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樹 東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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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生態批評視角重審西方漂流小說
汪 樹 東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從生態批評角度重新審視三部典型的西方漂流小說,可以看到: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存在明顯的反生態書寫,圖尼埃的《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重在構筑人與大自然的主體間性,馬特爾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則展示自然生命的平衡和救贖。這三部小說在處理生態書寫與宗教文化、人性探索、復調性的生態敘事等方面,對后來的生態文學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生態批評;漂流小說;《魯濱孫漂流記》;《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少年Pi的奇幻漂流》
在西方文學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始自荷馬史詩《奧德賽》,冒險與漂流就和西方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頑強勇毅、堅韌不屈的個人抗爭精神也因而成為貫注于西方文學的精神基因。到了英國作家笛福舉世聞名的《魯濱孫漂流記》(1719)問世時,這種冒險抗爭精神就染上了鮮明的現代性色彩;而法國作家圖尼埃《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1967)和加拿大作家馬特爾《少年Pi的奇幻漂流》(2001)則在后現代主義語境中重新詮釋了這種精神。在既有的研究中,學術界一般把《魯濱孫漂流記》視為奮斗進取和開拓征服的新生的資產階級精神的禮贊;只是到了20世紀下半葉,學術界才從后殖民批評視角批評其殖民主義的野蠻色彩。對圖尼埃的《禮拜五》,學術界多關注它對《魯濱孫漂流記》后現代式的顛覆,但對其中的生態思想闡發不多。而《少年Pi的奇幻漂流》,學術界最感興趣的是其獨特的象征藝術和敘事藝術。不過,在筆者看來,這三部典型的西方漂流小說展現的都是孤獨個人在大自然中的神奇經歷,書寫的是現代人、現代文明和大自然的關系,其真正的要旨必須從生態批評視角出發來闡釋。我們要追問的是,它們到底是如何書寫人與大自然的關系的?從生態批評視角來審視這種書寫,我們可以發現其特點和意義何在?毫無疑問,由此可以加深對西方文學經典的理解,推進西方文學的生態批評,促進生態危機頻發時代里生態文學的良性發展。
催生出丹尼爾·笛福《魯濱孫漂流記》的,是18世紀橫掃歐洲隨后延及全世界的啟蒙主義思想。啟蒙主義強調“人人生而平等”,追求自由、平等、博愛、人權、民主等當代社會的核心價值;啟蒙崇尚經驗主義,崇尚科學技術;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啟蒙強調現代人的主體性,反抗中世紀神學對人的制約,使得理性成為人類社會最高的精神權威,創造了現代社會的民主政治、市場經濟以及以法制為基礎的理性化社會管理體系;啟蒙堅信現代人具有無限創造力,人完全能夠不斷改造自然、改造社會、改造人本身,因此進步、發展成了人類永無止境的追求目標[1]。魯濱孫就是啟蒙主義最形象的詮釋。他年紀輕輕,不顧父母反對,毅然離開家鄉,遠赴異域開創新事業,具有典型的現代冒險開拓精神。遭遇海難淪落孤島,他沒有消極沮喪,自暴自棄,而是充分利用已有的文明成果,憑借著驚人毅力,筑居、造船、播種谷物、馴化動物、教化土人,把草莽蠻荒的小島變成了資產者的家園。在笛福看來,魯濱孫無疑是幾近完美的英雄,是啟蒙主義精神、資產階級精神的象征,是人類未來希望所在。然而,從生態批評角度重新審視魯濱孫形象,我們可以發現其相當濃郁的反生態特質。
