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維鋒
(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北京 100044)
歷史追溯與現實反思:1980年代中后期“三農”題材文學的敘述走向
彭維鋒
(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北京 100044)
1980年代中后期“三農”題材作家以豐富的創作實踐,圖繪當代農村生活廣闊而深刻的全景式畫面,觸摸建國以來農村發展的歷史細部,呈現歷史的真實與現實的復雜,凸顯文學的時代意義和社會價值,最終探索和思考中國農村、農業特別是農民的發展路向,并著力實現三個層面的藝術價值追求:一是具有現代意義的農民主體的塑形與建構,二是當代中國鄉村之歷史與現實的整體呈現、文化審視與理性思考,三是中國“三農”敘事的現實主義回歸與新變。
“三農”題材;現實主義;農民主體;整體性;文化審視
就如同我們看到的那樣,從1980年代中后期開始,當代“三農”題材作家大略均運用“異常樸素”①曾鎮南:《現實主義的新創獲——論《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小說評論》1987年第3期。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史詩性的書寫品格、嚴肅敏感的筆觸、充滿熱忱的情愫、直抒胸臆的姿態、深入細膩(甚至略顯冗長)的思辨、辯證深刻的人性探詢以及總體性的敘事架構,圖繪當代農村生活廣闊而深刻的全景式畫面,觸摸建國以來農村發展的歷史細部,呈現歷史的真實與現實的復雜,凸顯文學的時代意義和社會價值,最終探索和思考中國農村、農業特別是農民的發展路向。其中,較具有代表性的文本有張煒的《古船》②張煒:《古船》,《當代》1986年第5期。、路遙的《平凡的世界》③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花城》1986年第6期。、賈平凹的《浮躁》④賈平凹:《浮躁》,《收獲》1987年第1期。、浩然的《蒼生》⑤浩然:《蒼生》,《長篇小說》1987年第13期。、劉玉民的《騷動之秋》⑥劉玉民:《騷動之秋》,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等。
客觀地說,1980年代中后期的“三農”題材文本,較為集中地表征出膠著于歷史與現實之間的農民主體的成長軌跡。無論這些農民的人生際遇如何差異,但至少有一點是他們所共同具備的:他們已經完全不同于前輩作家筆下的農民形象,都具有強烈的主體性特征;這種主體性不僅體現在他們對歷史與現實之復雜特性的審視與批判之上,也體現在他們對自身的弱點和局限的深刻反思和自我審視層面上。在此種意義上,可以將此類作品視為農民“成長小說”。這些成長的農民主體如隋抱樸、孫少安、孫少平、金狗等,以極具深刻性的精神思辨、極具個性化的自主選擇,活躍于當代特殊的鄉村(城鄉)生產生活空間之中,見證(回憶)了錯綜復雜的家國歷史,直面(思考)著鮮活蕪雜的鄉村現實,并經歷重重磨難最終創造著充滿希望的鄉村未來。在他們身上,聚集著歷史與現實、傳統與現代、依附與獨立、保守與創新等相互對立的精神脈動。
倘若拋開議論的種種,《古船》可謂是一部敘寫、關注、解決和闡釋“反思”的典范文本;如果更精確地說,“反思”決定行動,“反思”本身就是行動。此種“反思”,我們在此時期的經典文本《平凡的世界》、《浮躁》中也已看到。“《古船》不僅濃縮了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的批判力量,代表了八十年代反思的深度,也為九十年代的小說設立了一個并不容易超越的水準。”①郜元寶:《“意識形態”與“大地”的二元轉化——略說〈古船〉和〈九月寓言〉》,載《說話的精神》,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117頁。可以說,“反思”及其所導致的“行動”,是1980年代中后期“三農”題材文學書寫的重心和主題。這些文本構建了思想本身、人物本身、城鄉各階層之間的沖突,“反思”構成了文本的敘事動力。我們看到,真正構成隋抱樸們前進的最大障礙,不是來自于現實性的外部力量,而是來源于歷史及其自身的困惑、猶疑與痛苦。隋抱樸仿佛是洼貍鎮上的“哈姆雷特”,對于并非遠去的歷史的回憶、整理和闡釋,事實上是要為不斷延宕的行動奠定一種合法性與合理性。在《古船》的世界里,對歷史和思想的清理是首要的、第一性的;在具體行動之前,如果不進行有效的歷史經驗與教訓(更多是滿含著血與淚)的回顧和反思,沒有完成理性的總結和思考,盲目的、純粹的、感性的行動就是盲動,必然會導致悲劇性的結局。在歷史與現實之間錯綜復雜的時空之中,《古船》呈現了兩類農村主體的成長過程:一種是以趙多多、隋見素為代表的單純的物質財富(欲望)增長式,另一種是以隋抱樸為代表的縝密的精神(理性)思辨式。前者是悲劇性的,是感性的沖動,是不完善、不可取的;而后者才是真正的選擇,是理性的、完善的、可取的。