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在我8歲那年離婚,這在別人看來,可能是不幸,但對兩個已不再相愛的人來說,反倒是好事。我老爸是文學院教授,是那種動不動就異想天開、永遠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但我媽媽在政府機關上班,嚴謹認真,腳踏實地,和我爸一起走路,互相都能踩到腳。
離婚后,我隨媽媽生活,然后又搬去外省。十年后,因為要上大學,就重新回到老爸身邊,那時候他還是孑然一身,像卡夫卡一樣,過著孤獨又自得其樂的生活,有時對著一本厚厚的比較文學,或者電腦里枯燥的論文,都能找到笑點,樂出聲來。我看在眼里,覺得好可憐,生怕他有一天會變成一只大甲蟲,就想給他物色一位新伴侶分分心,萬一他還是變成了甲蟲,起碼能有人給我報個信。
我讀的是醫學院,漸漸地,我發現給我上解剖學的講師微安是位絕佳人選。她上課不茍言笑,說話冷冷的,但一邊上專業課,會一邊講鬼故事提高我們的心理素質。私下里她又少言寡語,不知在想什么,這一點簡直和我爸太像了。我爸從小就被稱作“神童”,因為他不管什么時候都在走神,誰也猜不透他腦袋里裝的是什么。
當我把老爸的情況和讓他們見面的想法告訴微安的時候,這位解剖學講師卻冷漠地回復說:“對不起,我只對死人感興趣。”
我靈機一動,拍手叫好:“太棒了,我爸成天半死不活的,你肯定感興趣!”
多一個人,生活就多了一臺哈勃望遠鏡
你知道的,像微安這種外表冷漠的女人,內心最是熱情似火,碰上我爸這種經歷十來年單身生活的干柴,他們的火花擦得亮如白晝。還沒等我告訴微安我爸有多不靠譜,他們就風急火燎地“在一起”了!
我爸后來說,身邊多一個人,你的生活就多一扇窗,但微安哪里是一扇窗,她簡直是架哈勃望遠鏡!透過微安,我爸的生活質量和活躍程度呈跳躍式增長,他捧著微安,窺見了一個全新的宇宙。
你永遠不敢想象他們的約會地點。有一次,我幫老師去拿標本,在陰森森的人體器官標本室里,我透過福爾馬林藥水,竟看到了我爸的臉!那次真的把我嚇了個半死,還以為“只對死人感興趣”的微安把我爸捉去做成了標本!正當我冒著冷汗、即將暈倒的時候,老爸笑嘻嘻地從標本瓶后面繞過來,扶住我:“我還以為你們醫學生的膽子有多大呢!”
“你沒事跑這來干嘛?”我沖他大吼,順便給自己壯壯膽。
“我來約會啊,我和你后媽老在這見面,多‘后現代’啊。”
“那是我老師,是不是我后媽得我說了算!”
“哦,那無所謂,我在這碰到你好幾次了,你都沒看見我,哈哈!”
我脖子后面升起一股涼氣,沒大沒小地沖他喊了句“變態”,就跑掉了。這就是我那位永遠不按常理出牌的老爸,研究“后現代”半輩子,成天把自己埋在故紙堆和新紙堆里,卻在有了微安之后,突然對醫學伸出了觸角,借著和微安的關系,沒事就跑到我們學院。微安在的時候,他就跟她胡侃,微安去上課,他就在被允許的范圍內,動動骨骼模型,看看醫學錄像,最后發展到躲到標本室里嚇人的可惡行徑。
只要他不再扮死人,我覺得還蠻好的,起碼,他的生活不再是對著電腦和字符傻笑,有一天他還問我:“你那有膨脹式脊椎螺旋釘的模型嗎?”他這么專業的口吻又把我嚇到了。
不一樣的愛,給不一樣的你
我后媽過生日那天,我們一家在外大吃大喝了一頓,又跑到KTV包間唱上世紀90年代的港臺歌曲……我強打精神,陪著這兩位“老年人”玩耍慶祝,無聊得要命。但有個懸念一直留在我心中,支撐著我無聊下去——早看到我爸把一大卷包裝精美的禮物藏在提包里,是鈔票?不可能,他最近沒搶過銀行。是他的書畫?不像,我爸還沒自負到那種程度。那到底是什么?
