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天 淵
(西南大學 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市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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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視角與抗戰文學
向 天 淵
(西南大學 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市 400715)
從“身體”視角研究抗戰文學,可以獲得如下新認識:第一,個人身體的細微書寫與愛國主義的宏大敘事緊密相關;第二,鼓勵裸露男性身體,但對女性身體的描寫,卻直到1980年代以后才有大膽的敞開與展示;第三,賦予人物明顯的美丑對比,身體成為倫理與道德的標記物;第四,高大、威武、健壯的抗日英雄,反映出對國民身體與精神的審美想象與情感訴求。
身體視角;抗戰文學;細微書寫;宏大敘事;情欲表現;倫理標記;身體想象
研究,至少發生了如下三大變化:第一,由強調文學中的抗戰發展到注重抗戰中的文學;第二,由主要研究描寫敵后抗戰的文學發展到認真對待描寫正面戰場的文學;第三,由側重研究根據地、新中國的抗戰文學,發展到全面觀照大后方、淪陷區、根據地、新中國、臺港澳及海外華人抗戰文學,而且有關大后方、淪陷區抗戰文學的研究還頗有后來居上的趨勢。正因為突破了此前某些思想上的禁區,抗戰文學研究才在較短時間內取得了較大成就,作家、作品、流派、文體、中國抗戰文學與世界反法西斯文學之關系等諸多方面的研究都有了巨大進展。但與此同時,一些敏銳的學者也發現,抗戰文學研究仍然存在諸多不盡如人意之處,并就如何拓展與深化抗戰文學研究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與建議。
實際上,對某種文學現象的“文學性”研究已經達到相當程度之后,我們就應當考慮適度拉開距離或轉換思路,期望憑借新的視角獲得新的認知與闡釋。對于當前的抗戰文學研究,我們也不妨如此看待。基于這樣的認識,筆者以為,最近十多年來引進我國并頗受歡迎的“文化研究”理論,正可為抗戰文學研究提供新的思路與視角。得力于眾多的譯介與闡釋,我國學者從理論上對“文化研究”已有相當的了解,但從具體實踐看,將其提供的思路與方法運用于文學研究尤其是抗戰文學研究,卻顯得相對薄弱,成績并不明顯。有鑒于此,本文打算從“身體”這個與戰爭密切相關的視角切入,對抗戰文學進行初步考察,不僅僅是期望獲得一些新見解,更主要的是想由此引出更多的關注與深入的研究。
我們應該會同意,戰爭的首要工具不是槍炮等武器,而是使用武器的血肉之軀——活生生的身體。因此,當國家之間爆發戰爭,身體的個人屬性就會暫時被忽視、遮蔽與掩藏,國家屬性就會急速凸顯與張揚,身體與國家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彼此難分,這種狀況也會自然反映在抗戰文學作品中。
翻開老舍的《四世同堂》,我們就會看到這樣的句子:“北平的災難恰似一個人免不了有些頭疼腦熱,過幾天自然會好了的。”[1]1雖然這是祁老太爺憑借多年生活經驗得出的看法,但我們也可由此看出在老舍的潛意識里,作為千年古都和中華文明之象征的北平城,對整個國家而言,就像頭腦之于個人的身體一樣,政治性的國家與肉體性的身軀很自然地發生了交搭,形成某種隱喻,祁老爺的生活經驗,就這樣具有了超經驗性的社會與文化內涵。
