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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六則

2015-04-12 00:00:00車前子
散文海外版 2015年3期

癡人說夢

這時候,此地,如果出現(xiàn)一只烏鴉,是最有詩境的。

烏鴉是“寒鴉”,“寒”修辭“鴉”,好;“寒”修辭“猿”,也好?!昂毙揶o“鴨”,不好;“寒”修辭“猴”,也不好。這種在心底喚起的好與不好,沒有什么道理,大概就是文化了。

我剛巧手頭有張謝無量書法圖片,從網(wǎng)絡上下載的,一個局部:

“白帝城頭月咽處寒猿無量”。

殘缺無限想象,又是白帝城,又是寒猿,聽得見流水。

這時候的此地,一片雪后山水,墨色迷蒙,淡墨,枯墨,云氣,天氣。

沒有一個人。

但是這時候有一個人在想,游山玩水,常常不如一杯茶在手,聽隔座的高士五岳歸來說山道水。山水是個夢,癡人說夢,更癡的人聽夢。

夢破之際,藝術(shù)就產(chǎn)生了,詩啊畫啊就產(chǎn)生了。

說夢的人肯定做過夢,這時候未必做夢;聽夢的人肯定做過夢,這時候也未必做夢,那么這時候的做夢者誰呢?做夢者山水。山山水水的夢不會破,所以它們不產(chǎn)藝術(shù),只生自然。

藝術(shù)是個“產(chǎn)”字,自然是個“生”字。

自然的確是個生字,我們不認識。

泥巴

一個人用泥巴創(chuàng)造了陶罐。它像人的部分軀干:會因歡樂、悲傷或驚叫而松開或收攏肌膚。在火的手掌之中,成為容納得下大河的胃口。

一個人用泥巴創(chuàng)造了楔形文字。我們至今最容易辨認的,也只是:

“泥巴”。

泥巴成為農(nóng)業(yè)國家的象征。在清代,徐州大風早已停息,但漢高祖故鄉(xiāng)的五色土。年年要向朝廷供奉,以做貢物、祭品。我們在案頭清供水仙蠟梅自娛,而多年以前,皇帝匍匐天壇。抬眼望到金甌里的彩色泥巴,會想起什么?這是一個國家向冥冥所能獻出的一切——作為大地和大地上國家最為準確的概括。

泥巴是國家生長在體外的心臟。而航海的人,從碧綠的玻璃瓶拿出一塊泥巴時。他就有了證據(jù):把自己和烏賊以及玳瑁區(qū)別開來。

生命中的泥巴,哪怕多年以來沒有水的滋潤,早已干如草芥,但在這泥巴中還總能發(fā)現(xiàn)神圣手跡:我童年生活的模糊蒼?!,F(xiàn)在我們都一塵不染,干凈得要死。

——題記

巴黎公社使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公社在我心目中是一個高唱《國際歌》的地方。我曾有一張有關(guān)巴黎公社的彩色畫片,那年頭,彩色印刷品稀少,除了領(lǐng)袖像,大都黑黑白白。在畫片上,我用鉛筆打上方格(像鄰居美工所做的那樣),小心翼翼地臨摹著:社員們太多了,以致我失去耐心和內(nèi)心。有幾年暑假,我都在父親的朋友那里——虎丘山下那個公社——每天晚上都喝稀飯,蚊子飛過粥碗之際,留下醬汁般的鶴影。一表三千里,我喊他表叔。表叔的住宅,屋后河流,房前是個打谷場。夜晚,納涼的人在這里呼吸著空氣中星星的涼水。記得走過橋去,是一片墓地,堆滿了集體干草。集體干草之所以堆在墓地,也是防偷防盜的辦法,比治保主任和民兵連長還要管用。在公社的夜晚,有一種敬天地畏鬼神的氣氛。

我從沒在夜晚走過橋去。我也沒在夜晚去過河邊:村里的婦女都在那里洗澡。拔節(jié)吧。抽穗吧。灌漿吧。洗凈身體,但好像永遠擦不去腳板底下的泥巴。她們又赤腳從打谷場上走過。一只碩大無朋的粉綠蛾子,在濕漉漉的頭頂上飛,飛啊飛,它的翅膀像梧桐葉。一只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昆蟲,也會關(guān)注田頭突然響起的高音喇叭:

