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2010年5月,時任河南省平輿縣法院院長劉德山被帶走調查。經過19個月的雙規、刑拘、起訴和審理之后,劉德山無罪獲釋。涉及同一案件的,還有一位市中院刑庭的副庭長,也遭遇了劉德山一樣的命運。
時隔5年,兩位法官的飛來橫禍才算有了結局。河南省高院近日公布了一份裁定,裁定相關辦案單位賠償兩位法官各十余萬元,包括國家賠償和精神損失撫慰金,并要求辦案單位在二人所在單位公開為二人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
就在劉德山被帶走調查的第二年,唐山一個基層法庭的法官馬瑞芝也被提起公訴了,罪名是濫用職權罪。去年5月,河北秦皇島中院終審判決馬瑞芝無罪。裁定書上的“消除影響”并無法抹除這幾位法官內心和工作上的動蕩。擁有審判員資格的馬瑞芝現在只能負責管理法庭的圖書館,劉德山更是無法重返法院院長的崗位。
是什么造成了蒙冤法官個案的接連出現?如何在加強司法反腐的同時,避免無辜法官“躺著中槍”?
在當前的反腐風暴中落馬的法官并不少。最近,廣東佛山順德區人民法院院長何樹志和深圳市中院副院長黃常青都因涉嫌嚴重違法違紀,相繼接受組織調查。法官落馬已經是司空見慣的現象,不常見的則是像上述3位法官一樣,落馬后又獲“平反”,他們經歷的是“另一種落馬”。
刑辯律師楊學林是馬瑞芝案的辯護律師之一,最近他先后接受了另外3位“原法官”的委托,代理他們的申訴事宜。這3人分別是浙江的金林響、山東的薛延和甘肅的藺宏彬。他們與前述3位法官的共同點是,都因為具體案件的審判工作而受到了刑事處罰。
在楊學林看來,這些法官并沒有構成犯罪的嚴重情節,之所以被判刑,是因為有關方面考慮到維穩等社會壓力,讓法官成為替罪羊。“某些地方政府眼里的法官,其實是他們的炮灰。當維穩需要有人犧牲時,他們會隨時將法官拋棄。”
楊學林所述的這種現象并不是近年才涌現的。最高院司改辦處長何帆在馬瑞芝案終審判決后,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上貼出了兩份終審裁定書,一份是2004年判決廣東四會市法官莫兆軍無罪的二審裁定,另一份則是10年后馬瑞芝案的二審裁定書。何帆在兩份判決書前寫了一段按語:“與其評選100位‘最美基層法官’,追問100句‘法官的時間去哪兒了’,歌頌100次‘帶著微博去執行’,都不如用一個擲地有聲的聲明為受屈法官撐腰,用一份敞亮有力的判決為蒙難法官洗冤。”
10年前,法官莫兆軍審理了一件民間借款糾紛案。原告拿著被告夫婦寫的借條,要求法院判決被告還錢。被告在法庭上主張借條是在原告持刀脅迫的情況下寫的,但又無法拿出證據,也從未向警方報案。莫兆軍根據民事訴訟的證據規則,判處被告敗訴,依據借條還錢給原告。判決后,被告夫婦一時悲憤,在法院門口服毒自殺,事件在當地引起了轟動。事后,莫兆軍被檢察院以玩忽職守罪提起公訴,經過兩審后,莫兆軍最終被判處無罪。
莫兆軍案的兩審法院都認為,莫兆軍作為民庭法官,在這起民事案件的審理中,遵守了相應的民事訴訟規則,不存在玩忽職守的情況。被告夫婦沒有積極報警,也沒有就莫兆軍的一審判決結果提起申訴,而是以死抗爭,這種結果并非莫兆軍的判決所造成的。
馬瑞芝比莫兆軍更冤,因為導致她受審的人甚至不是她的當事人。起因是她主持調解了一起欠款案,雙方達成自愿還款的和解協議,用被告的工資分期還款,被告人的工資賬號因此被凍結。調解后兩個月,被告的前妻拿著離婚判決書要求強制執行被告人的工資收入,但由于賬號已經被凍結,執行無法進行。被告前妻由此認為馬瑞芝被“收買”了,幫助被告轉移財產,從此開始了多次上訪,本人及其女兒都在上訪部門有自殺行為。在被告前妻和女兒的頻繁上訪之下,2011年,檢察機關以“致使該民事案件的利害關系第三人多次上訪告狀,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為由,起訴馬瑞芝“濫用職權”。