就如同文本所敘述的那樣,我們看到,無論在物質財富還是精神財富層面,后者最終都在某種意義上實現并超越了前者所具有的高度。原因很簡單,就在于后者以嚴肅、認真、宏觀和思辨的方式,正確而準確地認識了歷史與現實。由此,在幾乎是繁瑣、冗長甚至令人生厭的敘述中,一個通過沉思而成長、成熟起來的農民主體正在生成。對歷史的清理、對現實的觸摸以及對未來的預設,成為這個主體重要的特征。另一方面,這個成長的主體超越了歷史與現實、家族與宗族、苦難與悲憫的迷霧,最終指向了具有積極性建構意義的人性本質。盡管他們有種種人性的弱點,像隋抱樸的過于隱忍愚鈍、隋見素的盲目沖動、隋不召的戲謔癲狂、隋含章的委曲求全、李家父子的偏執……但有一點毫無疑問的是,盡管他們在歷史的特殊時段中遭遇苦難、迫害與屈辱,卻從未放棄人性的“高貴”、心靈的追求和精神的信仰。可以說,隋抱樸是老隋家家族多舛命運的經歷者、承受者和思考者,但也是一個由“反思”而終至于“行動”的農民主體;在他身上,寄予了作家對歷史、對家族、對人性、對農民主體等問題的獨特體悟。隋抱樸常年沉默無語、與世無爭地守在河邊古老的磨房里,他的后背是寬闊厚實的,他的思考是深刻痛苦的,他的精神是焦慮孤獨的,他要面對的是沉重的歷史與現實的負荷——不僅僅是隋見素所看到的眼前老趙家所做的一切,還包括洼貍鎮特別是老隋家幾十年來的血淋淋的、漫長黑暗的苦難史。隋抱樸所經歷的是一種靈魂的“煉獄”,是一種“心靈史詩”、“民族心史”;②雷達:《民族心史上的一塊厚重碑石——論〈古船〉》,《當代》1987年第5期。在隋抱樸的精神世界里,只有對歷史作出清理與闡釋,才能更好地去直面與應對現實與未來。他需要厘清歷史的、家族的、命運的脈絡蹤跡,更要去洞悉幽微潛在的人性的內在本質。盡管隋抱樸思考的具體內容可能并不完美,但思考本身就具有極端重要的意義與價值。“反思”成為他最鮮明的典型特征,這不再是一個如同隋見素、趙多多那樣欲望沖動甚至盲動的農民主體,也不是如趙炳那樣浸淫傳統舊習、熟稔權力運作而偏于老謀深算、道貌岸然的農民主體,而更像是一個具有農民身份的知識分子,他要對歷史與現實作出判斷,他要用自己的精神思辨作出主體性的闡釋。這本是歷史學家(學者)所做的課題,但在《古船》中依靠隋抱樸自己的閱讀、體驗與思考來完成了;他不是依靠邏輯、判斷、推理或一般性的歷史陳述來完成的,而是在關乎自身的一切鮮活的、心靈化的、靈魂化的思索中實現的。當然,基于隋抱樸的特殊身份(他的知識是極為有限的),這種思考是沉重的、審慎的、漫長的甚至是簡單重復式的、枯燥的、冗長的,更甚至是理想主義的。從表層看,隋抱樸的思考是關乎洼貍鎮的、家族的、自身的;但更重要的是,在文本的深層結構中,他的思考潛在地推演出民族性的甚至是人類層面的歷史教諭、未來道路、文化新生、精神提升、靈魂涅槃與人性再生。盡管,隋抱樸的思考可能是“烏托邦的幻想”、“對人性的抽象玄思”,③黎輝、曹增渝:《隋抱樸的人道主義與〈古船〉的整體意蘊》,《小說評論》1988年第4期。也可能失之于“古典的虛幻和廉價的倫理立場”,④汪政、曉華:《〈古船〉的歷史意識》,《讀書》1987年第6期。但從文本整體顯現的哲學意蘊和敘述情態而言,隋抱樸們的思考已然超越了這些具體認識論層面的結論,而具有儀式上的神圣意義,它更多的是一種姿態、一種認識、一種理想;從文本本身的敘事動力而言,一旦完成這種思考,思考者將實現一種蟬變,迸發出空前絕后的巨大能量,從而理性決策并迅速地變革現實。在此種意義上,隋抱樸的形象隱含著作家對真正的農民主體的期待和想象,他既是實體性的生命存在、人性存在,又是一種抽象的歷史存在、文化存在和精神存在。當然,至于懷揣理性主義的隋抱樸們能否在變幻莫測的經濟改革大潮中站穩腳跟,能否勝任洼貍粉絲大廠總經理的職責,是否能夠真正成為時代的弄潮兒,那就可能超出張煒及其《古船》所思考的范圍了。在這一點上,相對隋抱樸的人性懺悔、靈魂凈化、道德完善和思想突圍,隋見素(甚至充滿欲望的趙多多)的“行動力”所具備的諸種素質——自信、冒險、創新、執著、實干——反而更具有某種現實性和真實性,可能比隋抱樸更能適應波譎云詭、風云多變的經濟變革。
因此,從農民主體的建構角度考量,隋抱樸的成長更多的是立足于歷史視角,建立在對既往歷史的清理、對洼貍鎮和家族苦難史的追問、對人性的“反思”以及少許的(邊緣性)對現實境況的審視之中得以完成;那么,孫少安、孫少平兄弟則更多的是將目光聚焦于現實世界,建立在對現實與未來之生產、生活和生命向度的把握之上。可以說,《古船》于《平凡的世界》、《浮躁》更像是一種鋪墊,或者更像是一種與“過去”的告別。在中國農民主體的文學成長史之中,隋抱樸們在歷史“反思”中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他賦予并建構了一個具有現代意義的農民主體的自覺的精神世界;接下來,孫家兄弟和金狗們所要繼承和實現的,則是在現實權變中繼續探尋農民發展之路。也就是說,在《平凡的世界》、《浮躁》的敘述中,孫家兄弟和金狗們直面自己的現實生存境況,堅定自己的人生價值取向,艱難但又不無決絕地選擇了屬于自己的發展道路,從而也建構起不同人生取向、生活意義和生命價值的農民主體空間。