“社員同志們注意,毛主席教導我們,‘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現(xiàn)在,我把明天的天氣情況預報一下……”

白天,我和公社里的孩子在墓地里玩,身上涂滿泥巴,爬上草垛,讓太陽曝曬。現(xiàn)在想來那些涂滿泥巴的女孩,真如一長溜擺滿貨架而沒有被打破的瓦罐。

泥巴在陽光里漸干漸硬,我們打賭,看誰先把臂腕上的泥巴刮光,其實是剝,剝自己的皮。我覺得疼,幾乎要叫出聲來。我們這些大地上的小孩,在意識深處,總想丟下泥巴,升往高處。

無云的高處,泥巴仿佛一架梯子,當我們由此登上的時候,它就落在了公社墻頭。

看著垂垂老矣的祖母,我想起與她的兩次外出經(jīng)歷。我與祖母有過兩次外出經(jīng)歷,都是到鋪鎮(zhèn)那個地方。她的女兒女婿——我的姑母姑父,在隱蔽于鋪鎮(zhèn)的軍工廠工作。那座廠三面高墻,還有一面臨水,不急的流水,據(jù)說為漢水支流。我像一顆被釘住的骰子,永遠三點:一點在家中,一點在廠區(qū),一點在鎮(zhèn)上小學。我“三點式”的鋪鎮(zhèn)生活,于是,我被三種語言領(lǐng)進糕餅店。家里:蘇州話的云片糕;廠區(qū):普通話的煎餅;而在學校,我不得不吞下鋪鎮(zhèn)方言,一些或冷或熱的油饃。

方言是最初的泥巴,像嬰兒身上的胎記。但鋪鎮(zhèn)方言對我而言,卻是石塊。一些石塊。若有若無的,我受到另一種方言傷害:為與同學融洽,我操起他們的話來了;課間,我與另一位蘇州同學用蘇白交談,他們就在一旁笑,一旁跳,并學鴨子呱呱叫。他們把我們喊作“鴨子99——針對我們的方言發(fā)音。現(xiàn)在我以為他們抓住了特點。

我想方言是會引起戰(zhàn)爭的,小范圍內(nèi)就是打架。這是為泥巴的戰(zhàn)爭。在鋪鎮(zhèn)小學里我使用蘇白,就像收復失地。

外地生活產(chǎn)生“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異客,異客無非是到了目的地的旅行者。旅行:一種丟失泥巴的行為。而類似旅行的寫作——就是在不斷找回最初的泥巴。方言形成思維,是到羅馬最近的道路。沒有方言的城市,必定是被制造出來的城市,像這個鋪鎮(zhèn)上的軍工廠終于制造出一架軍用運輸機。

那天,我們都爬到廠區(qū)樓頂看它試飛:它挺著一個黃色的大肚皮,像從廠門口走過來的穿著舊軍裝的人。

再回到剛才話題,其實也是老話題:地方性是民族性的保證,方言思維又是地方性的證據(jù)。仿佛航海的人,從碧綠的玻璃瓶拿出一塊泥巴。也就是說,在地球村里,每個國家都是一句方言而已,都泥巴大的一塊。許多事情,和我在鋪鎮(zhèn)小學里所干的差不多。

我想起,不,應該說還記得另一次旅行。母親抱我在膝,剝橘子吃。這也是我們母子迄今為止的唯一一次同在旅途。一只蜘蛛降落到母親肩頭,外祖父朝它噴口煙,云里霧里,蜘蛛高高在上地逃亡了。

蝸牛背著房子四處為家,而蜘蛛是扛著梯子的建筑工人,在這個世界的上面走動。

秋風,使他們的肉絳紫了。船艙外,纖夫們光著脊梁。這也是我迄今為止唯一一次見到纖夫。我現(xiàn)在已不記得他們是拉著我們的坐船呢,還是其他船只?到了黎里鎮(zhèn)上,已是晚霞如血。其實這不是母親的故鄉(xiāng),即也不是外祖父的故鄉(xiāng),是外祖父最后的工作地。外祖父渡過黃河之后,是一位地方越遷越小的郵政官。

