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寧


現代科學技術興起于十九世紀,那同時也是一段荒蠻的歲月,曾經屹立四千年的東方巨人,在堅船利炮的強擊下轟然倒地,一睡百年,直到二十世紀中葉新中國成立,才逐漸重新迸發出蘇醒的力量。
廢墟上起步,必然造就一個英雄的時代。一位農民之子,立志上學改變命運,從而叩開了機遇垂青之門。他胸懷強我國防的熱切負笈蘇聯,回國后30歲嶄露頭角,60歲開始事業的第二次騰飛,實現了人生三大夢想:把導彈送到地球任何需要的地方,把衛星送入不同的空間軌道,把中國人送上太空。他就是我國著名航天技術專家,2003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王永志院士。
王永志進入公眾視野,還是在神舟五號實現歷史性突破、圓中華民族千年飛天夢想之后。不少人叫他“王大總”或“大總師”,因為他是中國航天發展史上規模最大、系統組成最復雜、技術難度最大、可靠性安全性要求最高的大型系統工程——載人航天工程的首任總設計師。有人稱他“戰略科學家”,他作過許多重大決策,事后都證明是富有遠見的。有人干脆稱他“常勝將軍”,他曾主持研制中國多種新型火箭,首飛從未失敗。他出身于中國最普通甚至于極其貧苦的農民家庭,卻摘得了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載人航天功勛科學家、小行星命名等多項榮譽的桂冠。他的故事,是一個在英雄時代成就個人夢想的典型范例。
才華初顯
這是一個提起王永志來,首先要講的故事。
1964年初夏,大學畢業3年的王永志第一次走進大漠深處的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參加東風二號發射試驗。這是我國第一種自行研制的中近程導彈,由于氣候炎熱,推進劑在高溫下膨脹,密度變低,貯箱容積又是一定的,因而加注不到所需的推進劑量,經計算導彈無法達到預定射程。指揮部緊急召開會議,研究討論解決方案,設法添加推進劑,增加推力,但幾經推敲又都否定掉,遲遲找不到可行辦法。
這時,王永志突然站起來說:“只要泄出600公斤燃料,導彈便會進入目標區。”聽了這位三十剛出頭小伙了的話,專家們都感到不可思議,有人不客氣地反問:“本來射程就不夠,你還要往外泄燃料?”
王永志對自己的計算結果是滿懷信心的,看到專家們都無意采納自己的意見,飛行試驗任務又迫在眉睫,情急之下,他鼓足勇氣去敲開了發射現場最高技術決策人、著名科學家錢學森的房門,詳細闡述自己的方案和理由:氣溫升高,熱脹冷縮,原先計算好的燃料和氧化劑最佳配比已隨之改變。在高溫最佳配比下,泄出600公斤燃料,起飛重量變輕,射程因而就遠了。錢學森聽后眼前一亮,當即叫來總設計師說:“那個年輕人的意見對,就按他說的辦。”
果然,泄出燃料后的導彈射程變遠了。在接下來的3次發射中,采取同樣的計算方法,導彈次次都進入了目標區。
從此,錢學森記住了敢想敢干、功底扎實、善于逆向思維的王永志,后來對他的許多重要技術意見都給予了支持。錢學森曾幾次提及此,“我推薦王永志擔任載人航天工程總設計師,沒有看錯人。他年輕時就刻苦鉆研,敢于創新,大膽進行逆向思維,和別人不一樣。搞科學的,具有這種精神,是很可貴、很必要的。”
命運的曙光
王永志1932年11月出生于遼寧省昌圖縣八面城鎮老房村,全家十幾口人擠在三間破舊不堪的土坯房里,主要靠租種財主家的上地和外出打工為生。他從小下地干活,長到6歲,還目不識丁。當他看到村里富人家孩了背著書包上學時,心里羨慕極了。
想讀書的念頭一天比一天強烈,他告訴父親,立刻遭到反對:“咱家這么窮,你就算學兩年還不是回來于活,白搭個身子,瞎耽誤工夫。”他只得去央求大哥替他說情。大哥上過兩年私塾識字班,很支持他,但跟父親說了也沒起作用。
1940年正月十六清晨,趁父親仍在熟睡中,大哥先斬后奏,偷偷帶著他到離家8里外的小學報了名,老師聽說他哭著鬧著要上學,點點頭說:“有志者,事竟成”,給他取了個名字“王永志”。回家后,父親火冒三丈,大哥聲稱官學不能退,先讀上兩年看看,不行弟弟就死心了……連蒙帶唬,父親也只好默認了,王永志這才實現了上學夢,露出了他改變命運的第一縷曙光。
此時的東北大地,還屬于偽滿洲國,課堂全是日式教學,每天早上要對著日本東京方向禮拜。1945年8月,日本投降,蘇聯紅軍進入東北。由于時局動蕩,當地暫時處于無政府狀態,學校停辦,王永志只好回家務農。1946年,八路軍進駐,建立起新政權,在八面城開辦昌北中學,貧下中農的孩子可免費上學,他才得以重返課堂。這些經歷,在他心中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意識:“家與國貧窮落后、被人欺凌的局面必須要打破!”