我爸在唱了一首老掉牙的《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之后,鄭重其事地取出禮物,打開包裝,看似一卷印刷品。他在微安面前,就像荊軻在秦王面前一樣,緩緩打開卷軸,竟是一卷我爸他老人家的全身CT掃描!
那一幅幅骨密度還不錯、稍有些脂肪肝的人體斷面圖,相信只有在微安眼里才頗具美感,而在我看來,還不如提兩斤臘肉當禮物來得正常點。我當時都快哭了,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我爸的腦洞已超出了正常人類的理解范圍。
“我把我從里到外都獻給你!”他的獻詞倒是說得很應景,也只有微安這樣的非正常人類才能理解這種浪漫,他們兩人熱情相擁,我卻再也受不了這種高能肉麻,連滾帶爬地跑去衛生間……
后來我問我爸:“你什么時候去做的CT?”
“不久前,身體有些不舒服,順便的事。”
“哈,你就是想檢查—下身體吧?”
“小屁孩,懂什么!你后媽和別人不一樣,這叫不一樣的愛,給不一樣的你。”
他們倆不一樣的地方還不僅于此,我周末時住在家,有個重要的娛樂項目就是半夜蹲在他們房門口聽他們聊天,他們能為耳機線為什么容易打結而討論整整一晚上,從技術層面,辯論到哲學層面,特有趣。當然有時他們討論累了,半場結束,做一些愛做的事,我就自動回避,然后等下半場辯論開始的時候再過來。
我有時候突發奇想,有一天,我爸會不會再次發神經,為了偉大的愛情,把自己的身體當做禮物送給我后媽解剖吧?想著想著,我就不敢想了。
交換戒指前,請先交換學術成果
我幻想的恐怖片中的場景終究沒發生,而這兩位“老年人”卻變得越來越小清新。有一天我回家拿東西,在洗手間的鏡子上,竟發現兩句用口紅寫的打油詩,看那遒勁的筆力就知道是我爸寫的——
破鍋自有破鍋蓋,啥人自有啥人愛,
不高興,就洗澡,
泡著澡時看看表,舒服一秒是一秒!
再往下看,我那位一貫冷酷到底的解剖學后媽,竟也用口紅在鏡子上“跟帖”——
美,
在愛中,
不在鏡中。
看著整面鏡子上紅彤彤的筆跡,我腦子嗡的一聲,趕緊給我爸打電話:“你們在發什么神經?”
“你后媽因為學校的事不開心,我就隨便寫寫,逗逗她。她回復了嗎?”
“回了。”
“回的什么?”
“我讀不出口,你自己回來看吧。”我實在懶得陪他們玩這種打雞血的游戲。
“好,我馬上回去看。”
“你不是在上班嗎?”
“沒事,我就說我女兒病了,請個假。”——我是他親生的嘛!
我爸風風火火地從學校跑回家,只為了看那兩句酸詩。事后,他對我說,還以為有多難以啟齒,那是泰戈爾的情詩啊,可偉大啦!
我的那位嚴謹認真的老師就這樣被我爸的“洗澡詩”同化著,同樣,我爸也愛拿平時跟微安聊天時聽到的冷知識賣弄,他上課時講著文藝理論,也不忘聲東擊西,談談最近“學醫”的體會——
“你們知道嗎?每一次接吻要交換8000萬只細菌!8000萬啊!同學們,保不準這里面就混著一兩只傷寒霍亂,小命就丟了,你說愛情偉大不偉大,危險不危險,值不值得成為世界文學的永恒主題?”
偷偷去旁聽老爸講課是我平時的樂趣之一,這次我真的夠了,等不及下課,就掩面從后門溜走。我發現自從這兩個人在一起,一切全擰了,講鬼故事的微安變得酸溜溜地抄情詩,平時對數字毫無認知度的老爸卻開始大談“科學”,今后如果他們舉行婚禮,在交換戒指前,我一定會搶上前去,大聲吆喝:“且慢,在交換戒指前,請先交換學術成果!”