首先,其反生態的特質表現于獨語式的主體性。大衛·格里芬說:“幾乎所有現代性的解釋者都強調個人主義的中心地位。”[2]魯濱孫就是個人主義的孤獨主體。與其說他是被迫淪落荒島承擔孤獨命運,不如說這是他的主動追求,是其孤獨主體的本性使然。正如瓦特所言:“為了改善一個人生來注定的命運而離家出走,是個人主義生活模式的一種必不可少的特征。”[3]68魯濱孫孤身離家出走就是為改變命運鋌而走險的。踏上小島時,他首先給自己修建了有兩層圍墻的棲居之地,提供現代性的劃界行為,建構了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空間,將自我與荒野隔離開來。界線之內代表著安全、秩序、文明和理性,界線之外則是危險、混亂、野蠻和“他者”出沒的[4]。正是這種自我隔離的孤獨主體性使魯濱孫對大自然充滿恐懼:“因為我以前總是把自己安置在一個四面不通風的地方,而現在我卻睡在一個四門打開的地方,任何東西都可以來襲擊我。其實,我倒看不出有什么生物值得我害怕,我在島上所見過的最大的動物,只有一只山羊。”[5]91他的主體性是與大自然缺乏對話的主體性,是典型的現代性態度;這種與大自然隔離的主體性會不斷創造出恐怖、殘暴的大自然形象,把大自然降格為客體,從而為現代主體征服大自然尋找借口,也導致了人與大自然的主客對抗,構造出驚心動魄又災難不斷的現代性敘事。
其次,魯濱孫的反生態特質表現于他對待大自然的功利主義態度和人類中心主義價值取向。他身上最突出的特質就是非常旺盛的工具理性傾向。他最感興趣的是如何獲得財富和效率,如何滿足功利主義目的,而且對數字和時間非常敏感,數學化的世界就是工具理性化的本質特征:“在魯濱孫糾結于時間問題、或者說當魯濱孫為時間所主宰時,我們不能忘記,現代的時間觀是一種以機械鐘表為基礎、可分割、可計量的時間觀,是理性的化身,是成體系的、秩序井然的現代生活方式的表征,其機械性質與機械論的主體觀相呼應。也許,這二者的契合并不是巧合,而是啟蒙的排他性敘述中的應有之意。”[6]在他的工具理性化視野中,自然萬物只有外在的工具價值,支撐著他高高在上的人類中心主義地位。“你要是看到我和我的小家庭坐在一處用飯的情形,即使你是一個斯多亞派的哲學家,你也不禁要微笑。我坐在那里,簡直像全島的君王。我對于我的全部臣民擁有絕對生殺之權;我可以把他們吊死,開膛破腹,給他們自由,或是剝奪他們的自由;而且,在我的臣民中,根本沒有叛逆者。”[5]131其實,他所謂臣民,不過是一只鸚鵡、狗和貓而已,這樣的話語顯示出他對待自然生命的帝王式態度,極為傲慢自大、荒唐可笑。
正是因為魯濱孫獨語式的主體性、強硬的工具理性和人類中心主義傾向,他才無法發現大自然的主體性,無法發現大自然的美和有機生命。他剛踏上水草豐茂、生機勃勃的小島,就深感其荒涼、恐怖,稱之為絕望島。其實,這只是因為他的主體性高高在上,無法和自然生命展開深層的對話與交流。在整部小說中,魯濱孫幾乎沒有表現出對自然之美哪怕片刻的忘我欣賞與傾情融入。瓦特說:“美學經驗上的茫然無知,克魯梭與笛福可相提并論。我們可以說克魯梭正是馬克思所說的資本家原型:‘享樂是服從于資本的,享受的個人是服從于攫取資本的個人的。’《魯濱孫漂流記》的一些法文譯本讓笛福對自然大唱贊美詩,以‘噢,大自然啊!’為其開端。其實笛福并未如此。島上的自然景象需要的不是敬仰,而是開發;克魯梭看到他的任何地方的田產都只是為其經營成果高興得仰天大笑,而無暇注意它們也構成了一種景色。”[3]73的確,魯濱孫眼中的大自然是沒有靈性、沒有生命主體性的客體,僅是征服和占有的對象。
對待野生動物的人類中心主義態度更是魯濱孫反生態行為的顯著表現。當魯濱孫帶著摩爾人小男孩佐立出逃后在北非海岸邊航行時,他隨意殺死野生動物。一次獵殺獅子后,他想:“這回事,對于我們,只能算作一種游戲,因為不能帶來食物。我覺得,為了這樣一個無用的東西耗費了三份火藥和彈丸,未免不上算。”[5]24后來又隨意打死了一只滿身黑斑、非常美麗的豹子。慷慨大方的葡萄牙船主救了魯濱孫,把他帶到巴西去發展,而魯濱孫最初的財產就是賣了獅子皮、豹皮和摩爾人小男孩佐立所得的錢。這意味著白人殖民者的原始積累就是從掠奪大自然和弱勢民族開始的。到了小島上,魯濱孫更有恃無恐地獵殺各種野生動物:“我在低地里發現了許多野兔和狐貍似的東西,但它們都和我所見過的完全兩樣;雖然我打死了幾只,卻不想吃它們的肉。我用不著冒險;因為我并不缺少食物,并且我的食物都很好,尤其是這三種:山羊,鴿子和鱉;再加上我的葡萄干,如果以食品的數量和人數對比,就是倫敦利登赫爾菜場,也配搭不出更好的宴席。”[5]96魯濱孫對待別的自然生命沒有任何憐憫之心,也根本未意識到它們的內在價值,它們要么是他的食物來源,要么是他玩樂的對象。為了向不明就里的星期五展示火槍的威力時,魯濱孫隨意打死了一只鸚鵡。更可怕的是,這種態度傳染給了星期五,在他們離開小島后從里斯本去倫敦途中經過法國南部山區時,星期五就用火槍游戲式地殺死了一只熊。
