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人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天堂。
但假如在活著的時候,無法想象或相信有一個天堂的存在,那么,人在心理上,便想返回小時候開始出發的地方。
這個地方,可能是某個遙遠的村莊,可能是某條有滄桑感的胡同、弄堂,也可能就是山野、草原,還可能是一些這樣的符號:寺廟、教堂、大理、終南山、西藏。我們想回到過去,回到自己和人類的童年,回到自然母親的懷抱—那兒似乎才是溫暖的家。
心里的想法是一回事,實際怎么樣又是另一回事。大家真的愿意回去嗎?能回去嗎?
人類走出自然,開始在城市里生活幾千年后;中國社會從1978年出發,加速了城市化進程30多年后,我們在今天終于面臨著一個無法再壓抑的重大問題:自我的家在哪里?我們在精神上,又走到了哪兒呢?
今年春節期間,上海大學博士生王磊光的返鄉筆記在微信圈被瘋轉、刷屏,并形成一個媒體-公共事件。很多人為之觸動、落淚。
王磊光所說的并不是什么新東西。概括一下無非是在鄉村,人與人之間關系變冷漠了,熟人社會好像解體了,大家已經“原子化”;一切都講究用錢來搞定本來不應該用錢來衡量的東西,比如婚姻,所以廣大適婚青年很有壓力;讀了很多書出來的人,不能馬上升官發財,而初中畢業就打工的人卻發財了,于是“知識”就無用了;環境也破壞了,鄉村不再是純凈的自然,而是成了垃圾場……
可以補充的是,現在的鄉村社會,用有沒有權、有沒有錢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方面,比城市社會還要嚴重。換句話說,鄉村社會比城市社會更屈服于社會價值排序。
于是,那些從鄉村出發,已穩定地在城市社會生活的人們,主要是中產階層,累了,然后想象著可以去療傷的這么一個“大后方”,已經改變得面目全非,而且快要沒了。
于是,雖然現象不是新現象,卻召喚出了平時一直被壓抑的社會情緒:鄉愁。一種曾經熟悉、讓人有美好回憶,但原來并不“值錢”的東西越是快要消失,大家越是對它有著眷戀。
《南風窗》記者的一個朋友,在春節過后,也從北京回到了老家:湘西的一個山村。他已經幾年沒有回去過了,這次是回去在心理上療傷的。剛回到老家的時候,他非常激動,甚至想哭,但待了幾天后,便再也待不下去了,提前又回到了北京。
在和記者聊起這個話題時,他承認,自己很快又回北京,并不僅僅是發現家鄉早已變味,從而難掩內心深處的失落,更重要的是,離開大城市的生活,他感到了一種恐慌。在心理上,他悲哀地發現自己事實上已經無法適應鄉村了,感覺好像已經被不斷向前變幻的主流社會剝離出來,扔在了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這就是真相。
確實是真相。但還有更深層的真相。記者只能如實相告:他在城市社會之所以心理上那么累,是因為在城市社會的游戲規則中,他無法用最真實的那個自我去跟世界打交道,很多時候必須裝,必須壓抑,因此發展出了一套心理分析所稱之為“假自我系統”的心理功能去變成他的“自我”,去跟世界打交道。
這當然是很累的,因為只有真實的自我才能體驗到放松、幸福和生活的意義,而“假自我系統”并沒這個本事。他回鄉去療傷,其實就是扔掉那個對應于城市社會的“假自我系統”,去找到那個對應于他小時候成長的鄉村的真實自我。
找到真實的自我,去面對它,就是心理上療傷。
但家鄉已經變味,和小時候的真實自我對應的一切已經不見了,他真實的自我又在哪里?當然只能在內心深處。但那么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扛著一個“假自我系統”來跟世界打交道,來生活,依靠內心真實自我來生活的能力已經衰竭了。所以,在短暫的激動之后,他有了失落,有了恐慌。
所以“鄉愁”這種東西,其實是指人們在內心深處,對于那個最真實自我的眷戀,對它失去的憂傷,對尋找它的一種焦慮,對企圖用它來療傷,來關懷自己的一種渴望。

找到真實的自我,去面對它, 就是心理上療傷。
“鄉愁”并不只是從鄉村里出來的人的專利。對于他們來說,“鄉村”只是一個具體化的符號,因為那是他成長,寄托著真實自我的地方。而對于從小就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們來說,其“鄉愁”表現出來,就不是投射在某個鄉村了,而是投射在他們從小生活的城市社區的過去,投射在和城市之外的自然上,投射在某些符號上—比如我們在前面所說的寺廟、教堂、大理、終南山、西藏。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雖然不是從鄉村里出發,但和從鄉村里出發的人一樣,大家都是從自然,從過去出發的,那個最真實的自我,也寄托在出發的地方,雖然這個地方已經高度抽象。在這個意義上,“鄉愁”,旅游,靈修,去麗江裝13,去大理居住,去終南山隱居,去西藏洗凈靈魂……其實都是同一種社會情緒的不同表現。它折射出今天中國的城市化和現代生活的時代病癥。