我愿做一輛不用“加油”的老爺車,載你到老
不久前,我那從石頭縫里都能找到笑點的老爸陷入了深深的悲傷中。事情是這樣的,他有個專長是摳門,并引以為豪,自認摳門以人化境,沒有哪個門不能被他“摳”動,但最近卻碰到了對手,一位更摳門的朋友經常向他借車,而且每次都要把油箱用到見底才歸還。我爸這個知識分子又頗好面子,不便明說,人家下次再借,又不好意思不借,最后只能自己窩火。我倒覺得,生活永遠是喜憂參半的平衡,沒準是他最近和微安過得太舒坦了,老天專門派這位朋友來找麻煩的。
但能郁悶到我老爸的人還沒出生呢(已經出生的也會被他氣得背過氣),沒多久他就喜笑顏開地向我公布他的計劃:“等到下次再來借車,我就先把油用光再給他!”
8月的某個周末,本來我要從學校回家,但天降大雨,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叫不到出租車也就罷了,地鐵居然也被水淹,中斷了運行,不少要回家過周末的學生都被堵在了宿舍里,我也是其中怨聲載道的一個。
等到晚上11點多,雨還沒停,我正無聊得要睡,忽然接到我爸的電話:“我來接你回家啦!”
這真是風雨后見彩虹,我這周末居然還能回家舒舒服服地泡個澡,吃著零食上網玩電腦!一邊美滋滋,一邊狂奔到車上,發現微安也在:“怎么,后媽你也沒回家?”
“我今天沒課,早就回家了,晚上又被你爸叫出來,已經游車河游了一晚上!”
“你們倆沒事吧?下這么大雨,路這么堵,還往外跑?”我其實沒那么驚訝,任何事發生在這兩個人身上都不為過。
“事出有因,你爸今天可是做了件‘好事’哦!”微安非常神秘地說。
“你們倆……大雨天……在車上……做‘好事’?”
“不是你想的那樣!”微安看我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倆,立刻明白有歧義,“你爸下雨天叫我出來,我也以為他又發神經,誰知道他要我陪他一個個送學生回家。”
至此我才知道這一晚上都發生了什么,這兩位“奇葩”把因為大雨而回不了家的學生一個個塞進車里,在城區和校園問往返了五六趟,其中有老爸文學院的學生,也有后媽醫學院的學生。在車上,他們當著學生的面,一會兒天涯海角地胡扯,一會兒又甜言蜜語地膩歪,簡直斯文掃地!據說總共致使3名學生暈車,4名學生因為受不了車上的話題,還沒等到家就落荒而逃,他們還無聊地攛掇一同乘車的男女同學互相認識,總共有5對分屬文學院和醫學院的學生迫于壓力,互相交換了聯系方式……最后覺得功德網滿了,他們才來接我。
我聽得心驚肉跳,幸好車上地方不夠,沒有一開始就來接我,不然的話,我一定飛身跳車了!突然,我想起一個問題,就問老爸:“對一個從沒做過好事的人,我想斗膽問一下,您今晚這么積極,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
“我想跟微安約會啊,但下雨,沒地方去。”
“不對!老實交代!這么多年,誰不知道誰啊!”
“唔……明天,那家伙又要來借車……不過,哈哈哈,今天晚上又堵車,又跑了100多公里,你看我的油表已經歸0了!”
我一看,果然儀表盤上的油燈在閃爍,油表已經死死卡在0刻度!正當我搜腸刮肚地想諷刺一下老爸,車子在這時前后晃了兩下,竟拋錨在路邊一真的沒油了。
一車人等著救援,大家都沉默著,我把車窗打開一個縫隙,讓夏夜的涼風滲透進來,沖散空間里這種無奈的氣氛。外面的雨漸漸又下大了,只不過路上通暢了許多,說明該回家的人都已經到家。雨水淅淅瀝瀝,打濕了燈光和霓虹,一滴碰一滴地從玻璃上滾下來。這種潮濕又涼爽的空氣,很適合煽情。
果然,我老爸開口了:“我要是能變成一輛不用加油的老爺車多好。有的人一邊愛著,還要一邊在心里對自己喊‘加油’,才能耐著性子愛下去。我不用‘加油’,和你們在一起樂趣太多了,我要一路載你們到老。”
我想,他們的愛情也許真的不用加油鼓勵,有那些生活中的無厘頭來助力,就足夠一路狂奔了。我作為一個旁觀者,雖然時常受刺激,但也樂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