高中時期,王永志對自己的命運作出了一次決定性的選擇。他最初的理想是學生物學,改良物種,可是朝鮮戰爭爆發了,美軍飛機頻頻到遼東領空滋擾,空襲警報不斷,學校被迫停課。王永志如夢方醒,“有國無防是不行的,落后是要挨打的。沒有國防,生物、遺傳理論還有什么意義?”他報名參軍,卻被告知本校高中生不參加抗美援朝,便立志設計飛機、保家衛國,報考了清華大學航空系飛機設計制造專業并被順利錄取,從此走上了航空航天的道路。
二十一年好學生
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王永志格外珍惜。小學他每天步行,往返8公里,中間有一道小河,雨天過獨木橋,搞不好就一身泥。沒有錢買文具,他削直秸稈當格尺,在秸稈上安筆尖當鋼筆。他是班里最用功的學生,在學校全神貫注,回家就趁干農活的空檔見縫插針地學,常常一邊照料牲口一邊讀書。第一學年結束,他就成了全班第二名。
初中時期,八面城土地改革后,王永志家里的境況迅速扭轉,有了土地和牲口,再也不愁吃穿,上學還不用交學費,他的心里萌生了報效祖國的強烈愿望,學習勁頭更足了,年年考第一。畢業時,他本想參軍,去“騎馬挎槍打天下”,卻突然接到學校通知,保送他去東北人民政府剛剛在沈陽創辦的東北實驗學校。他心里著實有些猶豫——陽距八面城路途遙遠,又是省城,除了置辦行李和路費,其他花銷也大。家里人都支持他繼續上學:“錢不夠就把家里的豬和物品賣掉!”
1950年2月,王永志乘上了去沈陽的火車。學校條件非常好,有禮堂和各種試驗樓,教室寬敞明亮,設施超前。老師中有許多是從東北大學調來的,講課深入淺出、生動有趣。從小鎮到省城,王永志眼界大開,他擔任了班干部,依然門門功課全優。
進入清華大學,王永志開始在更為廣闊的知識海洋里暢游,博學多才的教授名流令他心生仰慕。一年后,他在被推薦后順利通過考入留蘇預備班,經過兩年的北京外國語學院俄語強化學習,1955年開始了在莫斯科航空學院的留學歲月,專業仍是飛機設計,1957年服從國家需要改學火箭導彈設計專業。1960年,中蘇關系破裂,中國留學生大批撤回國,但國防相關重點專業每專業保留一名繼續學習,王永志名列其中,不僅如此,他還得到了蘇聯火箭之父科羅廖夫的第一副手兼接班人、火箭教研室主任米申的青睞,米申主動提出指導他的畢業設計。在校期間,王永志所有功課幾乎全是5分,畢業論文《洲際導彈設計》也得到5分,獲得了優秀畢業生證書和工程師稱號。莫航副院長克里莫夫親自勸說他留下來繼續深造,米申也誠懇地對他說:“我希望你留下來當我的研究生,中國大使館、蘇聯方面我可以做工作。”讓一名外籍學生攻讀保密專業研究生在該校是沒有先例的,但王永志婉言謝絕了,“謝謝老師給我這個機會,只是我的國家急需這個專業的人員,等著我們回去參加建設。”
1961年3月,結束了21年的求學生涯,新中國第一位火箭導彈總體設計專業留蘇畢業生王永志,登上了歸國的國際列車。
第一個征程
回國后,王永志被分配到負責中國火箭與導彈研究的國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投身到國防建設,從“兩彈一星”事業到“八年四彈”計劃.開始了他事業的第一個征程,于是有了那個在發射場大膽建言的故事。學導彈火箭的優等生開始造導彈火箭,如魚得水,王永志成了排頭兵,院里一旦研制新型號,總是讓他沖上去。
1964年,王永志被任命為總體設計室副主任,分管東風三號中程導彈研制。他提出了前箱推進劑導管外行等許多切實可行的方案,隨后又主持了靶場合練等多種大型地面試驗,也是首次試飛的組織者之一。他創造性地提出“五結合”飛行試驗方法,大大縮短了導彈定型、交付時間,對作戰使用部隊盡快形成戰斗力極為有利。1968年,35歲的王永志就擔任了試驗隊隊長,參與組織指揮定型飛行試驗,1969年再次擔任,均獲成功。受“文革”影響,這在當時是僅有的高層領導和老專家未能蒞臨現場坐鎮指揮的飛行任務。東風三號是我國完全獨立研制的第一個導彈型號,其高性能和高可靠性受到普遍好評和贊譽,王永志在型號研制中得到了很大的鍛煉提高。