法官蒙冤無疑對法官個人造成了嚴重影響,但更嚴重的后果是使更多法官的職業心理受到了沖擊。馬瑞芝案發后,她發現她的同事們心理壓力也更大了。“每個案子,每個微不足道的小情況,都讓他們浮想聯翩,危機四伏。在程序上,寧可讓當事人麻煩些,多跑幾趟,也不會為他們提供必要的方便了。”
甘肅法官藺宏彬落馬后,他所在的法院法官在工作風格上也悄然發生了變化。據楊學林透露,“他所在地區法院審理的案件交審委會討論的占到了60%至70%,而此前不到30%”。比例大幅攀升的原因是,藺宏彬案“對于刑事法官是否敢于依法獨立判案,是致命的打擊”,一些法官“被嚇得不敢依法獨立履職,動輒把案件交給不參加庭審活動的審委會”。實際上,10年前莫兆軍受到檢察機關起訴時,檢方的起訴理由之一便是“莫兆軍沒有聽取(法院)領導意見徑行下判”。
吉林省四平市伊通縣法院原副院長郭學宏這幾年一直奔走在上訪的路途中。2009年,郭學宏一審審理了一起本省商人與浙江投資商之間的采石場承包糾紛,判決投資商按約定支付礦產老板承包費,并在正式支付前,查封了采石場的生產設備和石料。
二審法院維持了一審判決,但是次年,四平市紀委在一個新聞發布會上公布:“從2009年6月6日起,省和四平市軟環境辦聯合就此事進行調查,經核實,伊通縣法院在審理馬東昌和邱冬華經濟糾紛一案的過程中,不正確履行職責,違法超標的查封,違反了相關法律規定。而該法院對當事人提出的再擔保解除財產保全申請不予辦理,致使財產被查封長達17個月,嚴重影響了企業的生產經營,給企業造成了重大的經濟損失。”
“軟環境辦”的全稱是“吉林省整治經濟發展軟環境領導小組辦公室”,設在吉林省紀委監察廳,該辦分設6個工作組,其中的司法環境組負責對政法涉案部門不正之風進行糾治和涉軟案件進行查處。
軟辦信息發布后不久,郭學宏被撤銷了職務,案件指派給其他法院進行重審。郭學宏認為,由軟環境辦主導對他的調查“明顯是違規的”,因為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判人員錯案責任追究辦法》第27條規定,案件的對錯與否,應該由上一級人民法院的審判委員會研究確定。在郭學宏看來,“紀委根本就沒有資格過問案件的具體審理。軟辦這么做,是赤裸裸地干預具體案件的審理,侵犯法官依法獨立審判的權利”。
郭學宏到底是不是被冤枉了,還要看有關部門最終的判斷。但他的遭遇,客觀上使當地一些法官陷入維護投資環境還是嚴格依法裁判的兩難困境。伊通縣司法系統一位官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不少人的心態現在就是依領導意見辦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郭學宏就是活生生的不聽話辦案而被處理的例子”。
本應主持正義的法官卻成了“蒙冤”的對象,這是當前社會最具諷刺性的怪象之一,也是新一輪司法改革的目標之一。
最近發布的法院改革四五綱要,要求建立符合司法規律的法官懲戒制度。“在國家和省一級分別設立由法官代表和社會有關人員參與的法官懲戒委員會,制定公開、公正的法官懲戒程序,既確保法官的違紀違法行為及時得到應有懲戒,又保障其辯解、舉證、申請復議和申訴的權利。”