當我們從生態批評角度審視魯濱孫的反生態本質時,也就是在清算啟蒙理性的反生態本質。“現代世界觀強行造成了人與周圍自然界、自我與他人、心靈與身體之間的破壞性斷裂。”[7]當魯濱孫獨語式的主體性與大自然隔離的同時,他也與他人隔離起來,因此他無法發現土著人星期五的主體性,也無法發現女性的主體性。笛福通過星期五之口,希望魯濱孫到部落去傳播文明,這是歐洲中心主義和殖民主義的神話式浪漫演繹。而當魯濱孫把女人當作貨品一樣運送到小島上去滿足男人的需要從而穩固對小島的殖民統治時,女性主義也可以看到啟蒙理性中的男權中心主義的蠻橫無恥。海德格爾說:“歐洲的技術-工業的統治區域已經覆蓋整個地球。而地球又已然作為行星而被算入星際的宇宙空間之中,這個宇宙空間被訂造為人類有規劃的行動空間。詩歌的大地和天空已經消失了。誰人膽敢說何去何從呢?大地和天空、人和神的無限關系似乎被摧毀了。”[8]早在兩百年前,魯濱孫就是這樣統治小島的,也是這樣憑借著技術文明摧毀了大地和天空、人和神的無限關系的。
圖尼埃的《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是在新的歷史語境中對笛福《魯濱孫漂流記》的顛覆和重構。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沖擊,到了20世紀下半葉,啟蒙主義已破綻百出。在尼采看來,過于機械化的世界必然是無意義的世界,是上帝死亡的世界。馬克斯·韋伯為啟蒙建立的現代性鐵籠而感嘆,海德格爾則為技術的宰制而憂心如焚,福柯批判著啟蒙理性的權力話語性質,德里達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痛加鞭撻。受19世紀末以來文化人類學的深刻影響,思想家更是對歐洲文化中心主義采取謹慎的反思態度,他們開始認識到不同于歐洲文明的其他文明并不必然是野蠻,文化多元論才更接近真理。圖尼埃的《禮拜五》其實就是對啟蒙主義的劇烈顛覆,是對生態文明創世紀般的魅力書寫。
《禮拜五》中的魯濱孫最初流落小島時,也和《魯濱孫漂流記》中的魯濱孫如出一轍,兩者都是被啟蒙主義塑造出來的具有十足的冒險精神和開拓進取精神的資產階級代表。他們都擁有獨語式的現代主體性,具有典型的工具理性化與人類中心主義取向,自認為是文明的代表和使者,把征服利用大自然和土著民族視為天經地義。因此,他們都是典型的反生態主義者。在《禮拜五》中,剛踏上小島時,魯濱孫就把小島視為征服和利用的客體,甚至是一種混亂和邪惡的象征。“我的勝利,那就是用我的精神秩序加之于希望島以抵制它的自然秩序,自然秩序并不是別的什么東西,而就是絕對混亂的另一個名稱而已。”[9]43他要把理性秩序建立起來,開始劃界筑居,制造漏壺,給小島帶去現代性時間,還要建立度量衡博物館,頒布憲章和刑法,也就是把理性秩序強加給小島,用圖尼埃的話說,就是把小島“行政化”。魯濱孫在制造了漏壺后,自以為掌控了時間:“從今以后,不論我醒著或睡去,不論我寫字或者烹飪做飯,我的時間不言而喻當然就由那滴答聲表示,滴答聲是機械的,客觀的,無可辯駁的,準確無誤的,可以檢驗的。我是多么如饑似渴地需要這些形容詞呵,我要用這些形容詞來確定對于惡的力量所取得的勝利!我希望,我要求環繞在我四周的一切自此以后都是經過測度、證實、確定、經過數學計算、合乎理性的。下一步必須測量全島,繪制按比例縮小的平面圖,這些資料數據都要在土地冊中登記。我真想讓每一株植物都刻上標記,每一只飛鳥都戴上爪環,每一頭哺乳類動物都在皮毛上灼上符號。不把這個島從晦暗不明、捉摸不透、混亂動蕩、陰霾不祥改變成一個抽象、透明、清晰可見的結構,決不罷休!”[9]58這種對理性秩序的癖好就是最典型的啟蒙主義傾向,也是現代文明的本質特征。
然而事與愿違,《禮拜五》中的魯濱孫如此狂熱地征服和改造小島,努力把小島加以理性化、秩序化,卻并沒有帶來幸福與快樂,反而使他越來越接近毀滅的邊緣。啟蒙主義主體高高在上,對大自然過度理性化,使得大自然下降為客體,人無法和大自然獲得生命的靈性交流,陷入難以抑制的孤獨恐懼之中。雅斯貝爾斯說:“生活秩序之無所不在的統治會摧毀作為實存的人,卻從來也不能使人免除對生活的畏懼。事實上,正是生活秩序之趨于絕對的趨向引起了一種不可控制的生活畏懼。”[10]對魯濱孫而言,他越是想著如何把理性秩序強加給大自然,就越感受到大自然帶給他的恐懼。正是因為魯濱孫無法從對小島的理性化、行政化過程中獲得幸福和滿足,他才會不可控制地要投入野豬的泥沼中以求得暫時解脫。就像丹尼爾·貝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中所說的那些白天衣冠楚楚,表現出職業忠誠,成為正派規矩的“組織人”;晚上卻成為花天酒地、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這也是魯濱孫現代人格一體兩面的映照,是其啟蒙主義人格的危機顯現,這逼使他突破啟蒙主義鐵籠,努力發現小島即大自然的主體性,在生態維度上尋覓生命的真實出路。