1969年,發生了珍寶島事件,一時間,美、蘇兩個超級大國都與我為敵。國家決定加強研制隊伍,集中人力物力加快研制洲際導彈。王永志被抽調過去主持東風五號總體設計室工作,1970年伊始便投入到首飛試驗彈的初步設計工作中,制發了成套的設計文件。他提出并成功主持了只試二級的全彈系留試車,為導彈首飛贏得了時間,隨后又主持了首飛彈后50天的出廠測試(共100天)。他作為發射陣地技術負責人,在發射前一天指揮部決策是否推遲發射的緊要時刻,提出如期發射的關鍵意見并被采納,為我國洲際導彈在1971年9月的順利誕生作出突出貢獻。首飛基本成功后,又主持提出了“加長箭體,增大射程;下移發射支點,提高發射安全性”等10項修改設計方案,應用到了定型批洲際導彈和運載火箭研制中,其正確性均為后來的飛行試驗所驗證。
然而,即使這樣一名根正苗紅的技術尖子也沒有躲開“文革”之劫。1974年3月,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受“四人幫”幫派體系政治迫害,王永志遭到隔離審查,關州500天后被下放到一 院鐵路專用線上去當搬運工。直到1976年粉碎“四人幫”,他才迅速得以平反并恢復工作。
1978年初,王永志被正式任命為東風五號副總設計師,年底提升為總體設計部主任。此時東風五號即將定型,“八年四彈”計劃已接近完成。其中的前二彈都參與執行了“兩彈一星”任務。
由于在第一代導彈研制中成績突出,1978年,東風三號總體設計獲全國科學大會獎,王永志是主要得獎人之一。作為“兩彈一星”事業技術骨干,他還成為1985年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特等獎《液體地地戰略武器及運載火箭》這一綜合獎項的獲獎者(含六種戰略導彈、兩種運載火箭,時間跨度20年),在以錢學森、任新民、屠守鍔等老一輩專家為主體的27名得獎者中,他排名15,是為數不多的中青年專家之一。
技術領軍人
1978年8門,聽取七機部關于導彈后續發展計劃的匯報后,中央確定了“固體為主、液體過渡”的遠程機動戰略導彈發展思路,提高導彈生存能力,“用現代化武器打游擊戰爭”。為握有還手之力,必須尋求新的發射方式,王永志立即帶領隊伍展開了論證工作。
1979年3月,國防科委和七機部領導來到一院聽取各單位論證情況,正式宣布液體遠程機動戰略導彈立項,按照錢學森“第二代戰略導彈研制要由第二代人掛帥,并建議由王永志出任總設計師”的提議,7月,王永志被任命為該型號總設計師。
液體導彈公路機動發射,意味著要用中程導彈的身材打出遠程導彈的距離,技術難度非常大,世界上是沒有的,因此,張愛萍鼓勵大家“為開創液體遠程導彈陸上機動發射的先例而奮斗”。為此,王永志主持制定了先進的總體技術方案,包括10大關鍵技術,如輕型彈體結構、重型多功能牽引車、全數字化控制系統、高性能液體火箭發動機等,體現了技術上的更新換代。該型號的研制不僅在方案上有亮點,在管理上也形成了不少沿用至今的首創措施:它是我國按研制階段實行設計評審的首個型號。使研制管理工作走向規范化、標準化:可靠性最化指標首次被納入導彈研制戰術技術指標,可發射率和發射成功率指標得到層層分解落實。王永志還親自撰寫了24條的《設計守則》,這本小冊子被七機部發現后決定印發到每個工程組,以統一設計理念和規范設計行為。導彈研制很順利,1984年底已基本完成初樣階段工作,10大關鍵技術均已基本突破,特別是發動機已經通過了長時間、大推力、極限混合比搖擺熱試車。但就在這一年,固體發動機研制取得重大進展,中央判斷“15年內打不起大仗來”,批準停止液體型號研制,實施“液轉固”。于是王永志又率領液體隊伍開始論證固體戰略導彈技術方案。