當然,我們還可以舉出更加明顯也是大家更為熟悉的例子。比如,田漢的歌詞《義勇軍進行曲》和田間的街頭詩《假使我們不去打仗》。前者將“我們的血肉”與祖國的象征——“長城”、將“每個人的吼聲”與“中華民族”的命運聯系了起來,后者將兩種選擇擺在讀者面前,要么去保衛祖國,不做亡國奴,要么被敵人殺死,骨頭也成為奴隸:“假使我們不去打仗/敵人用刺刀/殺死了我們/還要用手指著我們的骨頭說:/看,這是奴隸!”這與蕭紅《生死場》中農民們“我不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是亡……亡國奴……”[2]的哀婉、質樸的吼叫是一脈相承、聲氣相通的,個人的血肉之軀、切膚之痛,與祖國河山的生死存亡直接相關相連。在這樣的作品中,個人的“身體”被賦予了強烈的情感與審美價值,具有特殊而豐富的思想內涵。
再者,透過抗戰小說中有關交戰雙方士兵身體的描寫,也能發現作者有用“身體”差異隱喻“國體”區別的創作意圖。我方戰士尤其是英雄人物往往高大壯實,敵方士兵也就是小鬼子則要么矮胖、要么瘦長。《新兒女英雄傳》第九回有如下一段滑稽、有趣的描寫:“天明了。敵人把牛大水拉到場上,一群鬼子圍著看。矮胖的鬼子小隊長飯野用手攥攥大水的手腕,那手腕兒真粗真壯啊。又用手一拃一拃地量量大水的肩膀,比他自己的肩膀寬得多。”[3]122同一小說的第十八回寫到被俘的日本士兵米田——“在紙上畫了個大圈說:‘你們中國,大大的!’又畫個小圈:‘我們日本小小的!’又說:‘你們大大的中國,把我們小小的日本——’他用拳頭打了一下胸膛,眼睛一閉,身子一仰,逗得程平他們都笑起來了。”[3]222如果將這兩段描寫聯系起來,我們就會領悟戰士身體之強與弱的對比,正可以視為是民族-國家層面之“大中華”與“小日本”之形象、力量對比的隱喻性描寫,當然這種強與弱不僅指國土面積之大小、人民數量之多寡,更具有中國人民必勝、侵略者必敗的精神意蘊。
此外,抗戰文學中還有大量正面描寫戰斗場面的報告文學以及紀實性小說,將個體生命與祖國河山放在一起,將獻出個人的身體與捍衛祖國的尊嚴放在一起,既素樸又感人,既自然又令人震驚。于是,有關身體的細微書寫,也就與愛國主義的宏大敘事結合了起來,這種書寫越是具體、越是慘烈,其所煥發的人性光輝、所激起的愛國情懷也就越發充實、越發強烈。
透過以上簡單的描述,我們發現,抗戰文學中所表現的英雄兒女,一方面如同祖輩先民一樣,對生命珍愛有加,從不輕言生死;另一方面,為了民族-國家的解放,卻可以慷慨赴死,從容就義。顯然,這與中國古代“貴身論”思想存在著某種微妙的關聯。或許,既主張“明哲保身”“敬身為大”,又提倡“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儒家身體與生命哲學,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生死場》中那些“蟻子一樣的愚夫愚婦們”,何以會由“蟻子似地為死而生”轉變為“巨人似地為生而死”,還可以加深我們對抗戰文學中有關身體的細微書寫與愛國主義的宏大敘事之辯證關系的認識與闡釋。
從某種意義上說,戰爭就是男人之間身體與智慧的對抗。因此,在戰爭文學中,有關男人的身體描寫是必須的,從文化、宗教與禁忌等多方面而言,現代中國文學很少有對男性肉身給予掩藏與遮蔽的必要,相反,倒是鼓勵敞開裸露男性的身體,借以展示力量與血性。抗戰文學中,如此這般的男性身體描寫比比皆是,無須舉例。但同樣是抗戰文學,對女性身體的描寫卻顯得微妙而復雜。
抗戰文學中的女性,無外乎鄉村婦女、市民女性、知識女性三個類型,有關她們身體方面的描寫,應該說是各有側重。如對鄉村婦女,注重她們的手腳與身板,以突出勞動人民勤勞、能干的本色;對市民女性,則更為關注她們的身段、表情與打扮;而對知識女性,往往側重她們的臉龐尤其是眼睛,當然也會涉及她們不同凡俗的外表與神情,借此展現脫俗的氣質與超凡的精神*《新兒女英雄傳》中的楊小梅、《四世同堂》中的小順兒的媽、《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首次出場時的有關描寫,分別是這三種類別的典型。。不過,嚴格說來,無論是頭發、手腳、鼻子、眼睛,還是表情、身段等,都只能算是外貌或外表,還談不上是真正的女性身體。而更能顯出女性性別特征的胸、嘴、腰、腿、臀等較為敏感的部位,在早期抗戰文學作品中卻難得一見或干脆沒有。就是《寒夜》中被婆婆視為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形怪狀的曾樹生,也只有類似這樣的抽象描寫:“今天她的身子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動人,她豐腴并且顯得年輕而富于生命力。”