與《魯濱孫漂流記》不一樣的是,《禮拜五》中的魯濱孫最終顛覆了獨語式主體性,拋棄了強硬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建立起人與大自然的主體間性。他最初的奇妙體驗來自漏壺偶然的停止:“他起身下床,走到門檻上,站在門框中間。一片令人歡愉快樂的光輝照遍他全身,讓他有點站立不穩,不得不把肩膀倚在門框上。后來,他思索著這突然降臨的銷魂大悅的境界,就名之為純潔無罪的時刻。他發現時間停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全島發生的事實。可以說:事物突然不再一一先后沿著慣用——以及它們自行耗用——的順序行進,那么它們就會各自返回各自的本質,它們一切屬性就會展現于外,如同鮮花怒放一樣,它們只為自身而存在,天然自在,它們自身就是至美至善無需他求的確證。有一種偉大的溫馨博愛從天而降,就仿佛上帝在一次突如其來的柔情中想到要為他所有的創造物祝福。空氣里還有某種幸福懸浮飄動著,魯濱孫在一陣無以言狀的欣悅心情下,在他長期受苦受難孤獨生活著的島的后面他真以為他發現了另一個島,一個更鮮美、更溫暖、更親密的島,只是他庸庸碌碌辛苦操勞平時把它遮著沒有看見。”[9]83漏壺的停止,時間的停止,實際上就是魯濱孫高高在上的啟蒙主體性的終止。正是這種啟蒙主體性要把理性秩序強加在大自然之上,從而導致了大自然降格為無生命的客體。魯濱孫的啟蒙主體性和大自然之間的關系是單向的征服、利用,是馬丁·布伯所說的“我-它”關系,如此他只能發現一個沒有生命、需要征服、混亂無序的小島;如果魯濱孫能夠和大自然建立起主體間性關系,建立馬丁·布伯所說的“我-你”關系,那么他就能夠發現一個生機勃勃的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充滿愛意的小島。
美國生態思想者利奧波德說:“簡言之,土地倫理是要把人類在共同體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現的角色,變成這個共同體中的平等的一員和公民。它暗含著對每個成員的尊敬,也包括對這個共同體本身的尊敬。”[11]當《禮拜五》中的魯濱孫擺脫了小島的總督、將軍等獨裁者、征服者角色,轉而變成小島這個生態共同體中的平等一員時,他就具備了“大地倫理”,獲得了生態共同體的尊敬,能夠感受到純潔無罪的銷魂之樂。王曉華說:“要克服現代性的悖論,生態主義就必須有自己的基本原則。在所有生命的主體性-權利都獲得承認之后,人和人、人和自然、自然和自然的關系只能被如其所是地領受為主體間性關系,最適合他們的交往原則當然是主體間性原則(交互主體性原則)。”[12]《禮拜五》中的魯濱孫和小島建立的就是這種主體間性原則。
從這種生態主義的主體間性原則出發,《禮拜五》中的魯濱孫重新理解了主體和客體的關系。他終于意識到,主體并不是高高凌駕于客體之上的,所謂的主體不過是客體的一種異化,或者也可以說,所謂的客體也只是另一種主體。“所以魯濱孫就是希望島。只有憑借陽光射入愛神木的叢叢綠葉中間的一道道金光,魯濱孫才有了對自己的意識,只有在金色沙灘上滑過的波浪的白色泡沫里,他才認知了自己。于是突然卡搭一聲松扣的金屬之聲響了。主體從客體脫鉤而去,從客體剝去一部分它的色彩和重量。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東西撕裂,物有一角崩塌下來,變成了‘我’。任何客體都因相應的主體而有所失。光變成了眼睛,光就不再如原本那樣而存在了:它不過是對視網膜的刺激。芳香變成了鼻孔——而世界本身就證明原無所謂氣味而且是薰蕕不分的。風吹過一株株紅樹奏出的音樂是被否定的:那不過是耳中鼓膜的震動。總之,整個世界都消融在我的心靈之中,我的心靈即希望島的心靈,是從這個島蛻化出來的,在我懷疑的目光下它因此也就死去了。”[9]86啟蒙主義的主客二元對立就這樣被生態主義的主體間性瓦解了,原本死寂的絕望島變成了生機勃勃的希望島。魯濱孫先是把希望島視為母親,深入山洞之中,就是返回母親子宮里,返回生命的源泉處,克服了個體生命的孤獨。隨后他又把希望島視為妻子,和她發生最心旌搖蕩的甜美愛情。
如果說在《魯濱孫漂流記》中的星期五只是笛福殖民敘事中的沉默他者,只不過是幫助魯濱孫建構出完美自我形象的道具的話;那么《禮拜五》中的禮拜五卻展現出另一種野性勃勃的異質文化。禮拜五把柳樹倒插在土地中依然保持勃勃生機,和所有動物徹底平等,與自然萬物完全融為一體,在他眼中即使一顆鵝卵石也具有靈性。他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徹底自在的自然文化,具有十足的感性豐富性、直接性。正是他點燃了魯濱孫的炸藥庫,從而使得魯濱孫徹底告別了啟蒙主體性的異化之路,踏上了和自然萬物融為一體的生態文明之路。不過,吊詭的是,最終魯濱孫毅然拒絕了白鳥號船長的邀請,留在了希望島;倒是禮拜五偷偷上了船,逃往所謂的文明世界。這意味著像禮拜五那樣基于感性淳樸性的自然人,終究是無法抵御現代文明奇技淫巧的誘惑,而只有魯濱孫這樣經歷過現代文明的痛苦洗禮、深知啟蒙主體性各種甘苦的人,才能夠獲得最終的精神堅定性。