1985年底,航天工業部在各院分頭論證基礎上決定成立聯合論證組,指定王永志為組長,成員有一院、二院、四院及部機關參加,研究提出固體戰略導彈技術方案。經過3個月的集中研究討論,一院的設計思想和方案得到了領導專家們的認同。與此同時,使用部門也在論證。1986年4月下旬,在國防科工委組織召開的指標論證會上,使用方和研制方意見分歧很大。于是,有關領導5月2日趕赴玉泉山,向張愛萍匯報。使用方領導講完后,王永志代表研制方發言,提出應充分利用當前的戰略機遇期,采用“基本型、系列化、大直徑、陸海兼顧”的研制指導思想,先抓出高水平的基本型,經局部完善改進便可發展成洲際和遠程潛射導彈,形成系列,接著又匯報了基本型的技術方案和技戰術指標。張愛萍聽完最后說:“就應該從長遠的戰略發展出發考慮問題。不再討論了,就按王永志說的意見辦。”一錘定了音。
5月,國防科工委決定由王永志擔任固體遠程戰略導彈總設計師。7月底,航天工業部接到國家立項通知后,明確該型號及其發展系列的研制工作由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承擔,研究院又開辟了新戰線。在王永志主持下,液體型號隊伍經小幅調整開始轉向固體型號研制,不僅液體型號的成果在技術方案中得到充分繼承,形成的管理規章制度、建立的技術設施也得到繼續應用,促進了固體型號研制工作的順利進行。1987年10月,王永志又被任命為該型號首任總指揮。經過3年多努力,導彈的13項重大關鍵技術取得突破性進展,轉入初樣階段。1991年5月,王永志被國防科工委任命為運載火箭系統總設計師和地地導彈系統總設計師,統管兩個系列的設計工作,并調至航空航天部任科技委副主任。
從1978年起的十幾年中,王永志經歷了我國遠程戰略導彈的兩次更新換代——從第一代液體換代為第二代液體,從液體換代為固體。兩次換代,他都是第一任總設計師,制定了導彈技術方案,并作出了影響深遠、切實可行的發展規劃,成為新一代遠程戰略導彈技術的領軍人。實踐證明,這種基本型、系列化的戰略思想,有力地推動了我國導彈火箭技術的快速發展,在戰略上贏得了主動。
戰略型改革家
航天是個高技術、高風險的行業,經常讓人提心吊膽。但是就在1986年底,剛升任中國火箭技術研究院院長不久的王永志,卻主動選擇去冒一個極大的險。
此時,經濟改革已深入國防工業部門,火箭研究院面臨事業轉企業、實行院長負責制兩個轉變,國家年度撥款從幾億元驟降至四千萬元人民幣,全院近3萬員工,連工資都不夠發。院里一邊繼續開發民品創收養活自己,一邊響應部領導號召積極探尋國際市場。
1986年是世界航天災難年,美國“挑戰者號”航大飛機爆炸,美歐多個火箭發射相繼失利。王永志卻從中看到了機遇——將中國導彈火箭打入國際市場。經過一番調研,他與院領導商量后,適應市場需求,決定“導彈太大搞小的,火箭太小搞大的”,把目光轉向國際軍貿市場允許的射程較小的并可內外兩用的戰術導彈和中國第一枚大推力捆綁式火箭——長二捆(長征二號F前身)。
經部里同意,他代表研究院貸款四千萬元,親任總設計師,組織起人馬,將戰術導彈納入軍品研制渠道。壓力變成動力,動力變成創新的智慧,變成成功的希望。研究院用近18個月的時間就生產兩發,首發即獲圓滿成功。“小”產品,大市場,它為院里贏得了可觀的經濟效益。它所采川的捷聯慣組、末速修正等技術都是在型弓-研制上首次采用,號稱“十個第一”,后來發展成頗有使用價值的系列。為此,王永志榮立了航空航天部一等功。
1988年11月,仍處于紙上談兵的長二捆,憑著三頁草圖拉到了第一單買賣。美國休斯衛星公司委托中方發射兩顆澳大利亞衛星,條件是火箭必須在1990年6月30日前有一次成功的發射試驗,否則,不僅中止合同,還要罰款100萬美元。
按常規,一種新火箭怎么也得四五年才能研制出來,18個月的時間實在太短!一位到中國考察的美國火箭設計師甚至直言“你們中國人是不是又吃鴉片了?”國內也有認為根本做不到的反對聲音。有人暗中勸他“搞捆綁式火箭,我國沒有經驗可循,外國技術又保密,何必冒這么人的風險?”是啊,萬一失敗,不僅他個人將身敗名裂,高達數億元的貸款難以償還,政治上的負面影響更難以估量。但他沒有退卻,在航空航天部的決策會上,代表火箭研究院鄭重表態:“請部里幫我院聯系貸款和打通協作關系,我院則保證按時把火箭立在發射臺上”,王永志斬釘截鐵地立下軍令狀。