頭天晚上,我就發(fā)燒、腹瀉、布滿紅斑。怕是水土不服。對我而言,是不服氣這里的水土。反正我是結(jié)結(jié)實實哭鬧一夜。一大早,外祖父就去請醫(yī)生,母親把我抱到門外,對著河水說:“讓我兒子身上的不適掉到河里淹死吧?!?/p>

母親常常會異想天開?,F(xiàn)在也是如此。我覺得我的想象力,很大部分來自于母系社會。甚至影響到她的孫子。有一次,我兒子對他母親說:“把你的心事通通扔到河里去,淹死它!”驚人的相像,并沒有誰對他說過類似的話。我記得外祖父的屋前有座石塔,是經(jīng)幢吧。孩子們折了紙飛機,看誰能擲過塔頂。就是經(jīng)幢,但鄉(xiāng)人們都叫它石塔。

擲過去,白色的一撇;掉下來,白色的一捺。處處有筆畫,人啊,識字了。

黎里鎮(zhèn)上的醫(yī)生所開之藥,遲遲不見效。外祖母說:“找蘇州的土吧?!蓖庾婺妇桶涯赣H的布鞋脫去,拔下銀簪,先刮掉鞋底上她以為的黎里本地泥巴,接著,湊近一只空碗,精雕細琢般地往里刮她以為的蘇州泥巴。刮得輕手輕腳,像是在擦,擦一根受潮的火柴。然后煎湯讓我喝下。

習俗是民族文化的識字課本,也是對這個民族的心理暗示。對我這個孩子而言……我已忘記是不是產(chǎn)生效果。那一年,我三歲。而現(xiàn)在的我,早已相信,還可能深信:泥巴是我們的藥。起碼許多草藥是從泥巴里長出來的。

下午雞

大概已被吃掉了,這一只公雞。前些日子,我常常聽見它叫——在下午一兩點鐘,先叫上一聲,這一聲不但響,比開來的火車還長,有時竟能嚇我一跳:我想著心事,它一叫,仿佛在我后背猛推一把,咚咚直跳,敲著小鼓。這也是“推敲”故事。公雞有點像賈島,不,更像韓愈。公雞的叫聲像韓愈的詩橫空出世。韓愈與孟郊,有過聯(lián)句,關(guān)于斗雞的聯(lián)句。唐明皇喜歡斗雞,據(jù)說他是屬雞的。張宗子也曾喜歡斗雞,據(jù)說他也是屬雞的。我想想我的朋友,有屬雞否?這都是一種聯(lián)句,就像我與公雞——在下午一兩點鐘,聽它叫,看我跳。它先叫上一聲,打破僵局,也是先聲奪人,看看四邊安靜,沒有反應,就沉默了。沉默一會兒,它又不甘心,就又叫起。這一回聲音不響,卻是一聲連著一聲:自言自語著,咕噥咕噥著,有點婆婆媽媽,全無燕趙之氣,但有了家常味道。聽著這樣的雞叫,不會聞雞起舞,只想找一個人聊聊天。我獨坐陋室,無人可聊,就試著與它說起話來。

我:你為什么早晨不叫,現(xiàn)在叫?

它:知道你睡懶覺,叫也白叫。

我:非要讓我聽見?

它:逗你呢。我也睡懶覺,起不來。

我:錯過早晨,再叫有何意義?

它:不吐不快。

我:你也有不快?

它:我的不快就是不吐。

我:……

它:對一般公雞而言,叫是歌唱,在早晨叫著,歌唱太陽升起、霞光萬里,而我是不一般的公雞,從不在早晨人云亦云,我只在下午叫,我把這叫看作吐,這個吐不是傾訴,是惡心,是嘔吐。在下午嘔吐,就是說……

我:什么事讓你惡心?

它:過去為一般而惡心,現(xiàn)在為不一般而惡心。

我:你的不一般是不是遺傳?