眾所周知,在建國以來形成的特殊的歷史語境下,城鄉分治的二元制度所加之在農民身上的不僅僅是物質財富的匱乏,更是精神世界的鄙陋以及內在心理的殘缺。城鄉之間,形成了一種強大的等級與分層,它阻礙著農民主體性的健康、自由成長,它在城鄉之間、工農之間搭建起一個具有巨大裂隙的二元世界,并決定著農民的地位、家庭、婚姻、交往、情感乃至心靈的向度。正是城鄉之間的隔閡,造成了孫家兄弟、潤葉姊妹的婚姻悲劇,使得真實的情感訴求不得不屈從于沉重的現實處境。富有意味的是,在情節設置層面,田曉霞在洪水之中英雄式的消逝,也與作者所感受到的現實世界的強大的二元力量大有關系。
客觀地說,《平凡的世界》展示的是當代中國歷史語境下城鄉分治之中的主體突圍,以及此種農民主體性的成長過程:一種是以孫少安為代表的扎根鄉土、離農不離鄉,經由艱苦的自主創業,最終實現財富的增長和精神的裂變;另一種是以孫少平為代表的“離土、離鄉、離農”,同樣經由艱苦的探尋,實現了自我的追求和純粹精神的蛻變。如此,緊緊圍繞著土地及其生存生活方式,孫少安、孫少平成為一個時代構建農民主體性的一個鏡子的兩個面向。在某種意義上,孫家兄弟事實上是對高加林故事的合理延展:孫少安實現物質富裕的過程,孫少平謀求精神突圍的過程,實際上是對城鄉二元模式的一種決絕的抗爭,也表征著在特殊的社會歷史境遇下當代農民的路向選擇。“他們有遠大的理想,但沒有高加林式的好高鶩遠;他們有為實現理想的奮斗決心,但卻沒有高加林式的極端個人主義,比起高加林來,他們更現實,更愿把理想的實現附麗于整個農村現狀的改良。從某種意義上說,少安、少平既是高加林追求精神的繼續,又是對高加林式的追求方式的否定。”①李星:《無法回避的選擇——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花城》1987年第3期。同時,我們必須認識到,在1980年代特殊的歷史語境下,當我們的作家和作家筆下的角色處于城鄉二元社會強大的制度困境之時,很難實現對這種制度本身的直接性的批判與挑戰、抗爭與顛覆;他們只能采取迂回戰術,揭示并認識這種制度,在現行制度允許的范圍內以自我奮斗的方式,潛在地表述對制度的某種批判與反思。因此,無論少安、少平選擇的道路有多大差異,但二者具有的共性事實是:以理性的力量和果敢的精神,直面現實處境并謀求超越現實。
孫少安是一個類似于梁生寶般的角色,但又在發展中顯示出差異性。一方面,他身上有著濃厚的傳統中國農民的影子。他恪守傳統中國農民的道德規范,他厚重樸質、安土重遷、任勞任怨、老成持重、甘于奉獻;他勇敢承擔起家庭重負,勇于擔負起隊長的職責,敢于直面自己的貧困處境;他熱愛這片土地,他的婚姻、情感、事業、人生價值都緊緊地與這片土地聯系在一起:他將輟學務農供弟妹讀書視為天經地義,他熱愛集體并踏踏實實想法設法搞好集體工作,他拒絕了青梅竹馬但已跳出農門的田潤葉的愛情,在婚姻的選擇上以勤勞本分能干為標準,他極力反對妻子秀蓮的分家要求,他在創業受挫甚至破產后仍然千方百計借錢償還村民。另一方面,他又具有現代意義上的農民所具有的品格。他扎根鄉土但又不囿于鄉土,生于貧困但又不甘于貧困,具有善于思考、不甘平凡、果敢堅韌、勇于開拓、創新求變的精神。他渴望在個體利益與群體利益、私與公、情感與理性、欲望實現和道德凈化之間建立一種富有張力的、動態的、彈性的平衡。而正是這種對當代農民而言極為可貴的品格,決定了孫少安遭遇城鄉差別、生存艱難、極左勢力、鄉村慣習和創業失敗等種種困難時的姿態,也決定了他扎根于鄉村的發展道路:在日常的農業生產活動中,他發現了農業集體勞動的弊端,冒著風險率先實行了家庭承包體制;在一次簡單的運輸交易中,他發現了農民跳出農業走向富裕的道路,并以智慧的頭腦和大膽的運作抓住了發展的機遇;即便遇到了近乎破產的后果,他依然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動搖、迷惘、痛苦、煩悶的迷霧,在千辛萬苦之中重新踏上充滿希望并最終收獲成功的創業之路。
較之于孫少安,孫少平是一個更具有現代性和理想性的人物。同少安一樣,他身上也具有傳統中國農民的優異品質;但與少安相比,他身上洋溢著鮮活的時代精神,他的視野更開闊、意志更堅韌、理想更遠大、思維也更敏銳。生存的艱難困窘及其造成的心理陰影在他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但卻沒有阻擋他謀求自我發展的道路,反而成為他一步步實現自我的鋪路石。從吃“非洲饃”的窮苦學生,到浪跡街頭的打工漢子,再到鉆礦洞的煤礦工人,孫少平依憑堅韌的品格、獨立自主的意識以及高擎的理想大纛,始終在自我奮斗的人生道路上不斷探索著自己的人生意義和生命價值。事實上,農家子弟孫少平背井離鄉,并非是為了逃離鄉土,而是為了逃離一種固有的抑或常規化的生活方式,是為了突破傳統農民身上所具有的“安土重遷”的小農思想與狹隘觀念,從而實現一種富有冒險性和理想性的精神突破。對于一個當代青年農民而言,孫少平沒有遵從命運既定的安排,他既沒有選擇傳統的扎根鄉土的務農之路(或類似孫少安式的創業之路),也沒有選擇逃離鄉土的進城之路,而是聽從內心的(哪怕是沖動的、盲目的)呼喚,踏上了一條屬于自我實現的、獨立自主的、不斷進取的、極具個性化的發展之路。客觀地說,從實用理性的角度考量,無論是物質收獲和個人榮譽,還是長遠規劃與發展前景,孫少平背井離鄉去城市攬工、去礦山挖煤,都不及和哥哥孫少安一起興辦企業。