[4]同樣,《荷花淀》中的水生嫂,除了兩次寫她月下編席子時“手指”的動作,再就是寫了告別水生時流下的眼淚。本來,當寫到“婦女們帶著渾身水,又坐到她們的小船上去了”的時候,是可以順勢來點身體描寫的,比如,濕透了的衣服緊貼著女人們的身體,凹凸的曲線,使她們感到羞怯、慌張與自豪,但或許是由于作家的有意回避,或者說欠缺對女性身體的美感意識,放過了一次展示荷花淀婦女們健康迷人之身體的好機會。
不僅如此,在戰時的抗戰作品中,我們甚至發現,一旦進入戰爭,女性的性別特征也就隨之消失。比如《八月的鄉村》中的李七嫂,在參戰之前是個“大乳頭,強壯,嘴唇厚厚的”[5]十足的女人,而且,那大乳頭因哺乳孩子袒露出來,被唐老疙疸從樹叢籬笆的縫際瞧在眼中,使他感覺到一股迷人的氣息。但在自己被敵人侮辱、孩子被敵人摔死、唐老疙疸也被敵人殺死之后,李七嫂穿上唐老疙疸的衣服,拿起他的槍加入了抗戰的隊伍,她那飽滿、性感的女性身體也就隱藏在一件男人的外衣里面了(這樣的情節演進也許正好透露了蕭軍的潛意識,那就是戰爭必然要對女性身體進行某種規范與整肅,而李七嫂與唐老疙疸這對情人雙雙死去*李七嫂過早死去的情節安排,使不少讀者和評論家感到不滿和不理解。,也就象征性地意味著戰爭對情欲的壓抑、拒斥甚至否定*當唐老疙疸護送工人同志到司令部時,“感到自己是在干著光榮和偉大的事業了——李七嫂底胸膛,那值得夸耀的乳峰,也在這偉大的欣喜里消泯到無影無蹤了。”(《蕭軍全集》第1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55頁)在此,革命顯然戰勝了情欲。又比如,孫犁《風云初記》寫高慶山離家十年后歸家,居然沒有描寫他和妻子秋分之間的互訴衷腸,革命對愛欲的壓抑也是明顯的。)。
何以會這樣?原因應該很多,但我以為,最主要的還是戰爭時期的創作不得不暫時懸置、消弭女性柔軟、嫵媚的身體特征,代之以更加堅硬、剛強的男性或者說民族性的身體,彰顯同仇敵愾的精神、頑強抗日的決心。當然,這也反映出抗戰的巨大動員能力,“一切為了抗戰”,“與抗戰無關”的欲望與情感都應該被拒斥與放逐。此外,還可能與傳統文化中或女扮男裝如花木蘭、樊梨花或驍勇善戰如穆桂英、梁紅玉、秦良玉等諸多巾幗英雄對現代作家潛移默化的影響有關。就拿蕭軍來說,他小時候就從祖母、四叔、五姑那里熟悉了《呼家將》《楊家將》《薛家將》中的英雄故事*參見蕭軍《我的文學生涯簡述》中“從祖母那里學習分辨忠、奸,從四叔父、五姑母那里學習故事情節和韻文”一節。載《蕭軍全集》第1卷。。
當戰爭的槍炮聲漸漸遠去,時光轉眼到了1980年代,在“新歷史小說”中,作家們描寫女性身體的筆觸大膽起來。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不僅寫了“我爺爺”和“我奶奶”在高粱地里相親相愛的行為,還寫了“我奶奶”的心理狀態:“……奶奶心頭撞鹿,潛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動著。余占鰲一截截地矮,雙膝啪噠落下,他跪在奶奶身邊,奶奶渾身發抖,一團黃色的、濃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嗶嗶剝剝地燃燒。余占鰲粗魯的撕開我奶奶的胸衣,讓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著奶奶寒冷緊張、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小白疙瘩的雙乳。在他的剛勁動作下,尖刻銳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礪著奶奶的神經,奶奶低沉暗啞地叫了一聲:‘天哪……’就暈了過去。”[6]再比如,高建群的《大順店》,通過兒時的“我”——小放牛——的眼睛,寫出了“大順店”(王茴香)光光的胳膊、紅紅的肚兜,光滑、羊脂一般的皮膚,以及一絲不掛、隱秘全露的身體,尤其是左邊那個被日本兵咬去奶頭的乳房。