人是自然之子。從人類學上說,追溯到非常遙遠的過去,大家是從原始森林里出來的,雖然時間有先后,比如中國人、希臘人已經開始城市生活,歐洲、非洲、澳洲某些人還在樹上。
從神學上來說—比如按照《圣經》的說法,人是因為吃了“智慧果”,明亮了雙眼,從而被驅逐出了天堂,開始了苦役一樣的人間生活。
而從哲學上來說呢,人是從自然中分裂出來的,有了自我意識和對世界的“對象意識”,把自己弄成了“主體”,把世界弄成了“客體”,從此就不是動物了,而開始了作為人的存在。
還可以從心理學上去看,自然是人類的童年,他還沒有一個自我(真實自我),或自我剛剛發育,正如人的童年,還沒有自我,或自我大致在3歲以后才發育一樣。
所以要回答哲學的那3個著名問題的話,可以這樣回答:
問的如果是人類,那么,“我是誰?”—回答是“我是人”;“我從哪兒來?”—回答是“從自然中來”;“我要到哪兒去” —回答是“到天堂去”。
問的只是個人的話,那么,回答分別是“我是什么什么人”、“我從小時候的某個地方,某個真實的自我來”、“我要如何如何的”。
人在自己和人類的童年中,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呢?他和世界的分裂沒那么明顯,更多是用真實自我去和世界打交道,所以,很和諧,很幸福,很溫暖,但由于真實的自我太過弱小,在世界的威脅中,總會有恐懼。這種狀態,哲學家們把它叫作剛擺脫和世界“自在同一”的狀態。豬、狗等動物,是“自在同一”狀態最杰出的代表,它們已經被嵌死在自然鏈條上了,就在那個位置動彈不得,不像人那樣可以擺脫,可以借助很牛的自我意識,所謂最高貴的思想,從動物出發,向神走去—盡管注定走不到。
法國哲學家盧梭曾經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講了人剛擺脫和世界的“自在同一”狀態的很多精彩故事,而且特別謳歌人在這種狀態中很幸福,很自由,很平等。現在的人已經不可能有這樣的體驗了,但可以想象一下我們小時在母親溫暖的懷抱,睜開天真的眼睛看世界時的樣子。
但一個鐵的規律是,你從一個地方出發,有自我意識,在向前走的過程中,就一定會離開那個地方(這是廢話),超越那個階段。沒有人可以一直停留在他的童年,雖然面對一個陌生而危險的世界,很多人為了獲得最原始的安全感,拒絕長大。人從自然中分裂出來,結束了和世界“自在同一”的狀態,但從邏輯上,最終是要以一種更高層次的狀態回去,即和世界重新統一的。自然和天堂的區別,就是動物和神的區別。
這是人類在精神上演化的規律,被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解釋為“異化規律”。他說的看上去還是比較有道理的。你要發展,就得從自然中分裂出來。和世界處在混沌的自在同一狀態,談得上什么發展呢?動物是談不上發展的,只是在不斷地適應生存環境中進行本能的進化。事實是:一個人的自我意識越和對象意識越界限清楚,他對世界的認識就越深,改造也越厲害。之所以不識廬山真面目,是因為身在此山中,而沒有跳出山外去看一看。西方人近代以來在科學技術上厲害,就是占了分裂得比較徹底這個便宜,中國人因為講究什么“天人合一”,當然就會吃虧。從思維方式上來說,西方人的邏輯思維、分析思維,和中國人極為擅長的文青思維不太一樣,后者把感情和理性扯在一起,是在和自然的關系中仍比較混沌的標志。
但是,和自然的分裂,會導致人和真實自我的疏遠或遺忘,它就是“異化”。異化的表現,對于個人來說是一大堆心理問題,神經癥、心理變態、精神病之類,而對于社會來說,則是各種不平等、壓迫、剝削之類。
作為黑格爾這所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革命導師馬克思正是看到了這個異化規律,提出了共產主義社會的理論。從邏輯上講,它確實應該是人類在精神演化上、社會發展上克服異化,實現和自然的“重新統一”的階段,相當于黑格爾老師所說的“絕對精神”的“復歸自身”。意思是,它既克服了和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分裂,又達到了一個發展的高級階段。從這里再出發,馬克思把它稱之為“真正的人的歷史的開始”。
