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淡寧
1991年,我得到了第一份教學工作,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擔任政治學理論講師。3年后,我被要求離開,因為我不能“融入”。事實是,我沒有試圖去融入。我非常不喜歡新加坡的政治體制,更不喜歡該體制的創立者李光耀。
20多年后,我又回到了新加坡國立大學當客座教授,這時我逐漸意識到,我之前的判斷是建基于西式自由民主是唯一合理的政府組織方式這一教條化認識的。一旦放下這個教條,就清楚地看到,李光耀先生—正如美國人喜歡說的—是站在“歷史的正確一面的”。今天,我為李光耀先生的逝去而深感悲痛。
是的,李光耀是一位善于激勵他人、有魅力的領導者,但這并不是他最大的貢獻。更重要的是,他能發現和重用其他有卓越才能的領導者,比如吳慶瑞(前新加坡副總統),并建立一套旨在選拔具有超群能力和美德的政治領導人的賢能政治體制。這一體制被設計為不隨著李光耀先生的離去而失效,這就是李光耀留下的最偉大遺產。
盡管李光耀持續地施加著道德影響力,但他有雅量提前退休,與此同時,新加坡的賢能政治體制在他的繼任者的看護下持續完善。盡管新加坡領導人仍堅持認為,以才能為依據選拔的領導人應擔當更長的任期,而不必去迎合周期性的選舉,但他們也認可了人民關于更多的言論自由和更廣泛的政治參與的需求。為此,政府放寬了對政治言論的限制,也不再追求以嚴厲的手段來報復政治對手。
此外,為降低收入差距,提高社會流動,新加坡政府通過投資于教育和降低醫療價格來提升弱勢人群和中產階級的福利。這一新舉措被稱為“富有同情心的賢能政治體制”。
我可以從我的親身經歷中證明,新加坡已經進化為了一個更富有同情心的社會。在1990年代早期,人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怕輸”這一新加坡人的民族性:指由于害怕失敗而導致的狹隘的自私行為。現在,新加坡仍然是一個高度競爭的社會,但“怕輸”這個詞幾乎消失了。新加坡人現在引以為豪的是對他人,包括社會弱勢群體的友善行為,即使沒有人在一旁看著的時候也是如此。
最近我在新加坡的這段時間里,經常去和中國來的打工者聊天,這些打工者在新加坡將要淘汰的低端行業里工作,他們經常說新加坡人“素質高”。雖然和我交談的中國人仍然面臨一些歧視,但他們經常贊許被新加坡民眾對待自己的方式。現在的新加坡越來越少地依賴嚴厲的懲罰,更多地是依靠非正式的規范保障社會秩序。整個體制是由法律支撐的,但法律從“法制”進化為了“法治”,法律不再控制人們的日常生活細節。
我確信,新加坡國父會對他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但這并不表明新加坡已經沒有問題。比如,它尚未完成民族國家的建設,而這是長久存續的政治共同體的基礎。李光耀本人也擔心,新加坡有一天可能會因為民族向心力不足而土崩瓦解。
新加坡還需要解決政治賢能主義與選舉式民主之間的矛盾。李光耀的目標是在英國統治者留下的民主選舉制度的基礎上建立一黨精英體制,但是,如果執政的人民行動黨在將來的選舉中不能贏得多數怎么辦?正如李光耀所意識到的,這樣做會破壞整個賢能政治體制,因為如果想到可能會輸給靠侃侃而談滿足選民短期需求的政客,很多優秀的公務人員就不愿意接受多年的培訓和賢能政治選拔機制的磨礪。(我不是想暗示反對派政治家會采取這樣的伎倆,人民行動黨的候選人們不必錯誤地擔憂這種可能性。)
從這個意義上看,中國有更好的條件建立一套持久的賢能政治體制。中國的政治體系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支持—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屬于一個歷史悠久的燦爛文明的感覺。在中國不需要擔心會出現使沒有能力的人上位的“反常”的選舉結果。但是,中國可以向新加坡學習的是向一個更加開放和富有同情心的社會邁進。
(翻譯:鐘璐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