但對于農村知識青年孫少平而言,這些外在層面的需求并不是最主要和最重要的(雖然這是他一度特別是成長時期備受煎熬的問題),他所需要的是一種突破農民既定生活方式的探索:這種探索的前途是未定的,它的前景是不可知的,它有著強烈的情感動力,有著極為主動的自我設計,有著隱隱約約甚至盲目之至的未來指向,有著濃重的理想的影子……說到底,孫少平高中畢業之后所走的道路帶有強烈的主觀性、主體性、實驗性和理想性,支撐他踏上這條未知之途的,是一種強烈甚至略顯偏執的主體性力量,這種力量促動一個農村青年突破“安土重遷”的既定生活方式,突破一種固定的農民進城的常規路徑,突破一種因循守舊、保守陳舊的精神心理圖式。在一定程度上,孫少平的意義就在于他的思想與行動是一種深刻的改革與嬗變,他改變的并不是那些形而下的現實性的物質生活,而是一種形而上的心理轉變與精神革命,他要為游離于“城鄉交叉帶”的千萬個農村青年樹立獨立自主的精神坐標,要超越既定的鄉村與城市之間的二元空間和二元選擇,探尋一條勇于直面現實、勇于精神突圍、勇于進取、勇于自我實現的發展之路。
此外,還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平凡的世界》盡管以孫少安、孫少平為書寫重點,但它并未僅僅止步于此,它還在全景式的鄉村世界中圖繪了當代中國農民的整體群像。這個群像是豐富多層的,它涵蓋了各種年齡、各種身份、各種層面、各種性格的農民形象。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處于城鄉交叉帶、處于歷史轉型期、處于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當代中國農民的復雜性、多樣性、豐富性和矛盾性。
如果說《平凡的世界》中孫家兄弟所代表的是當代中國農民以屬于自己的方式來謀求自我實現的話,那么,《浮躁》中的金狗則既扎根于鄉土深處,又行走于城市之中:他有強烈的致富沖動和發展規劃,所以他能夠觸摸時代脈搏勇于改革,扎根于州河之上興辦運營船運企業;他有強烈的自我意識,所以他能夠抓住機遇并竭盡全力去實施執行;他又有強烈的權力訴求和政治智慧,所以他能夠充分利用田、鞏兩家的矛盾,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仙游川的權力秩序。但是,作為一個底層農民的兒子,作為一個備受鄉村權力秩序左右的農民,作為一個漸趨熟稔于權力運作的鄉村知識分子,就如同文本向我們呈現的那樣,伴隨著改革沖動和權力變革,金狗無疑也是“浮躁”的,就如同他的同鄉雷大空不惜一切追逐財富一樣,他竭盡全力所從事和實現的一切——興辦船運企業、赴州城做記者、回白石寨蹲點等——很難說是自我實現。這是一個焦灼于特定時代之中的“浮躁”的農民,他有智慧、有視野、有力量、有能力,他希圖在歷史的旋渦中把握自我的方向,謀求在鄉村權力變革中掌控發展的走向,也希望在真摯熱誠的情感訴求中收獲豐厚的果實;但是,就如同我們看到那樣,他太過“浮躁”、太過焦慮甚至太過功利了,作為一個熟悉傳統、感知時代并善于運作的青年農民,他最終也陷入了痛苦的困境特別是精神的分裂。無論是相對于隋抱樸,還是相對于孫少安、孫少平兄弟,金狗雖然也具有強烈的主體性,也具有某些現代性精神因子;但毫無疑問的是,他對權勢的仇恨而生成的“浮躁”,使他不得不走上“以惡抗惡”的歧路,他運用近乎“狡詐”的智慧,實現了自己身份的轉變,最終也部分地實現了仙游川、白石寨甚至州城權力秩序的嬗變。在這一點上,金狗與雷大空無異:他們都是尋求某種手段來改變鄉村權力秩序,并在這種改變中實現人生價值與意義。如果說有所差異的話,那就是雷大空選擇的是義無反顧、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物質財富追逐之路,并且通過個人財富的增長從而實現社會地位、個人榮譽乃至權力的上升;金狗的選擇是心思縝密、機謀權變的斗智斗勇之路,他利用當權者之前的矛盾,深入抵達權力的微妙縫隙得以實現。當然,金狗身上種種的矛盾和裂痕,并不妨礙他的典型意義和現代價值。他是屬于傳統的,更是屬于現代的;他與雷大空所走過的道路,是一個處于特殊語境下最優秀、當然也最浮躁的農村青年所不得不進行的實驗般的艱苦探索。相對于雷大空,金狗更趨理性,他認識到自己為之奮斗的一切,以及這一切潛在的矛盾沖突,所以他也更痛苦;相對于變化的時代,金狗更趨堅定,他更早地感知到改革的潮汐和發展的契機,但當這種感知并未像孫少安那樣單純地指向發展本身,或者像孫少平那樣單純地指向理想本身的時候,他的奮斗就被籠罩上一層厚厚的陰影,也就更加增加了他的痛苦指數與分裂指數;相對于保守傳統的父輩們,金狗具有更開闊的視野,更開放也更趨現代性,但殘存于內心深處的狹隘的小農意識和強烈的自我完善之間的巨大裂痕,使得他在目的與追求之間搖擺不定、備受煎熬。由此,他的持重和偏激、失重與恒定、傾斜與平衡、迷惘與痛苦、機智與狡詐、狂妄與虛浮、亢奮與低沉、放縱與節制、缺憾與豐富,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在他所生活的并與之抗爭的社會、歷史、文化、精神的力量中尋求到相應的詮釋。