去年底,上海率先成立了法官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從司法機關、黨政部門、學者和律師中聘請了15名委員,其中上海市社科聯黨組書記沈國明教授擔任主任。
委員會的3項主要職能就包括“對法官、檢察官嚴重違紀行為提出懲戒意見,并可以在一定范圍內對違紀法官、檢察官予以公開譴責”。
一位密切關注該委員會進展的上海法學學者向《南風窗》記者透露,目前階段,法官和檢察官遴選是委員會的重點工作,法官懲戒方面,雖然有過討論,但目前并沒有出臺更為細致的規則,例如怎樣接受投訴,委員會討論的規程,委員會的決定有何效力等等問題,都有待進一步細化。
沈國明在委員會成立之初分析道,比較重要的一步是如何理順法官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與司法機關紀檢監察部門的關系。
實際上,在法官懲戒委員會制度建立之前,中國已有法官監督的多重制度。上述學者分析,懲戒委員會能起多大作用,取決于委員會在整個法官懲戒制度中的地位,“假如委員會僅僅作為一個補充,那可能什么都改變不了”。
據他分析,目前法官懲戒制度最大的問題在于,沒有按照司法規律對法官進行監督,“一些具有監督權的部門,監督法官時,考慮更多的可能是維穩、政治因素和部門利益”,因此在他看來,假如委員會不能取代,或者至少是過濾其他監督機制,改革的效果就減弱了。
上述蒙冤法官中,多位都將冤屈歸咎為不正常的監督機制,將矛頭指向了個別檢察院和紀委等監督機構的作為。
馬瑞芝案無罪判決后,她和同行們討論時,一些法官們提出,根源之一在于“檢察院隨意追究法官刑事責任,而檢察官辦錯案卻沒有任何責任追究,如果法律監督機關處在無監督的地位,那這個無監管的檢察機關作起惡來是很可怕的”。
著名刑法學者陳瑞華也認為,由于檢察機關擁有對法院的監督權,在國家法律體系中地位強勢,導致法院很多時候不敢宣告無罪。“檢察機關可以對同級法院法官立案偵查,追究刑事責任,這不就是讓所有法官生活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中嗎?”
在沈國明看來,委員會的功能不僅在于懲戒法官,實際上還包括保護法官,“把支持司法人員依法履職與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相結合,澄清對法官、檢察官的不實投訴,推動全社會對司法職業的尊重和信任”。他在新近發表的一篇學術論文中闡釋了他對法官懲戒的一些理念,他的學術見解傾向于根據司法規律保護法官,給予法官一定的豁免權。“從法官的職業規律來看,現代司法裁判的依據是法律事實,法官根據現有證據和法律進行適法,只要能夠根據已有證據和法律事實充分證明適用法律無誤。就不應該按照時過境遷后新收集的證據重新對涉案司法人員進行追責,除非能夠證明涉案司法人員在原判決時存在徇私舞弊或因故意或重大過失而導致枉法裁判等情形。”
從上述幾個蒙冤法官的經歷看出,一些部門在監督和懲戒法官時,考慮的恰恰是法官審判工作以外的因素。上述學者提出,為了抵消現有法院監督機制的負面效果,在考慮是否處罰之時,不受司法規律以外的因素影響,那么委員會就應該要成為法官懲戒制度中必要的一個環節,而不是一種新的途徑。換言之,所有對法官進行的懲戒,都要通過委員會討論,形成初步決定后,再移交相關部門辦理。
“一定意義上,這樣的委員會之于法官,有點類似紀委之于黨員的關系,先查清楚了,有定論了,再把案子交出去。”但是該學者對此并不樂觀,“目前來看,要達到這種力度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