養所或者勞教所里,在他懇求放過他并一再起誓決不會如何如何后,她突然狠狠說你要記住這些,從今開始你不許關機不許不接聽電話直至我證實你的話可信,否則,你不用參加高考了。又說你的手機想要走也行,找我!
校草子曰徹底崩潰了,他不停埋怨自己,他為什么要把自己攪到無邊的恐慌和黑暗中來,他本來是帶著光環的,像男神一樣啊,他剛才是那樣戰戰兢兢表白他的純粹和簡單,而人家媽媽不但不領情只一句話就打悶了他所有的自信,人家媽媽說你當你是哪根草?你自己的未來充滿了變數,以你現在根本不配對一個女孩了說愛,愛是責任不是沖動!他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很無能,校草又怎樣,還不是像抹布一樣被人家棄之如敝履?
詩云最終是被易經嚇回家的,她本來不敢回家的,她下午放學后一直陪著校草子日在大街上走,校草子曰告訴她一切,然后就一直慌慌張張說怎么辦怎么辦,樣子和溫暖說咋辦時一模一樣。現在的男孩子咋都這樣女啊,詩云頗覺失望地想。這時易經的電話打來了,易經的情緒穩定一些了,只是口氣堅硬如千年凍土。她說,詩云在你身邊別說你不知道,你告訴她馬上回來,三十分鐘內不到家我馬上報警,四十分鐘內公安人員會找到你或你家里調查此事,然后就掛了電話。校草子日的眼神如遇鬼魅,他說你趕快回去吧,要快。
詩云又開始拽媽媽跟她睡了。
那天回去媽媽的悲痛一望而知,她看見女兒后魂魄倏然歸位。媽媽已經一天沒有喝一口水進一粒米了,憔悴得讓她相信伍子胥一夜愁白頭的故事。詩云眼里的淚最終流在了媽媽的手上,雖然覺得大人的思路奇詭且嚇人。她說校草子日哥哥般呵護她對她好,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因為她母親沒有生一個哥哥給她,除了哥哥和屬于哥哥的呵護她什么也沒有要。她以為媽媽不在乎任何人包括女兒,而爸爸從沒有給過她安全感,她需要有人對她好,所以她只會考慮和校草子日以后的相處方式以不影響學習為主,至于高考前杜絕來往的嚴令她需要時間慢慢來,她不許易經再那樣對待校草子曰。最后還強調說,請媽媽相信自己的女兒其實不傻!易經說聲我的傻女兒后就給校草子日拔了電話同時打開了免提,同樣的嚴令她要校草子曰一句明確表態,詩云聽到對方凌亂的聲音就知道他會說什么了,他的答復迅速快捷且堅定得一絲不亂:我會做到的阿姨,我不會再和詩云來往,再不會了,絕不!
詩云真憤怒了,她說想不到他這樣垃圾,想馬上見到他大罵一通。易經說真能解氣也好啊,可這根本沒有必要,女兒你要記住,葵花只有朝著太陽才會開得炫目。
朝日葵花,詩云就朝太陽望過去,雖然有些清冷,仍然感到了暖洋洋。
責任編輯/劉稀元
標題書法/朱增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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