這也是圖尼埃所說的,崇拜土地的魯濱孫+禮拜五=崇拜太陽的魯濱孫[9]285。崇拜土地的魯濱孫已經在感性質樸的禮拜五的刺激下,變成了崇拜太陽的魯濱孫,也就是獲得了內在的精神穩定性。羅爾斯頓說:“詩意地棲息是精神的產物;它要體現在每一個具體的環境中;它將把人類帶向希望之鄉。”[13]484的確,魯濱孫最終居留的希望島,既是生命繁盛的大自然的饋贈,也是他精神的創造產物:“希望島從一層薄霧中顯現出來,像童貞女那樣純潔無瑕。事實上,長久的痛苦的彌留,這一場黑暗的惡夢,根本就未曾發生。永恒又回歸到他身上來了,使他歸于永恒,這不祥的微不足道的一段時間從此也就一筆勾銷了。一道發自內心深處的靈機以完全飽滿的情感注滿他的身心。”[9]234至此,啟蒙的夢魘終于被生態文明克服,人與大自然重修舊好,而且這種和諧是建立“在平等的、兄弟般的、‘生態友好的’、交互主體性的、生死相關的交往原則之上的”[14]。
《少年Pi的奇幻漂流》被稱為少年版的《魯濱孫漂流記》,小說出版后曾獲得英國布克獎、德國圖書大獎等榮譽,經著名華裔導演李安改編的3D版同名電影榮獲2012年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是為了展示啟蒙主體性的無往不勝,而《少年Pi的奇幻漂流》卻呈現了后現代語境中人與自然生命之間的生態平衡和救贖。斯普瑞特奈克說:“現代性將人擺在自然之巔的一個玻璃盒子里,堅持人與自然界其他事物徹底分離的態度。它脫離地球共同體這一更大的故事來構思人類的故事。要想成為真正的后現代就要反對分離性,要打開盒子把我們重新放回到更大的背景,即地球、宇宙、神圣的整體中去。”[7]2《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后現代故事,在作品中,現代性的玻璃盒子通過沉船和漂流被打碎了,人被放回到大自然的整體中,從而呈現出別樣的奇詭風姿。
《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故事是從動物園開始的。動物園體制無疑是非常典型的現代性設計。原本散居在各種迥然不同的生態系統中的野生動物,被人類強行抓捕,關進一個個鐵籠子或者偽造的環境中,只是為了滿足都市現代人的好奇心。一方面是現代人放縱欲望,大肆擴張,獵殺野生動物,毀壞其生存領地;另一方面是在動物園里欣賞著日益凋零的自然生命,滿足著和自然生命交流的虛幻想象,從而忘記了反思現代文明的反生態本質。從這一角度說,動物園體制是不尊重自然生命的,是反生態的,也是啟蒙理性的人類中心主義的極端體現。少年派的父親桑托什·帕特爾,作為動物園園長,就是啟蒙主體性的典型代表。雖然他認識到最危險的動物就是人自身,對許多游客施加給各色動物的傷害表示憤怒,但這并不表明他具有生態意識。他只是把動物園看作商業經營,各種野生動物只是他擁有的財產,游客傷害動物只是侵犯到他的財產權,僅此而已。他曾經反復提醒孩子們要注意動物和人之間的不同,要意識到動物就是動物,尤其是像老虎等兇猛的動物,只要有可能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人,這也為鐵籠緊鎖的動物園體制找到最好的辯護理由。
當然,在太平洋的漂流歷險中,少年派超越了父親那種強硬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依靠和自然生命建立的主體間性,得以克服致命的孤獨和恐懼,生存了下來。他曾如此回憶最初遭難時的感受:“我獨自一人,孤立無助,在太平洋的中央,吊在一只船槳上,前面是一只成年老虎,下面是成群的鯊魚,四周是狂風暴雨。如果我用理性思考自己的前途,就一定會放棄努力,松開船槳,希望自己在被吃掉之前能被淹死。”[15]109的確,人類可以運用理性思考和解決問題,但無法賦予絕境中的人以希望,解決不了生存的意義問題。因此,當他發現只有自己和老虎理查德·帕克還幸存于小船上時,按照他父親的教導,應該要么想方設法殺死老虎,要么獨自離開,無論如何不能和猛獸相處,但是,“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一部分的我很高興有理查德·帕克在;一部分的我根本不想讓理查德·帕克死,因為如果他死了,我就得獨自面對絕望,那是比老虎更加可怕的敵人。如果我還有生存的愿望,那得感謝理查德·帕克。是他不讓我過多地去想我的家人和我的悲慘境況。他促使我活下去。我為此而恨他,但同時我又感激他。我的確感激他。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沒有理查德·帕克,我今天就不會在這兒給你講這個故事了”[15]165。其實,從生態批評角度看,整部小說的核心主旨,就是展示人必須超越人類中心主義,不能缺少自然生命的平衡和交流,如果沒有其他自然生命,人不但會死于孤獨,還無法和自己的自然本性獲得平衡,也無法熬過苦難,出死入生。