1988年12月,國務院召外會議研究航空航天部的請示報告,積極支持這一火箭研制,并聯系了4.5億元低息貸款。王永志立即向全院傳達了國務院決定,并作了動員。背水一戰,別無退路。院里高掛著“絕不讓研制長二捆的列車在我們這里誤點”的巨幅標語,開始了500多個燈火通明之夜,員工兩班倒,儀器設備不停歇。18個月的時間層層分解,環環緊扣。一位車間主任接到二級振動箭的總裝任務后,算了又算,咬咬牙說:“我爭取一個半月趕出來。”王永志笑笑說:“你只有18天。”連車間主任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是,最后他真的如期完成了。而類似的事在整個攻關階段時有發生。
這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不可能硬是變成了可能
火箭18個月按時完成研制,發射一舉成功,運載能力由2.5噸提高到9.2噸,實現了技術上的巨大突破,成功打入國際衛星發射市場并為隨后開展的載人航天工程提供了運載手段。
王永志的管理理念和精辟獨到的技術見解為火箭研究院規劃了一個影響深遠的發展模式。在任期間,他開自籌資金和貸款開發之先河,開初樣火箭飛行試驗成功之先例,開辟了戰術導彈和固體戰略導彈兩個新戰線,使研究院形成了運載火箭、戰略導彈、戰術導彈和民品四個系列全面發展的戰略格局。他的事跡被收入國家《企事業改革家列傳》之中。
圓了千年飛天夢
從東風二號起,王永志先后參加或參與領導了我國6種地地導彈、2種運載火箭的設計研制工作,每次他都是在首飛試驗成功后,很快轉入下一個新型號研制工作中,唯獨載人航天打破了這一“慣例”。1987年起他作為“863”航天領域第一屆專家委員會成員參與制定了載人航天的發展藍圖,1992年初作為論證組組長參與主持了工程技術、經濟可行性論證,載人航天工程立項后被中央專委任命為總設計師,一千就是14年。
如果說王永志一生中,研制長二捆風險最大,載人航天則是他遇到的最大挑戰。載人航天技術是當今航天科技的制高點,系統復雜,參與單位眾多,如何統一思想、協同攻關?面對比世界載人飛船發展晚30多年的現狀,如何迎頭趕上?存在一系列難題。他總能集眾人之智作出正確決策,力主直接采用三艙飛船、軌道艙留軌應用、不上大動物試驗、海上分區定點救生等創新方案,為工程實現高起點、高效益、跨越式可持續發展的戰略目標作了大量開創性工作,起到決定性作用。他緊盯航天員安全性設計的各個環節,始終強調“可靠第一、安全至上”的總體設計理念,主持設計了滿足十大約束條件的飛行軌道,力主將主著陸場從河南黃泛區改為內蒙古草原,對飛船提出落實船箭分離等五大手控分離措施、實現航天員手控排險和制動返回功能的要求,使我國具備了世界上最為完善的航天員全航程安全措施。整整7年,中國載人航天隊伍不登報、不上電視,始終默默奮戰,1999年神舟一號發射成功才被人們所關注。
載人航天從無到有,一直到把人送上太空,王永志幾乎每天都處在處理問題、解決問題的狀態中,精神高度集中,時刻不敢懈怠,傾盡了心血。他善于應用系統工程思想解決實際問題。在審查神舟二號任務逃逸與應急救生技術狀態時,當發現火箭出大氣層后故障狀態下可能“追尾”應急分離的飛船這一設計疏漏時,火箭系統無法解決,他便要求飛船做出程序修改,應急時靠自行加速把故障火箭甩掉。在處理航天員手控船箭分離設計上,飛船有困難,他便要求火箭去解決。他未雨綢繆,神舟三號發射前就主持制定了《首次載人飛行放行準則》,做出“首次載人飛行前必須連續獲得兩次無人飛行試驗的圓滿成功”的硬性規定。因此,他對神舟三號出現的穿艙插座問題毫不妥協,力主飛船從發射場運回北京更換全部插座。