所有有巨大影響力的政治、思想、宗教、文化理論,都注定不可能離開“人從自然中走來,出現了什么問題,然后走向哪里”這個線索。比如,基督教也典型的是這樣。在心理上,無論是天國,還是地上的天堂,都是要提供給人們一個可以安放真實自我,同時又完善完滿的家。這就是烏托邦的巨大吸引力的秘密所在。
未來是美好的,相信是這樣。但當然,我們在精神演化和社會發展上遠沒到達和自然重新統一的、令人激動的階段。地上的天堂只是在想象中。中國人今天正在為實現中國夢而努力奮斗嘛。
從人類精神演化這個維度上說,今天的中國人,處在一個和自然對立的階段,即異化比較嚴重的階段,它也折射在人與人的分裂,以及社會各階層的心理對峙上。一些人正在拼命以對自然,以及其他另一些人的破壞性攫取,來填充內心的欲望。這個欲望,一半是為了享受富足甚至奢侈的生活,另一半,是在社會價值排序的主宰下,為了在心理上吃掉別人或不被別人吃掉。
而從“鄉村-城市”這個社會發展的維度上來說,改革開放后,30多年的城市化進程,同時造成了兩個結果。第一個前面已經說過了,就是鄉村已經改變得面目全非,自然生態遭到破壞,無數人將失去一個和自然聯系在一起的“故鄉”。另一個,是城市生活雖然舒適方便,但諸如霧霾、利益和心理競爭的殘酷、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冷漠、擁擠,等等,也夠讓人頭疼的,甚至痛苦。這些,都導致了整個社會結構,以及維持它運轉的各種游戲規則,價值觀念,雖然可以滿足人們的欲望,有利于人的發展,但并不利于身體和心理的健康。
在這樣的社會結構里,基本上,大多數人必須依靠一個“假自我系統”活著。換句話說,很多時候,人們無法用真實自我去存在,而更多地只能靠“假自我系統”來刷存在感。
就這兩個維度而言,我們可以給今天中國人在精神演化上達到了什么階段進行簡單的界定:一方面,在欲望,以及“假自我系統”的支配下,焦慮于在城市生活中占據一個在社會價值排序上不低的位置,渴望權力,渴望金錢,渴望在和別人的心理競爭中勝出。換句話說,以“鄉村”為出發點,為逃離的對象,人的“城市化”正處在加速階段,很難慢下來,更是根本不可能回頭;但另一方面,人們又對可以釋放,或安放內心真實自我的自然有著眷戀,甚至有回歸的沖動。這是兩種矛盾的心理傾向,構成看上去雖有沖突但一直相安無事的兩股強大社會情緒。
我們注意到,一直到現在,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是在“鄉村-城市”這個二元等級結構中進行的,所以,城市的擴展,并不是導致它接近于自然,而恰恰是對自然的疏遠,城市的擴展也只是對鄉村的吞噬。這和歐美發達國家的發展階段不太一樣,他們早超越了這樣的階段,城市向鄉村的擴展,是更接近于自然,“鄉村-城市”這個二元的等級結構已經不太能影響到人們的心理結構了。
而在中國,這意味著,鄉村因為貧窮和“土氣”,社會價值排序很低。在心理食物鏈上,農民位于低端的位置,人們要做的事情,就是盡力抹去“土氣”的一切,甚至不惜以破壞自然為代價去追趕城市化。

2015年1月21日,法國藝術家Julien?Malland在上海康定路600弄一處正在施工的拆遷工地留下諸多涂鴉作品。
對于已經在城市社會生活,正在經歷城市化或經歷了一代人以上城市化進程的人們來說,同樣也是要避免跟“農村”這個在社會價值排序上很低的符號沾上關系。“回歸自然”的社會情緒,僅僅是社會焦慮、文化焦慮的表現,多數人只是在嘗試關懷自身,“治療”一下自己的存在狀態而已。一切都是在保有自己在城市的社會經濟地位下展開的。大家根本無法脫離開城市社會去生活,去開始另一種存在狀態。
我們可以想一下,除了那些有一個家鄉可以寄托“鄉愁”的人之外,為什么很多人跑到自然去釋放一下自我,感受一下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性,去的都是風景好的地方呢?他們本來也可以去郊區的,郊區不就是自然了嗎?
真相是:風景好的地方,不會讓人有和“農村”二字聯系在一起的土氣和低檔的感覺,在心理食物鏈和審美食物鏈中,不會處于低端。但城市的近郊即是農村,而它恰恰就是人們要逃離,或避免沾上的地方,所以不會成為“回歸自然”的心理投射之地。即使像“農家樂”這樣的地方,之所以在社會價值排序上不會顯得很低檔,也是因為它突出了原生態和對身體的健康,最大限度地抹去了“土”的因素。
就此而言,今天的中國人去城市之外尋找一個自我的家,是葉公好龍式的。城市社會早已改變了人的生存狀態,而且它仍然在繼續改變。欲望,以及社會價值排序,早已牢牢地把人們嵌在城市的社會結構里,要脫離它,存在著巨大的心理障礙。
該做的,是把城市社會,變成一個可以安放真實自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