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楚

2015年3月10日,伊拉克基爾庫克,在前線抗擊“伊斯蘭國”的庫爾德武裝戰士。
美國CBS電視網3月29日播放了敘利亞總統阿薩德指責美方夸大空襲“伊斯蘭國”(IS)效果的采訪節目。阿薩德在《60分鐘》中說:“實際上,自空襲以來,IS已壯大……招募到更多人員。”此前,伊拉克北部提克里特戰場膠著之際,IS加緊“外圍開花”:繼在利比亞城市蘇爾特綁架20名外籍醫務人員后,3月中旬又接連襲擊了突尼斯的博物館和也門的清真寺,導致數百人死傷。
早前,美國中情局局長約翰·布倫南曾豪言“IS擴張勢頭已受到遏制”。不少論客稱,IS在連敗后士氣低落、腐敗、氣數將盡,其所謂的“泛地中海”戰略不過是掩飾其主力虛弱的障眼法。
IS在戰略擴張,還是在戰略收縮?除了要追問它的宗教使命和攻伐策略,還得從它的對立陣營的表現來加以判斷。無論如何,這個在短短9個月內迅速崛起、奪取“恐怖世界”頭把交椅的集團已經政權化,徹底打垮它絕非易事。
在IS的臉書、推特等社交賬號上,常可見到這樣一句宣傳語:“這是我們的使命召喚,而我們在天園予以呼應。”借用電子游戲《使命召喚》中的語言元素,與年輕一代“宅男宅女”拉近距離之外,“使命召喚”還具有深刻的信仰寓意。正是出于對“使命”的篤信,不計其數的“圣戰士”甘心犧牲自己的性命,同時不惜賠上成千上萬無辜的生命。
那么,IS所說的“使命”究竟指什么?
利比亞境內東部巴爾卡、南部費贊和西部的黎波里三地各有效忠IS的組織,但三者基本上是各行其是,鮮有配合。
在所謂復興伊斯蘭教、實施沙里亞法等一般性口號上,IS與熱衷“槍炮革命”的基地組織及醉心“票箱革命”的穆兄會等原教旨主義團體別無二致。但后兩者更為關注打擊美國和以色列、推翻中東專制政權等政治任務,IS則更多“為信仰而戰”,尤其對伊斯蘭教經典中“末日決戰”的預言“情有獨鐘”。
這種預言宣稱,現世毀滅之時,慘烈的末日決戰將會爆發,此后,真主將使人類靈魂復歸,并根據每個人的功過是非,決定誰入天園誰入火獄。本·拉丹在世時,反對胡亂臆測有關末日的情景。然而IS的核心領導層不僅“深感”末日決戰即將到來,而且堅信自己會在末日決戰中扮演要角。鑒于此,在美國《大西洋月刊》刊載的《“伊斯蘭國”到底要什么》文章中,作者格雷米·伍德將IS解讀為一個獨特的伊斯蘭教派。
在IS看來,如果穆斯林做出叛教行為,就應開除其教籍,并可以將之消滅,稱為“塔克菲爾”。至于評判“叛教”的標準,則帶有很大的主觀性。IS將所有什葉派視為異類,并把不按教法著裝、參加投票選舉的遜尼派穆斯林,也劃歸“叛教”行列。
從去年以來IS領導層與發言人公布的各種錄音材料看,眼下該組織在其“哈里發國”實行“塔克菲爾”,復制他們想象中7世紀阿拉伯帝國的政治與社會秩序,是為了近期與異教徒在敘利亞的大比丘打一場硬仗做準備。按照《圣訓》預言,在打贏這次關鍵性戰役后,“哈里發國”會繼續擴張,然后在耶路撒冷與“反救世主”發生最后對決。因此,對付“十字軍和他們的基地”,包括攻占耶路撒冷,被排在IS日程表上相對靠后的位置。
去年9月,時任美國防長的哈格爾曾表示,“IS比我們至今所見到的任何恐怖組織都更為強大”。許多人談論財源、武器、戰力的重要性,然而,無論是“全球最有錢的恐怖組織”,還是“兵器供應異常充足的恐怖組織”,倘若沒有周密的戰略部署,再多的資金、再好的裝備,也難以發揮最大效力。