神舟四號飛行任務期間,身體一向硬朗的王永志在發射場突患急癥,這種病只要耽誤兩天死亡率高達100%。緊急轉院后,他把北京的病房當成了臨時辦公室,和工程兩總和各系統專家開了不少“熱線電話會”。任務成功了,見自己仍然無法出院,他索性利用這難得的“空閑”時間,梳理提出了需要工程總體重點檢查和督促解決的問題,一共34個,并逐一指出了解決方向。后來專家們在此基礎上又補充了幾條類似問題,未統計具體數目,干脆叫X個。于是,王永志在病床上的(34+X)個難題成為很長時間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飛船著陸是載人航天飛行中最后一個關鍵環節,方案中設計了雙重緩沖措施,反推發動機為主,飛船座椅緩沖裝置作熱備份。神舟五號出廠前兩個月,當地面試驗發現“拉刀式”飛船座椅緩沖裝置存在致航天員傷亡的風險時,盡管反推發動機不點火的概率幾乎為零,王永志絕不掉以輕心,下決心研制安全系數高的“脹環式”緩沖裝置,射前在發射場全部作了更換,他懸著心才放松下來。
成功來之不易,成功又是如此水到渠成。發射,返回,“航天英雄”楊利偉走出艙門,通過電視影音走進千家萬戶,向所有關心的人們揮手致意……那一刻,整個華人世界都沸騰了!
高質量的技術方案,實踐中建立起的一整套以安全性可靠性為重點的質量保障體系,從根本上保證了飛行試驗的成功率,使我國僅用了4次無人飛行試驗(美國和前蘇聯分別為21次和7次),就取得了首次載人航天飛行的圓滿成功。心無旁騖地專注于事業,虛懷若谷的胸襟,勇于擔當的精神,使王永志在工程重大決策中,始終展現卓爾不群的技術領導力。2004年,“中國載人航天工程”獲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獎項,王永志排名第一;他還摘得了2003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桂冠。2005年1月,胡錦濤同志簽發命令,授予他“載人航天功勛科學家”稱號。
未來中國太空港
2006年,神舟六號成功發射后,74歲的王永志從“大總師”的位置上退了下來,轉而擔任工程高級顧問。緊接著,他又肩負起了載人空間站工程實施方案編制專家組組長的重擔。說來也巧,1992年,經王永志提出、領導和專家們研究同意的“三步走”發展戰略設想,得到中央批準實行:第一步發射載人飛船;第二步發射空間實驗室;第三步建設艙段組合式的空間站。第一、二步都有具體方案和時間進度,第三步沒有一那時離第三步還有二、三十年時間,看不準。這樣,1992年未做完的事,15年之后又讓他接著做。方案貫徹了他提出的“適應國情、控制規模、自主研制、高效運營”等戰略思想,使“三步走”從戰略規劃到全面完成邁出了新的堅實步伐。
我國空間站工程將按空間實驗室和空間站兩個階段分步實施,以小型空間實驗室突破關鍵技術,降低空間站建造運營的技術風險。空間實驗室為8噸級,重量不到前蘇聯禮炮號的1/2。空間站本體由3個20噸級艙段構成,總重量約是前蘇聯和平號空間站的1/2,美國主導的國際空間站的1/7,建造成本更低。我們將以空間實驗室為基礎研制13噸級貨運飛船,貨運能力5.5噸,是俄羅斯進步號(2.6噸)的兩倍多,貨運次數可大大減少,運營成本得到有效控制。空間站基本實驗能力達到17噸,具備開展較大規模科學技術實驗的條件。這樣,依靠頂層設計和技術創新,我們既充分保證了空間站的應用價值,又有效控制了建造和運營成本,縮短了工程周期,而且達到了獨立掌握空間站建造運營和近地空間長期載人飛行等基本技術的目的,保證我國載人航天工程按照既定戰略目標持續深化,快速穩步推進,實現快速跨越。