在少年派父親的眼中,動物就是動物,人無法與之交流。但是,少年派卻能夠和成年孟加拉虎相處于小船,在太平洋上漂流227天,而沒有被老虎殺死吃掉,本身就否定了那種強硬的人類中心主義。小說如此描繪少年派眼中的老虎:“多么了不起的本領啊,多么強大的力量。他的存在有著逼人的氣勢,然而同時又是那么地高雅自如。他的肌肉驚人地發達,然而他的腰腿部位卻很瘦,他那富有光澤的毛皮松松地披在身上。……但是當理查德·帕克琥珀色的眼睛和我的眼神相遇時,他的目光專注、冷漠、堅定,不輕浮也不友善,流露出憤怒即將爆發前的鎮定。”[15]152這無疑是對自然生命主體性的承認和禮贊,在兩者目光相遇時,可以想見人和自然生命真正的交流是不容抹殺、無法忽視的。
從生態批評視角看,少年派的漂流歷險也就是接受大自然的錘煉,從而獲得生命內在的豐富性和堅定性的過程。也許當我們看到大海的壯麗景色和無比豐富的自然生命資源時,會承認人和大自然存在著深刻的生態關聯。但是當我們看到大海上的狂風暴雨、烈日暴曬等不利于人的生命等因素時,就會質疑人和大自然的生態關聯,認為大自然實在太過殘暴。這無疑還是過于人類中心主義的自然觀、生態觀。其實,大自然并不保證給人提供和諧、安逸、舒適的生活環境,大自然更要挑戰生命,鍛煉生命,促使他們能夠戰勝各種不利因素,從而獲得生命的豐富和完善。小說中,少年派最初是吃素的,不忍心殺害其他自然生命,第一次殺死飛魚時,他說:“我為這可憐的小小的逝去的靈魂大哭一場。這是我殺死的第一條有知覺的生命。現在我成了一個殺手。現在我和該隱一樣有罪。我是個16歲的無辜的小伙子,酷愛讀書,虔信宗教,而現在我的雙手卻沾滿了鮮血。這是個可怕的重負。所有有知覺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我禱告時從沒有忘記過為這條魚祈禱。”[15]184但為了活下去,他必須生吞活剝魚、海龜還有海鳥等。這是大自然對人的考驗,是從文明化的脆弱生命中鍛造出能夠生龍活虎般融入生命洪流中更為強健的野性生命、自然生命。生態思想者哈丁說:“城市居民樂于稱之為‘尊重生命’的多愁善感腐蝕了那些從未耕種、捕魚或狩獵的人們。對生命的真正尊重必定包括對死亡的功能和必要性的尊重。”[16]因此,真正從生態倫理角度來領悟生命的,不是吃飽喝足的人拍著肚皮欣賞著自然美景,也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肆意摧毀自然生命,而是人自己就置身于大自然的生命循環之中,自覺接受大自然的挑戰,還依然能夠尊敬大自然,感恩大自然,自覺地和大自然融為一體。
從生態角度來審視個體生命,大自然讓人獲得超越的可能。小說如此寫到少年派對自己的漂流苦難的理解:“我的痛苦是在一個宏偉莊嚴的環境中發生的。我從痛苦本身去看待它,認為它是有限的、不重要的,而我是靜止不動的。我意識到自己的痛苦并不算什么。我能接受痛苦。這沒關系。……我情不自禁地要把自己的生命和宇宙的生命融合在一起。生命就是一個窺孔,是通向廣袤無垠的惟一一個小小的入口。”[15]177當少年派能夠在把他的苦難放在宏偉莊嚴的環境中來審視時,他就能夠承受苦難,這就是生命的生態視野的超越性。
當然,少年派只是偶爾能夠從生態整體觀的高度來審視自己的歷險。他還是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人類中心主義的狹隘視野中。例如他對鬣狗的鄙視,就因為它長相丑陋。還有他對待食肉小島的看法也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典型表現。那些由海藻形成的小島漂浮在大海上,沒有辦法扎根泥土汲取營養,就把海水脫去鹽分,形成幾百個淡水湖,然后用這些和大海連通的淡水湖來捕捉并殺死咸水魚,到了晚上再把湖水變成酸性,從而把魚消化掉,維持生命。如果這不是小說家的奇幻虛構,而是真實的自然存在,那可以說這完全是大自然創造的生態奇跡,人們應該為大自然高超的生態智慧歡呼喝彩。不過,在生命遭到威脅時,少年派無法欣賞這種生態奇跡,發現這是一座食肉的小島后,他說:“我環顧四周的海藻。一陣苦澀涌上心頭。在我心里,這些海藻在白天所展示的光明前景已經被它們在夜晚的背叛所取代。”[15]284考慮到少年派的當時處境,自然可以同情這種說法。但若從生態整體觀出發,卻要指出這種說法背后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的局限性。無論海藻小島是扎根土地還是依靠食肉,最關鍵的是它們能夠創造出新的自然生命奇跡和生態奇跡;白天的光明前景依靠的是夜晚的背叛,而這種所謂背叛恰恰是更為偉大的生命循環、生態循環。羅爾斯頓說:“生態的觀點試圖幫助我們在自然的冷漠、殘暴與邪惡的表象中及這表象之后看到自然的美麗、完整與穩定。”[17]76這才是真正的生態智慧。在生態的世界中,生和死不斷轉化,不能單單是沒有死亡的世界,也不能單單是沒有生命的世界。又如他反復說到,自己和老虎理查德·帕克在一起渡過了劫難,但最終踏上墨西哥海灘時,帕克卻沒有回頭看他一眼,“我仍然無法理解他怎么能如此隨便地拋下我,不用任何方式說再見,甚至不回頭看一眼。那種痛就像一把利斧在砍我的心”[15]6。這無疑是要以人類的情感方式來強求自然生命,帕克在小船上即使瀕臨餓死也沒有吃掉他,而是和他互相支撐著熬了過來,本身就是自然生命和人的友好情誼的最好體現,此外還要奢求老虎和人一樣表達情感嗎?