IS正是對昔日恐怖主義“正統”模式—“基地”Style做出繼承和翻新,才形成了威脅世界的“建國”與“結網”相結合的布局。
一方面,IS實現了“基地”想做但自身一直沒做成的“建國”。該組織在所控制區域建立正副埃米爾、舒拉會議、內閣、省長等各級行政管理機構,以嚴苛的沙里亞法規范國家和社會體系,實現了極端信仰與國家實體的高度結合。
不僅如此,IS采用“一切為戰爭服務”的治理方式。在7名內閣成員中,除去總理,其他6人分別負責軍事指揮、籌集軍費、安全保衛、監獄管理、招兵買馬、通信運輸等戰爭相關工作。此外,IS在20多萬平方公里的“淪陷區”開展“全民參戰”,通過網絡征召“圣戰夫人”、抓捕女性戰俘等方式,為男性武裝分子組成家庭,同時安排婦女承擔家內勞動和后勤工作。而在該區出生的兒童則從小接受極端思想的洗腦,14歲后男孩接受作戰訓練,女孩學習家務等。這樣,整個“國家”儼然巨大的戰爭機器。
另一方面,IS沿襲了基地組織“像蜘蛛般結網”的特點,采取廣布據點、實體與虛擬戰場結合的多層次恐怖主義部署。首先,IS在穆斯林人口比例較大的東南亞、南亞、中亞、北非、西非等地的國家和地區,通過拉攏當地獨立武裝組織或直接蠶食原“基地”附屬團體,建立了包括“博科圣地”、“耶路撒冷支持者”在內30多個極端團體的外圍“效忠”網絡。
其次,利用英、法等國境內大量不認同西方主流文化,且不滿于西方少數族裔與主體社會資源不對稱的外來穆斯林二代、三代移民,煽動其中缺乏親赴伊敘前線能力與意愿的激進人士,在所處西方國家發動“獨狼”式恐怖襲擊,與總部和附屬機構形成策應。
再者,對于老牌恐怖組織頗為擅長的“網絡圣戰”,IS也做了升級。憑借手下大批生活在互聯網2.0時代的網絡高手,IS不僅以覆蓋面更廣的社交網絡、APP取代“基地”慣常使用的加密網絡論壇作為宣傳載體(據調查,較之參與者不到1萬的“基地”某網絡論壇,IS的一個推特賬號去年7月被關閉前就有5萬關注者,而類似的IS推特賬號超過4.5萬個),而且不時對西方國家政務、民用網絡系統“黑客入侵”,以至今年年初,美國中央司令部與《新聞周刊》的推特賬號連番被黑。
由此,從表面上看,伊敘大本營、外圍“效忠”組織、非效忠“獨狼”與“網絡圣戰者”相互配合,形成中心明確的多級恐怖主義體系,讓IS同時具備地面攻堅和靈活機動的特點,而且大大提升了該組織的影響力,使這個主力軍人數在兩三萬左右的團體顯得“無孔不入”。
誠然,領土兼并、建國立制的大膽構想,提高了IS根據地的穩固性與地面攻防能力,符合其與異教徒于“新月地帶”開展終極地面鏖戰的最高奮斗目標。不過,與“基地”核心力量“打一槍換一地”相比,具有領土邊界的所謂“哈里發國”目標明顯,易受攻擊。
有學者擔心,IS遍地開花,縱然總部被摧毀,也可借助外圍據點“留得青山”。筆者認為,這種看法高估了IS總部與效忠組織的關聯。事實上,散落在五湖四海的“效忠”組織對IS總部勾勒的末日決戰圖景普遍熱情偏低,它們與IS走到一起,更多是出于現實利益的考量。例如,阿爾及利亞“哈里發軍”的加盟,緣于“伊斯蘭馬格里布基地組織”(即基地北非分支)中央大區領導人哈利德·阿布·蘇萊曼與最高領袖阿布·穆薩卜·阿卜德勒·瓦杜德的內訌,前者為自立門戶而投靠實力堪與“基地”分庭抗禮的“新主”。又如埃及“耶路撒冷支持者”與利比亞“安薩爾旅”,崛起于阿拉伯抗議潮整垮穆巴拉克和卡扎菲的背景,二者的主要意圖是在本國亂局中分一杯羹,加入IS不過是增加渾水摸魚的資本罷了。