此外,盡管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憾,在《蒼生》和《騷動之秋》之中,也有一些頗具代表性的農村主體形象。比如《蒼生》中的郭云、田保根,《騷動之秋》中的岳鵬程、岳贏官等。郭云是新時期農村基層干部中的優秀代表,田保根是農村中新經濟階層和帶領村民共同富裕的代表。富有意味的是,岳鵬程是一個類似于武耕新(蔣子龍《燕趙悲歌》)式的人物,作為改革開放后成長起來的第一代鄉村基層干部和農民企業家,他敢作敢為、勇于創新、敢于探索、求新求變,帶領全體村民實現共同發展和共同富裕;但他身上又殘存著狹隘的小農思想的影子,他專制殘忍、飛揚跋扈、投機倒把、自私自利,在村莊實現富裕與企業實現發展之后陷入了道德淪喪、貪污腐化的境地。值得一提的是岳鵬程的兒子岳贏官,他是小說肯定的、代表未來農民發展方向的人物,在他身上集中了一個帶領村民實現共同富裕的農村帶頭人具有的核心要素。①鑒于《蒼生》、《騷動之秋》在藝術層面上的某些缺憾,本文不再對兩個作品及其人物形象作深入分析。具體可參看:楊長春:《從〈蒼生〉看浩然的矛盾心態》,《文學自由談》1990年第3期;雷達:《舊軌與新機的纏結——從〈蒼生〉返觀浩然的創作道路》,《文學評論》1988年第3期;曾鎮南:《在蛻變的途中——評浩然的〈蒼生〉》,《浩然研究專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578頁;荒煤:《〈騷動之秋〉漫談》,《當代》1990年第3期;綠雪:《“岳鵬程現象“辯證——評〈騷動之秋〉》,《當代文壇》1991年第2期;胡平:《我所經歷的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獎》,《小說評論》1998年第1期;王鵬程:《〈騷動之秋〉簡論》,《新文學評論》2013年第1期。《騷動之秋》之所以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也確有其現實性意義和價值。從1990年代之后農村致富帶頭人(農民企業家)的發展軌跡和存在的問題來看,岳鵬程的形象具有相當典范的代表性。②近20年之后,蔣子龍在《燕趙悲歌》的基礎上繼續前行,在藝術化的觀照、反思現實的情況下,寫作了長篇小說《農民帝國》,其主人公郭存先與岳鵬程頗多相似之處。可參看蔣子龍:《農民帝國》,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980年代中后期的“三農”題材文本沉入當代中國農村生活的底部,力圖建構“整體性”的社會生活,進而發掘出鄉村歷史變遷和劇烈變革時期深層次的制度屬性、文化屬性、精神屬性的矛盾與沖突,折射出歷史的荒誕與殘酷、生命的傷痕與掙扎、人性的決絕與悲憫、價值的發現與探尋、理想的堅守與追求、道德的滑落與重建。作家們經由對鄉村社會的縱深描繪,以強烈的理性精神和批判反思意識,實現了對農村既有政策的反思、對農民國民性的批判以及對新興改革路徑的探求。《古船》將民族史與家族史、個人遭際緊密鏈接,以悲天憫人的目光敘述了洼貍鎮數十年的苦難史,呈現了老隋家、老趙家兩大家族的發展史、苦難史和命運史,構建了文本的史詩性品質。《平凡的世界》立足于1975至1985年間中國西部農村的生產生活本真狀態,以當代農村青年的出路為中心,以充滿激情的敘述話語,力圖全方位地圖繪廣闊的社會生活畫卷,“路遙文本以其觀照現實社會的廣度,揭示轉型期社會心理的深度,描寫平凡人超越苦難的前瞻力度,更昭示出潛在的永恒性燭照價值。”③馮肖華:《路遙論》,《文藝爭鳴》2007年第4期。《浮躁》著眼于改革初期當代農村的社會歷史現實,展現浮躁的社會生活狀態下浮躁的人物群像及其精神探索:那條貫穿兩岔鎮、不靜崗和仙游川的商州州河是浮躁的,那些生活在州河之畔的鄉民們是浮躁的,那些躁動不安、躍躍欲試的心靈是浮躁的,那些游蕩于權力之間、欲望之間的改革(保守)的力量也是浮躁的。《蒼生》則立足于一個普通農民家庭視角,在幾乎是日常化的敘事書寫中,表現1980年代農村改革激發的巨大能量,勾勒了鄉村社會結構在劇烈震動、分化之后又重組的變動軌跡。《騷動之秋》則筆觸1980年代中后期,以鄉鎮企業崛起為歷史背景,以農村致富帶頭人為重心,反映了改革進程中發生顛覆性變化的農村現實,以及在這種變遷過程中中國農民由傳統邁向現代的復雜蛻變。這部作品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實用性,以至于有論者如此評價:“讀《騷動之秋》數遍,我越來越覺得,完全可以把它不看作小說,而看作指導當前農村改革的參考書。”①趙萍:《描寫農村題材的又一部力作——評劉玉民小說〈騷動之秋〉》,《牡丹江示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2期。不僅如此,這些小說并未僅僅局限于鄉村本身,還進一步擴展了書寫空間,甚至穿插描寫了對越戰爭、星球大戰、社會考古等情節,從而使小說的敘述空間實現了某種超越與延展。如此,這些鄉村中存在的苦難、殘忍、痛苦、猶疑、彷徨、焦灼、愛憎等等,就不僅僅是屬于某個村鎮、某個地域的,更是屬于整個中國、整個民族的,甚或屬于整個人類的。