之所以會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說來,一是作家們在擺脫戰時語境之后,得以遠距離觀察那段歷史,難免會產生血色浪漫的情懷,而以浪漫之心與眼去看待抗日戰爭,那些一度被壓抑與隱藏著的更具個人性與情感性的方面,就會被重新發掘出來,甚至還會被刻意凸顯與放大。二是看慣了充滿宏大敘事、主流意識形態作品的新時期作家會發生叛逆情緒,他們不再從官方、正統立場書寫那段歷史,而是通過民間與個人立場有意解構以前抗戰文學的敘事模式,表現在女性身體的描寫上,也就從有意或無意的隱藏與遮蔽轉向大膽的敞開與展示。
透過這種有關女性身體描寫的顯著差異,我們發現,與戰時的作家相比,和平時期的多數作家對戰爭的感受與體認發生了改變,對戰爭中情愛與欲望的敘事策略,也由壓抑而轉為張揚,所給予的價值評判,也由排斥、否定轉而趨于肯定與欣賞。
文學作品往往根據道德與價值評判的需要,賦予人物身體以美丑之別,抗戰文學在這一點上可謂更加突出。抗日英雄大多高大魁梧,而漢奸、鬼子則猥瑣卑俗,外形的美丑與倫理上的好壞忠奸,構成明顯的類比關系,身體成為倫理的標記物。《烈火金剛》中有關史排長的描寫就是典型的例子:“趙連榮使勁兒揉了揉眼,仔細這么一看:喝!好大的個頭兒,足有一冒手高,趙連榮要看他,都得仰著脖兒。只見他膀扇兒有門扇那么寬,胳膊有小檁條兒那么粗,四方臉盤兒又紅又黑,兩只眼睛又圓又大。濃眉毛,高顴骨,高鼻梁,寬下巴,看樣子也就是二十七八歲,可是長了有半寸多長的稀稀拉拉的連鬢胡髭。……他手里沒了武器,緊緊地攥著兩只象油錘一般大小的拳頭,怒目橫眉,咬牙切齒,全身都帶著殺氣。他筆直地站著,動也不動,活象個鐵打的金剛。老頭子心里想:這是個人哪還是個什么?”[7]顯然,金剛般的史排長已經被神化了,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個威武勇敢的大英雄,他的橫眉怒目、咬牙切齒、充滿殺氣,都是英勇氣概與凜然正氣的自然顯露。
鬼子的形象不用多說,他們的身體自然只能與奸猾、兇殘相匹配。盡管有些作家并未親眼目睹日本軍人,但仍能憑借倫理與道德的標準,想象性地進行描寫,而且大多將鬼子寫成禽獸一般的兇殘、妖魔一樣的恐怖,存在類型化的弊病。隨著時光的流逝,新時期的作家們更是不可能具有親見鬼子的經歷,他們筆下要么不見鬼子的蹤影,要么只是模模糊糊的群像描寫,要么繼承以前寫鬼子的傳統,突出丑陋的外形與符號性質的長筒靴、鋼盔帽、武士刀等等。
此外,抗戰文學尤其是“十七年時期”的抗戰文學中,還有大量關于漢奸的描寫,他們與鬼子一樣,幾乎都是尖嘴、猴腮、三角眼、鑲著大金牙,在人民群眾面前狐假虎威,在鬼子跟前則點頭哈腰、低聲下氣。當然,這類漢奸往往在前線替鬼子賣命,還有些漢奸則是在淪陷區為鬼子服務,前者往往是男人,后者也不乏女人。
眾所周知,老舍的《四世同堂》塑造了一系列漢奸形象,其中也包括女漢奸。不過,即便是老舍,在描寫那些女漢奸的時候,也未能擺脫或者說規避倫理敘事的原則,仍然以外在身體的妍媸來對應內在靈魂的美丑。且看《四世同堂》中住在同一院子里的三個女人:“小順兒的媽,長得不難看,中等身材,圓臉,兩只又大又水靈的眼睛。她走路,說話,吃飯,作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并不發慌。”[1]5“冠太太是個大個子,已經快五十歲了還專愛穿大紅衣服,所以外號叫作大赤包兒。……冠太太的臉上也有不少皺紋,而且鼻子上有許多雀斑,盡管她還擦粉抹紅,也掩飾不了她臉上的褶子與黑點。”[1]18“瑞豐太太,往好里說,是長得很富態;往壞里說呢,干脆是一塊肉。身量本就不高,又沒有脖子,猛一看,很像一個啤酒桶。臉上呢,本就長得蠢,又盡量的往上涂抹顏色,頭發燙得像雞窩,便更顯得蠢而可怕。”[1]87-88這些看似客觀、自然的描寫,已經將勤勞孝順的韻梅與卑鄙無恥的大赤包、胖菊子區別開來。