IS總部方面,盡管其擴張策略乍看與“基地”極為相似,但二者對于外圍組織的態度和管理有著很大區別。長期以來,“基地”為了維系“組織的純潔”,對想要“效忠”的“雜牌”團體制定了較為嚴格的門檻與審核制度,并要求已加盟的團體定期向總部匯報工作,接受總部的統一調配。相比之下,IS的加盟門檻更低,基本上采取“來者不拒”的姿態,但各附屬組織之間、附屬組織與總部之間缺乏協同合作。比如利比亞境內東部巴爾卡、南部費贊和西部的黎波里三地各有效忠IS的組織,但三者基本上是各行其是,鮮有配合。
另外,不應忘記,隨著阿爾及利亞“哈里發軍”、尼日利亞“博科圣地”等原“基地”直系下屬或旁系伙伴倒戈IS,恐怖主義“老牌”與“新秀”之爭持續升溫。不甘心“大佬”地位喪失的“基地”對IS下屬團體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收復失地”。
因此,一旦IS伊敘根據地“失守”,那么外圍投機團體與總部“烏托邦主義者”之間“利益聯姻”的基礎將不復存在。它們即便不是馬上投靠“基地”,也會迅速與失去利用價值的IS撇清關系。而一旦主心骨衰敗,與總部聯系更為松散的西方“獨狼”及網絡虛擬戰場也將無所附麗。
現階段,無論從意識形態還是結構部署的角度看,IS尚不具備借道北非以偷渡形式重創歐陸的意愿和能力。
有跡象顯示,面對伊拉克政府軍、遜尼派部族武裝與什葉派民兵組織三股力量聯合圍剿,加上美國協同多國盟軍連月來空襲IS控制區的煉油廠及國際油市持續低迷,IS在資金周轉(走私石油是IS的主要收入來源之一)與前線作戰方面頗感力不從心。在此背景下,不排除IS近期在別國頻頻制造威脅與恐襲,有分散對手注意力從而緩解前線壓力的意圖。
值得注意的是,眼下伊拉克戰場的小幅進展與德黑蘭的支援密不可分。不過,伊朗調派革命衛隊“圣城軍”司令指揮作戰等積極表現,很大程度上具有打“反恐牌”、增加自身在伊核談判桌上討價還價籌碼的意圖。而沙特3月25日起空襲也門親伊朗的什葉派武裝的舉動,為“新月地帶”未來的反恐前景平添隱憂。從美國防長阿什頓·卡特對伊朗主導提克里特戰爭表示“擔心”,到中情局局長布倫南堅稱“美國決不會承認伊朗為(反恐)盟友”,無不釋放出未來美伊代理人在“反恐”戰場上可能還會相互掣肘的危險訊號。
倘若正在進行的伊核談判不能達成令各方滿意的結果,打擊IS的主要資源恐怕仍難得到優化配置。
說到底,IS之所以能驟然坐大,既離不開該組織自身獨特的運營模式,也離不開中東失序、強人倒下、大國代理人混戰的“真空”機遇。可悲的是,縱然IS對末日決戰的偏執追求及其“建國”和“結網”布局的固有軟肋增加了該組織脆弱性,但如果短期內“反恐”統一戰線建立無望,伊拉克、敘利亞乃至也門等周邊國家秩序重建遙遙無期,則“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局面恐將長期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