它:那當然。我的曾曾曾祖父是金岳霖喂大的。金岳霖,你知道嗎?

這些天來,我沒有聽見它下午的叫聲:大概已被吃掉了,這一只公雞。不知其肉,是一般滋味呢,還是不一般滋味?

我常常聽見它叫,在前些日子——這一年年底。

茉莉花茶

有一扇紙窗,桑皮紙糊的。我見過我所見過的最大一棵桑樹,我就在它附近找梓樹,沒找到。女人燒香踏著宿雨回來,經(jīng)過桑樹下面,臉是綠的。我最愛女人的臉能夠綠,或者女人的嘴唇能綠。我討厭口紅。我發(fā)明口綠。女人嘴唇是綠的,棱角分明竟然有些桀驁不馴,這很難。我見過一個嘴唇是綠的棱角也有些桀驁不馴的女人,但長著一副貓臉。我很害怕她蜷縮在腹部的爪子。

有一年,我訪談龍先生(還是盧先生?一位研究滇金絲猴的專家),他給我看滇金絲猴照片,大特寫,滇金絲猴嘴唇是紅的,尤其母猴嘴唇,紅的,反正自從我見過母滇金絲猴嘴唇之后,我就覺得女人的紅唇算什么??!有許多還是口紅。

不如口綠——滇金絲猴愛吃松蘿,吃得再多,它們的嘴唇也不會綠,因為它們的嘴唇太紅了。我覺得龍先生(還是盧先生)近來的長相也像滇金絲猴,我有意要看他更早年的照片,有點像國寶,他以前是研究熊貓的。以前,我的鄰居養(yǎng)了一條狗,他與狗越長越像,說得不含糊,就是他越長越像他養(yǎng)的狗,我問他為什么不是狗越長越像他,他說,那怎么行,我家寶寶多漂亮。有一天他從門縫里探出頭向我打招呼,我六樓一直下到底樓后還沒明白,老張家的狗什么時候會說人話了。你看老張和他的狗長得有多像。

老何鄰居,一個嫁給臺灣男人的蘇州或蘇州郊區(qū)女人,做太太了,生下的孩子也能用調(diào)羹吃飯了。調(diào)羹,這名字多好,能看到握調(diào)羹的手,手指甲上涂點粉紅的指甲油。指甲不能綠,指甲一綠,就像大蔥一樣賤賣。現(xiàn)在多把調(diào)羹直呼勺子,或者為和大勺子區(qū)別,不乏精確地稱之為小勺子。

蘇州或蘇州郊區(qū)女人常常愛嫁臺灣男人,上?;蛏虾=紖^(qū)女人常常愛嫁歐美男人。一天我在飯桌上聽人這么說,語調(diào)似乎有種等級,我正琢磨著,對面一人喘口氣,他說,歐美女人常常愛嫁北京男人,咱們?!?。他大概是北京人了,聽口音又像合肥人。我想歐美女人愛嫁北京男人和你這個合肥人有什么關(guān)系?瞎摻和什么啊。后來想想,北京真是首都,它能讓來北京的外地人都覺得自己是北京人,它能讓真正的北京人都覺得自己是國家主人翁。老何鄰居,一個嫁給臺灣男人的蘇州或蘇州郊區(qū)女人,等生下的孩子也能用調(diào)羹吃飯,不用她太操心之際,就養(yǎng)了二十幾條狗。昨天我看看她像這條狗,明天我看看她像那條狗,她長亂了。

人寵愛什么,就會像他寵愛的東西——止不住的像。水墨畫家越長越像他的毛筆,干時蓬蓬,一吃墨,就又腦袋削尖;油畫家大都長得像是擠破的錫管。但也有幾個水墨畫家和油畫家長得不分彼此,細看之下,發(fā)現(xiàn)他們長得都像錢,當然,還有些區(qū)別,有的更像美元,有的更像人民幣。