另外,三艙空間站只是最小配置的基本型,它具有繼續擴展的能力,將來根據需要完全可以增加規模。早在實施方案論證期間,王永志就提出空間站基本型是可擴展的,三艙之外新增的艙段也不必都固聯在主體上,可根據有效載荷的特點和需要成為獨立的共軌伴飛平臺(如光學天文望遠鏡和微重力實驗設施等),只在必要時與主體對接,經檢修補給后再繼續獨立飛行,構成多平臺共軌飛行的分布式空間站。推而廣之,作為我國在近地軌道長期飛行并唯一有人值守的空間設施,空間站還可擴大應用范疇——比如為鄰近的預有準備的其它航天器提供檢修補給服務,延長其飛行壽命;若該航天器因某種原因無法自主與空間站對接,則可視情派出站上的救生船或渡船實施救援等等。這樣,我們空間站的功能就不再局限于太空的幾間實驗室.而是成為功能強大的國家級太空基礎設施一“太空港”,服務于多個領域,從而開創出空間站技術的新理念、新模式……
守望心中的家園
“邁出左腳,是為了給右腳建立一個支點”,這是王永志常說的,也是他事業成功的“法寶”。設想的藍圖就是這樣靠一步一個腳印的扎實行動,最終變成現實的。神舟二號到神舟四號,軌道艙如同一顆顆衛星,在太空展翅邀游,開展空間科學實驗。除此之外,還發現太陽電池陣僅有約4個月壽命。經過設計更改,神舟五號軌道艙在軌運行了1年,神舟六號運行近2年,為把天宮一號打造成長壽命的空間實驗平臺奠定了基礎。早在1996年5月,王永志就主持成立了交會對接總體技術方案論證組,制定出方案,并開展了交會對接機構、微波雷達與激光雷達等關鍵技術的攻關工作。緊鑼密鼓地準備了十幾年,交會對接這么復雜的技術我國也是一舉突破,就在情理之中了。
什么是戰略家?在擔任院長期間,他同院領導為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創立的產品系列戰略格局,為彈道導彈、運載火箭技術發展而作的規劃,已持續了20多年!自技術、經濟可行性論證開始,他主持確立的中國載人航天工程發展技術路線,也已執行了20多年!
50多年來,王永志一直奮戰在航天第一線,樹立了很高的威信,建立了卓越功勛,被譽為“實現中華民族飛天夢想的開拓者,國防科研戰線上的一面旗幟”。光環背后,他又是一名實干家,一位和藹的長者,共商問題的同事,既能充分發揚技術民主,又總能從國家利益、全局角度考慮問題,從眾多觀點中把握住關鍵,引領大家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從而使他將一大批熱愛祖國、技術過硬的科技人才團結在一起,形成了一支孕育出“載人航天精神”的優秀航天科技群體。
他的成功更來自勤奮,從上學開始,沒有過怠惰的時候。“從小立志,自強不息,持之以恒,始成大器”,這是他給小學母校的題詞,也是他一生的寫照。青少年時期山河破碎的親身感受,使他心中始終激蕩著一股愛國情懷,強國強軍成為他不懈奮斗的精神動力。把事情做好、做快,則順理成章地成為他抒發這種情懷的方式。正如他說的,“把個人的理想與祖國的需要緊密結合在一起,必將得到永不枯竭的前進動力。”
使命因艱巨而光榮,人生因奮斗而精彩,年歲并未使他停止攀登的腳步。神七到神十飛行任務,他仍在與年輕人并肩作戰。從論證到實施,從現在到未來,載人航天早已成為他的精神家園。在一篇文章中,他深情地寫道:“宇宙是無邊無際的,因而探索宇宙的航天活動也將是沒有盡期的。現在人類只是邁出了一小步,更壯麗的事業還在前頭,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前赴后繼、不斷奮斗”,這是他對自己的鞭策,更是對廣大青年的殷切期望。
他的雙眸,既在守望,又在遠望。
責任編輯/蘭寧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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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泗江
許海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