如果再細致梳理,會發現抗戰文學中有關身體的描寫,呈現出一種層級關系,由美到丑依次是英雄、戰士、百姓、偽軍、漢奸、鬼子,而這種身體上的美丑與倫理上的善惡、忠奸以及情感上的喜怒、愛憎形成了一種對應關系,從而為抗戰文學的身體描寫建構出一種倫理敘事的框架,這種框架一直延續到新時期。盡管新時期以來的作品,對這種秩序與框架多少有些沖擊,比如,英雄一定程度地染上匪氣,小鬼子偶爾也長得高大威猛,但這種沖擊是有限度與底線的,遠未達到,或許根本不能達到動搖上述那種框架的程度。由此看來,抗戰文學中身體敘事的民族本位立場甚至民族主義色彩是鮮明而濃厚的。
不僅如此,這種倫理敘事往往與更加隱秘的意識形態形成一種關聯。比較典型的例子是《新兒女英雄傳》,將楊小梅與前夫、后來淪落為漢奸的張金龍所生的孩子取名叫“小瘦”,而將她與逐步成長為共產黨員、抗日英雄的牛大水所生的兒子取名叫“小胖”,這一瘦一胖的命名與對比,不僅是身體的,也是政治的、意識形態的。顯然,這種身體的倫理敘事功能與意識形態的寓意功能,預先規定了“小胖”與“小瘦”生與死兩種不同的命運結局。換句話說就是,小說中“小胖”的化險為夷與“小瘦”的因病而死,不僅反映了身體與生命的自然邏輯,更主要的是體現了某種倫理與意識形態的敘事邏輯。
與強壯的西方人相比,中國人的體質偏于瘦弱,近代以來更是如此,“東亞病夫”的羞辱深深刺激了幾代中國人,追求強健的體魄也就成為近代中國人的夢想之一。武俠小說、功夫電影以及奧運精神中的金牌情結,都折射出中國人追求強健體魄的迫切愿望。但是,這種愿望卻與儒家文化熏陶下的身體美學觀存在著巨大的反差。在中國古代,尤其是在推崇文治、疏于武功的宋代之后,文學作品對男人的審美理想大多傾向于文質彬彬的才子,俗稱“白面書生”,如張生、蘇友白、平如衡、燕白頷等,對女性的審美理想則傾向于嬌羞柔弱的佳人,大多是官宦小姐,如崔鶯鶯、白紅玉、山黛、冷絳雪等*蘇友白、白紅玉是《玉嬌梨》中的男女主人公,平如衡、燕白頷、山黛、冷絳雪是《平山冷燕》中的四個才華出眾的青年男女。。當然,在傳奇、小說之中,也不乏強壯、野性的男女人物,但大都顯得奇異、怪誕,與美的屬性及范疇顯得格格不入。即使是《水滸傳》所塑造的一系列黑熊似的男性人物、夜叉似的女人形象,雖然對主流文化所推崇的身體美學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沖擊,但這種具有顛覆性的身體想象,在封建社會的晚期沒能獲得文化上的強力支持與文學上的大規模延續。
不過,在抗戰文學興起之后,這一態勢得到明顯改變。眾多小說描寫了一大批英雄的中國人民,他們要么高大、威武,要么健壯、結實,即便是中等身材,也顯得勻稱和諧。比如《新兒女英雄傳》中的黑老蔡、牛大水、高屯兒、劉雙喜、楊小梅等,都是地道的農民,雖然生活在連槽子糕都吃不上的兵荒馬亂的年代,但在他們身上絲毫看不出饑荒帶來的瘦弱痕跡。又比如《平原槍聲》中的馬英、王二虎、趙振江、鄭敬之等,不僅身強體壯,而且要么沉著冷靜、足智多謀,要么勇猛豪爽、疾惡如仇,要么武藝高強、智勇雙全,要么沉穩老練、隨機應變。
顯然,這樣的描寫,與當年實際生活中的農民是有相當距離的。假如我們將這些人物與賽珍珠《大地》中的農民形象稍作比較的話,就會發現前者帶有明顯的理想主義色彩,體現出抗戰文學對國民身體與精神的想象與訴求。這當然是對傳統文學的身體美學或者說身體審美意識的叛逆與改造,才子佳人亦即賈寶玉、林黛玉式的人物,在戰爭洪流的洗禮下,即使沒有被徹底舍棄,也被暫時懸置起來,不再視之為唯一的美學選擇。而傳統文化中對女性的束胸、纏足等畸形的審美塑造,也因此被淘汰與拋棄。反而是黑張飛、黑李逵、黑宋江,以及孫二娘、穆桂英等傳統文學中頗具另類色彩的英雄人物,在抗戰文學中得以復活,并被賦予了新的精神與思想。
究其原因其實很簡單。白皙、瘦弱的身體顯然不能適應慘烈的現代戰爭,反映抗戰的文學作品必然會塑造和肯定具有健康、強壯體魄的男女人物,恰如《四世同堂》中的錢老人所說:“在這年月,有金三爺的身體比有咱們這一肚子書強得太多了!三個讀書的也比不上一個能打仗的!”[1]309這種戰爭文學所體現出的有關身體的美學旨趣,又與人性的解放、婦女的解放聯系了起來,而毛澤東早年所謂“野蠻其體魄,文明其精神”的理想也在此獲得某種程度的回響。其思想影響與文化價值同樣不容忽視。