有一扇紙窗,桑皮紙糊的。如果我有一扇桑皮紙糊的紙窗,我就請畫灶頭的根生在紙窗上畫出花花綠綠的樹、魚、公雞、鳳凰、牡丹,花花綠綠得讓那些抒情詩人看不懂,別以為他們已經(jīng)看懂里爾克、瓦雷里或者但丁,就能看懂根生手筆。

有個記者采訪著名詩人,記者把“但丁”寫成“蛋釘”,是不是想吃“門釘”,這很好。“門釘”是我前幾年愛吃的一種肉餅,名“門釘肉餅”。

有一扇紙窗,桑皮紙糊的,上面畫出花花綠綠的樹、魚、公雞、鳳凰、牡丹,我就在紙窗下喝茉莉花茶。我是不愛喝茉莉花茶的,在畫出花花綠綠的樹、魚、公雞、鳳凰、牡丹的桑皮紙糊的紙窗下,我才喝茉莉花茶。我沒有畫出花花綠綠的樹、魚、公雞、鳳凰、牡丹的桑皮紙糊的紙窗,而以畫灶頭為生的根生,也已死去多年。他是蘇州虎丘鄉(xiāng)人,享年六十三歲。

虎丘鄉(xiāng)產(chǎn)茉莉花,現(xiàn)在也不產(chǎn)了,花農(nóng)一是地少,二是掙不到錢。要發(fā)大財,要發(fā)大水,身前身后,越長越像。

全是閑筆

我寫作,當然有想法,有山水。最為根本一點,也是謀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對寫作充滿感恩。所以我寫這么多,像俗話所說,回報。

感恩是一種病,我一天不寫些東西,全身難過。寫作過程就是我的服藥之際,膏丸丹散,各式俱全。從謀生出發(fā),慢慢地有了想法和山水。覺得其中境界不僅僅是要活下去,還要活得好?;钕氯ナ侵\生,活得好是想法。那么山水呢?氣象,雄心,不一而足。

只是這全是閑筆。

一眨眼,我就四十四歲,全是閑筆,全是閑筆而已。

那日我在湖邊,湖水藍如煙,它會沖淡,它會消失的。身后是個菜園子,種著蘿卜青菜。暮冬早春的青菜甘甜綿軟,因為水汽少。水是能淡不能濃的尤物。剛才我到湖邊小路,看到幾個稻草垛,同行的說,再不看就看不到了。一個小孩騎在木馬上,搖啊搖,搖倒青梅,再搖倒碧桃。他穿著紅棉襖,瘦小的身體像一串鞭炮,怪哉,我怎么會覺得穿紅棉襖的小孩會像一串鞭炮掛在那里噼里啪啦響。再不看就看不到了,看什么。

此刻田野寂靜,大人們過年過累,只有小孩還保持著精力。

也是疲倦的,我們幾個出來聚餐,陽光很好哦,湖水藍如煙,也是疲倦的。

去年下半年,我迷戀小品寫作。也就是說,我寫這么多年小品,我在去年下半年才想知道小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時候我覺得小品是濃縮的一篇散文,有時候我覺得小品是放大的一首詩歌,有時候我覺得小品是在散文與詩歌之間的一個涼亭,風過去,雨過去,心情留下來。有時候我覺得小品是在散文與詩歌這山水之間的一個涼亭,大江縱橫,群峰縱橫,日光縱橫,月色縱橫,草木縱橫,眾生縱橫……涼亭翼然,飄飄欲仙。

好的小品都有一股子仙氣。也不是如此。前幾天我寫《喝楊梅酒的青年之七》,想寫組詩,像畫家不停地畫靜物,訓練一座石膏像和幾只蘋果?!逗葪蠲肪频那嗄曛摺纷詈笠痪洌河凶蛉盏娜瞬庞忻?。

我想到這句詩,突然對小品有肌膚相親之感。小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像我寫詩二三十年,若要談詩,從何談起!我只能說寫作即意會,有點搪塞,有點拮據(jù),或許也正如此,如此才能寫作,寫下去。人要活下去也不是先弄明白活再活下去的,常常弄明白活卻活不下去了。一個寫作者,寫作過程中游刃有余,而一旦談論起寫作又捉襟見肘,我相信這是好寫作者??谌魬液拥嗡宦┱務搶懽鞯膶懽髡?,我一方面很是敬仰,另一方面我也會走神。格言并不能解放人類——寫作只是解放人類想象力的最大努力。