《魯濱孫漂流記》《禮拜五》《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三部西方漂流小說都是聞名遐邇的經典之作,它們不以對復雜的社會關系書寫見長,而是以對人和大自然的生態書寫見長,雖然作家也許無意于寫作生態小說,但對于生態文學卻具有非常可貴的啟示。《魯濱孫漂流記》因為受啟蒙理性的影響過深,成為時代精神的代言人,雖然具有舉足輕重的歷史價值;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尤其是啟蒙理性自身的局限日益暴露,它的反生態本質也就日益顯露出來,從而給作家提出警示:如果不能以生態整體觀來審視人和大自然,文學的價值遲早會大打折扣,被后人置于批判的尷尬之中。《禮拜五》和《少年Pi的奇幻漂流》具有較顯著的生態意識,他們的成功經驗也深刻地啟發著生態文學。
首先,要處理好生態意識和宗教文化之間的關系。無論是《禮拜五》還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都圍繞著生態意識和宗教文化間的復雜關系展開。圖尼埃說:“我的這部小說真正的主題——我想這會是引人入勝、長人見識的——是兩種文明的對抗和融合;這種對抗和融合,我是通過在試瓶——荒島——中對兩個當事人進行觀察來加以闡述的。”[9]279圖尼埃所說的兩種文明,就是由魯濱孫所代表的西方啟蒙主義的現代文明和由禮拜五所代表的非西方的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土著文明,兩種文明的對抗和融合才誕生了真正的生態文明。《少年Pi的奇幻漂流》則是一部講述讓人信仰神的故事,小說開始的印度部分,就是少年派如何同時信奉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信仰奇觀。小說曾寫到少年派在皈依伊斯蘭教后,體驗到一種極樂境界:“有一次我出城去,在回來的路上,在一處地面很高,左邊能看見大海的地方,沿著長長的下坡走著的時候,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在天堂里了。實際上這個地方和我剛才經過的時候沒有什么不同,但是我看待它的方式卻發生了變化。這種由躍動的活力和極度的平靜自相矛盾地混合而成的感覺十分強烈,充滿了幸福極樂。在此之前,道路、大海、樹木、空氣、太陽都對我說著不同的話,而現在它們卻說著同一種語言。樹木注意到了道路,道路意識到了空氣,空氣留意著大海,大海與太陽分享一切。自然環境中的每一個元素都與周圍的其他元素和諧共處,大家都是親友。我跪下時是個凡人;站起來時卻已不朽。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小圓的中心,和一個大得多的大圓的中心相重合。自我和安拉相遇了。”[15]63這種幸福極樂既是信仰帶來的,也是一種和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的生態高峰體驗。應該說,只有通過對生態意識和宗教文化之間深刻關系的書寫,生態文學才能夠克服對自然生態問題的表層書寫,獲得文化乃至信仰的深度,從而也才體現出文學的深層魅力。
其次,要處理好生態書寫和人性探索的關系。《禮拜五》和《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呈現動人的生態敘事時,都沒有忘記展開對人性的深度探索。德勒茲認為《禮拜五》“是一部令人驚奇的喜劇式的歷險小說,而且也是一部寫轉化變形的宇宙小說”[9]242。圖尼埃筆下魯濱孫的生命發展歷程,正是他的人性探索歷程。《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也是一部成長小說,少年派的漂流歷險也是其人性的探索過程。相較之下,許多生態文學作品往往把生態書寫和人性探索割裂開來了,人性的世界往往成為靜止不動的善惡兩分的世界,這樣就大大地降低了生態書寫的藝術魅力。人性發展若不充分,往往會出現非生態乃至反生態的傾向,但是如果人性發展達到頂端的完成狀態,就必然是符合生態整體觀的。能夠把生態書寫和人性探索結合起來才能寫出真正動人的生態文學作品。