透過這些作品所打開的這扇窗子,在濃厚的象征與隱喻之霧中,我們看到了現代中國近四十年的發展縮影:革命與反革命、改革與反改革、家族紛爭與公眾權利、傳統文化與現代知識、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歷史敘述與真實體驗、既定慣習與抗爭沖動、政治倫理與權利秩序、宗法文化與道德倫理,以及人格的升降、人性的善惡、情性的真假。譬如《古船》對家族意識的呈現與反思。可以說,洼貍鎮上的每一個個體,無論其個性、品質、行動有何差異,卻無一不被其家族血統所統攝,在其靈魂深處和精神世界中深深雕鏤下家族品格的烙印。換句話說,洼貍鎮上的每個人,都是家族文化(宗族文化)的產物。家族的血脈賦予他們理念、品格和精神,他們也負起家族發展的重荷。其中,老隋家曾經輝煌但歷經磨難,其族人仍秉持固有的契合純粹人性的生存方式和精神信仰;老趙家迎合劇變潮流而家族勃興,但因為其家族強者的貪婪腐化而終至人性淪落。同時,家族本身也是呈現分裂的、變化的、富有張力的。在代際之間、同輩之間、性別之間蘊蓄了多元的家族文化的豐富性。同時,洼貍鎮高頂街上主要的三個家族都被賦予了某種象征性:隋家更多的是一種精神向度,趙家更多的是一種權力向度,李家更多的是一種科技向度。社會變遷與時代變革的過程,就是這三個家族特別是前兩者之間的博弈過程。同時,家族的紛爭又幾乎必然地與經濟利益糾葛在一起。當然,單純的權力(欲望)爭斗和狹隘的家族爭斗的結果是:趙炳被隋含章刺傷,趙多多被燒死,隋見素的復仇和奪權以徹底失敗而告終。《浮躁》中呈現了田家、鞏家兩大家族權力的發生發展過程,展現了其對仙游川、白石寨乃至州城的權力輻射和強大影響,以及大多數底層農民對權力的憎惡與崇拜。金狗正是利用田、鞏兩個家族的權力矛盾生存延展,并在一定程度上最終扭轉了權力秩序。這些小說最終告訴我們的是:任何關乎家族的狹隘理解和姿態都是一種歷史的偏見,以及由此生成的現代性的斷裂;只有繼承家族的優良傳統,契合時代之精神,超越狹隘的、私利的、欲望的家族意識,才是一個家族最終的出路,也才能真正實現家族的現代轉換。
還有一點需要特別指出,這些小說較為集中地凸顯出對政治倫理與權力秩序、歷史事實與現實困局的描繪與反思。我們看到,這些小說所揭示的是——行動的主體不是“人民”,而是“人民”中的投機者。無論是《古船》中的趙炳、趙多多,《平凡的世界》中的田福堂,還是《浮躁》中的田家、鞏家,《蒼生》中的邱志國,《騷動之秋》中的岳鵬程,都是如此。這實際上是對中國鄉村(甚至擴展為對整個中國)社會歷史變遷之內在肌理、本質的描述和思考,包蘊著豐富的社會歷史文化內容。譬如高頂街的趙炳便是假借“革命”的名義,行“非革命”之實,從而掌握了高頂街乃至洼貍鎮的權力。那么,在已經展開并繼續展開的鄉村改革之流中,誰才是真正的“改革者”?這已經不是孰是孰非、真假善惡的問題。當歷史進入鄉村改革時段,洼貍鎮的舊有秩序卻并未隨著國家新政的實施而土崩瓦解、煙消云散,盡管在治理形式上可能有些變化,但治理的主體和被治理的主體依舊,趙炳仍然是洼貍鎮最終的“權威”。并且,在趙炳的決斷下,依憑趙家幾十年社會關系的積累、權力文化網絡的積累,趙多多承包了象征洼貍鎮經濟力量的洼貍粉絲大廠,并且與地方基層干部沆瀣一氣、坑蒙拐騙、弄虛作假,甚至省里來的領導也被蒙騙其中。時代之變化并不盡然伴隨著內在秩序的變化,在嶄新的改革時代境況中,洼貍鎮人未完成中國農民靈與肉的蛻變,洼貍鎮的“經濟基礎”與鄉村治理秩序依然實現了某種延續,革命投機者搖身一變成為改革投機者。文本所透露出的深刻消息,已然不僅僅是人物本身的,更是對改革的深層次問題、總體性的鄉村生產生活空間及其制度性層面的觀察、揭示、反思與批判。甚至可以說,《古船》中最重要的思想因子就在于重新思考了政治倫理與權力秩序、歷史事實與現實困局的關系,并就如何處理二者給予了文學性的清理、解讀和闡發。換句話說,就如同執政黨在政治上要對過去的錯誤實施撥亂反正一樣(1981年6月27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一致通過《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古船》以文學的方式、以極具感性的敘述、以個性化的體驗實現了中國當代鄉村史的“撥亂反正”。這是一個充滿著雙重意蘊的歷史空間:苦難與歡欣、冷漠與熱情、墮落與救贖、保守與開放、懦弱與堅韌、主流敘述與現實圖解,如此等等,共同建構了《古船》鮮活的生活空間。《平凡的世界》中以田福堂為代表的鄉村權力的扭曲與變形,《浮躁》中關乎雷大空的故事,《蒼生》中關乎邱志國的故事,《騷動之秋》中關乎岳鵬程的故事,也進一步暗示了同樣的問題:在歷史中形成的此種非常態的權力秩序,并未隨著國家宏觀政策的頒行、鄉村經濟的變革而隨之改變。相對于較為簡單的政治、經濟層面的變革,深埋于鄉村內部權力的、道德的、宗法的、倫理的、慣習的等方面的文化網絡卻緩慢得多、復雜得多。恰如路遙所言,‘“城鄉交叉’,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意識、道德觀念的互相滲透和交叉,已經構成了當代中國社會生活的重要特點;現代生活方式同傳統生活方式、文明和愚昧、現代思想與傳統道德觀念的沖突已經成為中國社會的典型矛盾”①路遙:《路遙小說選·自序》,《路遙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在此種意義上,上述文本顯現出極為深刻的社會追問:經濟發展并不一定帶來社會進步與道德提升,農村(經濟)改革是一項復雜性的工程,如果沒有政治、社會、文化、道德和人性層面的配套、培養與提升,是不能徹底完成也難以完美實現的。