通過以上四個方面的簡單描述與闡釋,我們發現,抗戰文學中的“身體”從來都不是純粹的自然事物,而是一種兼具政治、倫理、美學、民族、國家等眾多屬性的“綜合性肉身”,是多種勢力的角斗場所。應該說,我國學術界對這種“綜合性肉身”給予關注與研究的時間并不長。1990年代初期國內有學者開始思考人民倫理之大敘事與自由倫理之小敘事的關系,深受青年學子的喜愛。如此一來,“倫理敘事”與“敘事倫理”就成為小說、電影研究的重要視角。也是在1990年代之后,海外漢學的研究成果被大量譯介到中國大陸,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漢學家普實克、夏志清、李歐梵、王德威、劉禾等人的論著受到追捧,而王德威、劉禾兩人從身體視角解讀丁玲與蕭紅的論文《做了女人真倒霉?——丁玲的“霞村”經驗》《女性身體與民族主義話語:重讀〈生死場〉》自然也進入中國學者的視野。此外,最近20來年,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福柯以“知識考古學”方式對“話語”、“權力”及“身體”之關系進行考察、研究的一系列著作,諸如《瘋癲與文明》《規訓與懲罰》《性史》等也給中國學者不少啟示。上述這些實踐、理論與方法從不同層面開啟了有關身體尤其是女性身體與中國現當代文學之關系研究的新維度。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身體與戰爭、身體視角與抗戰文學的關系,必將引起我們更加深入的思考與探究。
[1] 老舍.四世同堂[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2] 蕭紅.生死場[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80.
[3] 袁靜,孔厥.新兒女英雄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4] 巴金.寒夜[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52.
[5] 蕭軍.八月的鄉村[M]//蕭軍全集:第1卷.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70.
[6] 莫言.紅高粱家族[M].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7:81.
[7] 劉流.烈火金剛[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63:6.
責任編輯 韓云波
10.13718/j.cnki.xdsk.2015.01.018
I207.65
A
1673-9841(2015)01-0138-06
2014-07-04
向天淵,文學博士,西南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中國新詩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
重慶市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漢語和合詩學研究”(1110006),項目負責人:向天淵;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學科團隊)項目“中國現代翻譯詩歌史研究”(2362014xk20),項目負責人:熊輝。
近年來的抗戰文學*本文中的“抗戰文學”類同于吳褔輝先生提出的“大抗戰文學”概念,“可以包括抗戰十四年(我們今年普遍已經從東北‘九一八事變’發生的1931年開始計算了)時段里面凡直接寫戰事、寫戰爭陰影下的日常生活的作品,甚至包括間接以戰爭的情緒、戰爭的思考為中心帶出來的那些敘事作品和抒情詩篇,也包括戰爭結束之后人們不斷在反思中對戰事和人加以深化和再認識的作品。”參看吳褔輝《戰爭、文學和個人記憶》,載《河北學刊》200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