再次,要盡可能呈現復調性的生態敘事。在《魯濱孫漂流記》中,啟蒙話語還是單一的主宰,沒有形成復調敘述。但在圖尼埃的《禮拜五》中,啟蒙主義的征服自然、利用自然的反生態維度,和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土著文明,構成一種奇妙的復調關系,從而使得整部小說獲得了一種藝術的內在張力;當最終崇拜太陽的魯濱孫所代表的生態文明出現時,更是與前者再次構成復調關系,使得小說藝術魅力頓增。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人類中心主義和生態整體觀也構成復調關系,少年派對大自然的生態體驗也非常復雜,既有尊敬、敬畏、恐懼,也有親近、融合、依賴,甚至還有敵意、狂妄和征服意識。這樣,也就打破了生態文學中常見的單調性,極大地拓展了生態文學的藝術空間。眾所周知,生態文學長期以來要么停留在對破壞生態的行為、觀念的單向批判和控訴中,要么停留在對人和大自然完美合一的生態烏托邦的禮贊和憧憬中,但真正的富有魅力的生態敘事應該把破壞生態的力量和保護生態的力量放在一起,呈現出各自的合理性和不合理性,呈現出兩難困境,塑造出“蘊含著現代意義的魅力敘事”[18]來。因此,具有復調效果的生態敘事應該呈現人和大自然的復雜關系,呈現人性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像艾特瑪托夫、克萊齊奧、庫切、多麗絲·萊辛、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等作家的生態敘事往往都具有典型的復調性,也應該是未來生態敘事的康莊大道。
羅爾斯頓說:“一個人如果不研究自然的秩序,就不能達到最完美的生活;更重要的,一個人如果不能最后與自然達成和解,就說不上有智慧。”[17]78的確,《魯濱孫漂流記》《禮拜五》《少年Pi的奇幻漂流》等西方漂流小說最終向我們揭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建構生態整體觀,彰顯出生態意識,才是現代文學的出路,才是現代文明的出路。
著名的英國作家勞倫斯也曾說:“如果我們考慮一下就會發現,我們的人生是要實現我們自身與周圍充滿生機的宇宙之間的純潔關系而存在的。”[19]的確,當我們把世界看成是機械存在和資源倉庫的話,我們自身的生命也就會被這種世界觀異化為工具理性和肉體欲望;當我們能領悟到宇宙充滿生機時,我們自身的生命也將充滿純潔的靈性。當前世界生態文學的使命之一就是努力引領蕓蕓眾生走出工業主義、消費主義市場取向的世界觀與人生觀,以生態意識為引導,恢復人們對大自然的敏感與興趣,看護大地,凈化人性。當沃卓斯基兄弟導演的美國好萊塢電影大片《黑客帝國》(1999)以悲憤的筆觸控訴未來人類即將摧毀整個地球的生態系統從而導致電腦人起義并控制絕大部分人類時;當詹姆斯·卡梅隆在電影《阿凡達》(2010)中以如詩如畫的筆墨描繪潘多拉星球上納美人和大自然高度和諧相處的生命奇跡,并批判人類殖民者的殘酷暴虐時;當克里斯托弗·諾蘭在電影《星際穿越》(2014)中展示出未來地球生態被人類摧毀,土地荒漠化不可阻擋,人類不得不逃亡其他星球尋找落腳地時;應該說生態敘事已經成為當前人類最普遍、最渴望的魅力敘事種類之一,生態意識也已經成為當前人類文明最核心的素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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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韓云波
10.13718/j.cnki.xdsk.2015.01.019
I106.4
A
1673-9841(2015)01-0144-09
2014-07-20
汪樹東,文學博士,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中國現代文學的反現代性價值取向整體研究”(10YJC751084),項目負責人:汪樹東。
漂流小說*漂流小說,主要指那些以一個人或多人在大海上漂流歷險為題材的小說。文學史一般稱其為探險小說或冒險小說(Adventure fiction),但探險小說等包含的范圍太廣,指稱不明,因此本文姑且把《魯濱孫漂流記》、《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少年Pi的奇幻漂流》等小說稱為漂流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