菜園子的草棚檐下掛著咸雞咸肉咸魚,日子過得不錯。我老覺得他們過得比我好,這是我的豁達大度之處。

吃扁豆的習慣

一個人的飲食習慣像一個國家的文學習慣,是很難理解的。美國人喜歡的《紅字》作者霍桑,只是個二流作家,情節(jié)上矯揉造作,漏洞多得像漏勺,美國人就是喜歡霍桑。愛倫·坡當然是天才,美國人并不喜歡他,與其說是不喜歡,還不如說是不信任。因為愛倫·坡的作品中沒有霍桑的本土關(guān)懷,更多的是異國風情(老車注:對,就像我在北京街頭見到西餐館這類的異國風情,總是缺乏信任感)。

毛姆這么說。

飲食習慣中的很大部分劃給了本土關(guān)懷,毛澤東身在懷仁堂,放眼的還是辣子和紅燒肉。他在陜北多年,并沒有愛上酸菜和油饃;他在北京這么多年,也沒有愛上豆汁和“驢打滾”。

“驢打滾”,一種北京小吃。

本土關(guān)懷,作為飲食習慣中的世界觀與地方性,是極其狹窄的,酸菜和油饃,豆汁和“驢打滾”,對毛澤東而言,就是“異國”風情了。而歐洲人為了表達他們文化的開放性,不遠千里來到中國,在飯店里喝湯,也堅持要用筷子。對異國風情的迷戀或者愛好,或許是優(yōu)越感的曲折表現(xiàn)。

羅蘭·巴特說:“筷子在他們手里是飛翔的翅膀,到了歐洲人手里,無疑是拐杖,凄涼的是——還是雙拐。但我寧愿拄它,比起刀啊叉啊這種屠殺的感覺,還是好。”

一個國家的文學習慣像一個人的飲食習慣,毛姆這么說。

(在散文里)毛姆說得很好,他本人的小說卻不怎么樣。他迫于壓力或者是為自己辯白,他開始和多數(shù)人一起抬舉契訶夫。我也是喜歡契訶夫的,我認為短篇小說在契訶夫之后,只有短篇,而沒有小說了。現(xiàn)在多數(shù)人一起抬舉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我也是喜歡博爾赫斯的,但我還是更同意納博科夫那句話“博爾赫斯——南美的一個小品文作家”,在納博科夫那里,或許是輕視;而在我看來,真是獨具慧眼,其中有納博科夫?qū)Ξ悋L情的拒絕,所以他長得也像一塊紅燒肉。

我準備寫一篇有關(guān)扁豆的小品文,不料寫到文學。我在準備扁豆素材的時候,突然想起契訶夫有個小說,他寫他看到十幾個中國人在一起吃扁豆,有一個人一定要把扁豆橫著搛起后,才吃。像一艘船嘟嘟嘟地開進嘴里。

我不知道扁豆在扁豆學中如何劃分,我只根據(jù)我的眼睛來區(qū)別扁豆。

紫色的,我叫紫扁豆。綠色的,我叫綠扁豆。粉色的,我叫粉扁豆。青色的,我叫青扁豆。紅色的,我叫紅扁豆。我有時候會把青扁豆和綠扁豆搞混。我從來沒有把紫扁豆和紅扁豆搞混過。白色的,我叫白扁豆。黑色的,我叫黑扁豆。

我喜歡紫扁豆。

葉子落下,黑扁豆爬滿粉墻,“愿愛與慈悲/闔上它雙眼”(喬伊斯《詠扁豆》)。喬伊斯不能用它來煮扁豆湯了。

我不論清炒扁豆還是紅燒扁豆,都要放姜,一放放不少,否則我會覺得腥氣(在蔬菜之中我覺得扁豆是最接近雞鴨魚蛋的植物,還有茄子,還有魚腥草……),這是我吃扁豆的習慣。

原刊責編:小文

(選自《黃河文學》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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