毋庸置疑,現實主義是中國“三農”敘事方法的中流砥柱。《古船》、《平凡的世界》、《浮躁》、《蒼生》、《騷動之秋》等作品,倘若從整體上觀照和審視,都具有強烈的史詩性(詩與史)品格,無疑都可以納入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體系中來。盡管在這些作品所產生的時代,各種西方現代派文藝思潮紛至沓來,但上述作家仍然堅持繼承并發展了“五四”以來所形成的現實主義的創作經驗,并適當吸收聚焦、象征、隱喻、夸張、心理分析、反諷、蒙太奇等各種現代性書寫元素,直面中國農村改革最前沿,書寫中國農村發展最前端,以作品的深刻性顯現出一種歷史厚重性、內蘊豐富性和審美的“震驚”,部分實現了馬克思所謂之“對現實關系的深刻理解”,客觀上正在實現一種新時期文學敘事的轉變:文學不再是圖解政策的闡釋工具,也不再是歷史主流敘述的同聲傳譯,它成為作家以極具個性化的、鮮活的體驗和情感去揭示“真實”歷史的感性存在,能夠立體化審視、發現和闡釋鄉村生產生活空間、農民生存狀況以及鄉村變革的復雜多重的矛盾沖突,能夠超越一般的宏大主流敘事從而顯現生存體驗的豐富與多重,能夠暗示出日常生活過程中各類農民主體的豐富性格,以及這種性格中所隱含的嬗變于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文化、精神境況;同時,在此基礎上加之以充沛的浪漫激情、明確的理想指向和強烈的詩化敘事,并在這種“詩與史”相融匯的藝術建構中,緊密縈繞著“人”與“人性”的文學書寫中心,潛在地傳遞出一種昆德拉所謂之“思想的召喚”:“不是為了把小說改造成哲學,而是為了在敘事基礎上動用所有理性和非理性的,敘述和沉思的,可以揭示人的存在的手段,使小說成為精神的最高綜合。”②[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孟湄譯,北京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5、17頁。
客觀地說,上述文本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繼承、豐富和發展。雷蒙·威廉斯指出,“在最高級的現實主義作品中,我們基本上是根據個人來認識社會,通過社會關系來認識個人的。這種一體化是居于支配地位的,不過它并非是想要達到就能達到的。如果它終于實現了,那將是一種創造的發現,或許只能在現實主義的結構和內容方面創造出這種記錄”③[英]雷蒙·威廉斯:《現實主義與當代小說》,《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葛林譯,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659-661頁。。可以說,上述文本較為契合地實現了威廉斯的論斷。在創作筆談《早晨從中午開始》中,路遙曾多次談到他寫作《平凡的世界》時所做的資料搜集閱讀、生活體驗等準備工作,也強烈地表現出對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及其精神旨歸的充分認同和肯定。路遙認為,“真正有力的長篇小說不依靠情節取勝,驚心動魄的情節未必能寫成驚心動魄的小說,作家最大的才智是能夠在日常細碎的生活中演繹出讓人心靈震顫的巨大內容”④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西北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由此,在敘事時間、敘事結構和敘事視角等方面,路遙均嵌入了現實主義的書寫策略,并進一步以開放、創新、發展的姿態修正了現實主義的某些局限:敘事時間基本按照歷史時間展開,在縱向上圖繪歷時性的、整體性的、全局式的宏觀歷史背景,在橫向上共時性地展現局部的、細部的、鮮活生動的生產生活場景;敘事結構既呈現出以人物為圓心的網絡狀放射性結構,“全景式反映”經由三個人物及其關系網絡得以呈現:田福軍所代表的宏觀性的改革敘述,孫少安所代表的微觀(家庭)性的改革敘述,孫少平所代表的個體(個人)性的改革敘述;①路遙自己在創作筆談里也曾說過,“這部作品的結構先是從人物開始的,從一個人到一個家庭到一個群體。然后是人與人、家庭與家庭、群體與群體的縱橫交叉,最終織成一張人物的大網。在讀者的視野中,人物流動的河流將主要有三條,即分別以孫少安、孫少平為中心的兩條“近景”上的主流和以田福軍為中心的一條‘遠景’上的主流。這三條河流都有各自的河床,但不時分別混合在一起流動。”具體可參看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西北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敘事視角采取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作家相對自由地統觀文本全局,相對靈活地轉換敘述時空,并通過敘述、議論、評價甚至分析,積極參與文本意義的生成與創造。就如同雷達所指出的那樣,路遙“抓住了兩種最基本的結構力量,那就是史與詩:縱向的史的骨架與橫面的詩的情致的融合,對社會歷史走向的宏觀把握與對人物命運、心靈的微觀透視的融合。沒有史的骨架作品無以宏大,沒有詩的情感作品難以厚重。總的來說,《平凡的世界》是力圖通過人物命運的歷史化和歷史進程的命運化概括我們當代生活中最大的思潮和某些本質方面”②雷達:《史與詩的恢弘畫卷》,《求是》1991年第17期,第44頁。。
在這一時期,不僅僅是路遙,張煒的《古船》、賈平凹的《浮躁》也呈現出敘事的新變。相比而言,路遙的現實主義新變更多地體現在一種文本的開放、苦難的直視等層面,張煒與賈平凹則更多地在現實主義的道路上開辟出更多的象征與隱喻的疆土。黑格爾曾經說過,“藝術的要務不在事跡的外在的經過和變化,這些東西作為事跡和故事并不足以盡藝術作品的內容;藝術的要務在于它的倫理的心靈性的表現,以及通過這種表現過程而揭露出來的心情和性格的巨大波動。”③[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416頁。在此種意義上,《古船》建構起歷史敘事與個體敘事、宏大敘事與微觀敘事、現實敘事與隱喻敘事等層面的對應關系,從而將家族榮辱興衰與社會歷史變遷特別是政黨革命歷程緊密有機地并置在一起,并建立起較為契合的“同構”關系,也建立起具體與抽象、實指與泛指、確定與延展之間繁復多層的意義系統。雷達就曾重點強調了《古船》敘事的特殊性:“當我們把視線投向當代農村題材長篇創作時,不能不承認,大量作品恪守的是傳統的再現中的表現,很多作品難以擺脫被動式、依附式、平行式的思維框架;當我們再把視線拉回《古船》中幾個血肉豐溢靈魂痛裂的角色,看他們既處身政治經濟狂斕又能保持個體的獨立性,不能不深深感到,這樣的表現中的再現式的作品,無疑具有審美意識上的突出創新意義。大量作品是從‘群體’到‘群體’,它是從個體到群體;與其說它旨在‘改造社會’,不如說它旨在‘改造生命’。”④雷達:《民族心史上的一塊厚重碑石——論〈古船〉》,《當代》1987年第5期。《浮躁》同樣直面農村改革現實,整體上象征著對時代情緒的一種把握,恰如賈平凹所言,“我想怎樣才能把握目前這個時代,這個時代到底是個啥,你可以說是生氣勃勃的,也可以說是很混亂的,說是摸著石頭過河的,你可以有多種說法,如果你站在歷史這個場合中,你如果往后站,你再回過頭來看這段時間,我覺得這段時間只能用‘浮躁’這兩個字來概括。”⑤王愚、賈平凹:《長篇小說〈浮躁〉縱橫談》,《創作評譚》1988年第1期。總之,上述作品在敘事方面所呈現的是現實世界的客觀化、日常生活的藝術化、心理描寫的抒情化、敘述話語的體驗化、敘述情感的詩哲化等種種洋溢著作家責任感、使命感和深厚情感的敘事姿態和敘事策略,這些作品不僅具有穿透歷史的思想力度、直面現實的觀照深度,而且更澎湃著鮮活的體驗,涌動著火熱的詩情,從而使得這些作品成為1980年代中后期真正具有內在魅力的現實主義典范之作。
當然,改革仍然在繼續,變化仍然在發展,難以預知的宏觀政策、不斷涌現的嚴峻問題、變動不居的現實場景、撲朔迷離的改革重心,都導致這樣一個事實:無論是直面現實的描述,還是歷史深處的反思,這一時期關注鄉村改革的作家們關乎改革(制度)本身的姿態還尚未明確,批判與期待、贊頌與鞭撻、認同與拒斥、迷戀與清醒、支持與反對,幾乎同樣醒目地并存于文本之中。身處不斷嬗變的歷史之中,作家們一時難以分辨也難以理清。只有到了1990年代特別是新世紀前后,關注“三農”的作家們才在日益嚴峻的現實激蕩之下,清楚地表述自己的姿態,清晰地闡明自己的立場,并在這種姿態與立場之中為步履維艱、問題重重的“三農”鼓與呼。
(責任編輯:陸曉芳)
I109
A
1003-4145[2015]04-0073-08
2014-11-25
彭維鋒(1974—),男,漢族,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副教授、新農村文化研究所所長,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工會干部學校副校長(掛職),目前從事“三農”題材文學、文化傳播及新農村文化戰略研究。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三農’題材文學創作與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研究”(項目編號:09BZW008)及中國勞動關系學院項目(項目編號:12YY01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