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強
(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開放和公益是現代圖書館的重要精神。我國現代圖書館的發展雖然受西方圖書館學思想的影響最為直接,但并非沒有傳統根基,我國古代圖書館事業發展中也有這樣的精神要素。我國古代圖書館體系大致分為官府、寺觀、書院和私人等四類,其中大都包含著開放的思想,只是對象不同,范圍大小有別,但已具有了現代化的萌芽,大致與西方圖書館思想同步。
明代,我國古代藏書事業日臻繁盛,尤以私人藏書最為顯著。明代私人藏書思想在對外開放方面得以不斷完善。開明人士不僅亦如前人主張化私為公、資源共享、公益開放,還進一步實現了開放思想的升華,形成了具有哲學基礎的理論。明代藏書家的開放思想是古代私人藏書思想的代表,有承上啟下之作用。
明代私人藏書活動十分繁盛,但因諸多主客觀原因,許多藏書家秉持保守態度,藏書堅決不外借,僅供自己和族人使用,這以天一閣之主范欽為代表。與之相反,諸多藏書家的思想十分開明,主動將私藏對外開放,允許借閱,或互抄互刊,或刊布于眾。當然,中國古代私人藏書家開放私藏的思想并非始于明代,前代藏家為其提供了榜樣。在這些實踐和歷史經驗的基礎上,明代藏書家將私藏開放的思想發揚光大。
明代私人藏書對外開放對象主要是族人、親戚、朋友、普通士人,這些人群排列大致體現出了倫理化傾向,由親近到疏遠。族人借閱自然是私藏私用,其他人則可算作對外開放。首先是對親朋開放。如何大成與趙琦美是姻親,彼此互相開放。祁承 火業 在《澹生堂藏書約》之中,訓誡后世,“子孫取讀者,就堂檢閱,閱竟即入架,不得入私室。親友借觀者,有副本則以應,無副本則以辭,正本不得出密園外。”祁氏藏書對親友開放,然僅限于副本藏書。其次對普通士人開放。圖書是圣賢思想文化傳承的載體,將圖書借給士人,可為之提供學習參考,增進學業,提高修為。徐火 孛 與陳貞鉉在此問題上的認識相一致,“書亦何可不借人也?賢哲著述,以俟知者。其人以借書來,是與書相知也。與書相知者,則亦與吾相知也,何可不借來借者?”李如一則提出“天下好書,當與天下讀書人共之。”對來借閱者細心服務,“借書者來,則倒庋相付”,甚至無須本人到場,來信即可捎借,“有求假必朝發夕至”,如此快速,雖有溢美之詞,然其慷慨借書之事應是無疑。毛晉也是如此,化私為公,前來借閱者,絡繹不絕。
明代藏書家之間多有交流,互相開放,互通藏書信息。每一個明代藏書家表面上是一個藏書人,而實質上則是一座“準私人圖書館”。明代藏書家間的圖書開放流通,具有了現代圖書館館際互借的意味,并產生了具體的操作方法理論,即曹溶的《流通古書約》。此理論創于明崇禎年間,主張藏書家編訂所藏書目,彼此進行交換,差缺不漏,然后約定抄寫時間,到時交換所抄副本,“主人自命門下之役,精工繕寫,校對無誤,一二月間,各賚所抄互換。”其他藏書家雖未提出如此完整的理論,但也在有意識地進行著互借互抄之舉。劉城、黃宗羲、許元溥三人結成抄書社,互通所藏。徐 火孛、曹學佺、謝肇淛、錢謙益等也常借抄彼此的藏書。
這是古代藏書家所獨有的公開私藏的方式,版權限制尚輕。只要有條件,明代藏書家大都會刊刻自己的藏書,一部分饋贈親友,一部分流通市場。毛晉是明代藏書家中踐行此種公開私藏思想的代表人物。毛晉共計刻書600多種,因其底本精良,刻工上佳,且價格較低,故其刻書流布較廣,出現“毛氏之書走天下”的現象。這是一種變相地向全社會公開私藏的良方。
明代藏書家對外開放借閱,實屬公益善行,然有更為進步者,將藏書貢獻出來,建立一個公益性的圖書館,以嘉惠鄉黨。典型代表則有邱浚和潘曾纮等人。邱浚,年少時艱難的借書經歷使其立志建立便于鄉鄰后生借閱的圖書館,最終得以如愿。“某也幸,他日茍有一日之得,必多購書籍,以庋藏于學宮,俾吾鄉后生小子,茍有志于問學者,于此取資焉,無若予求書之難,庶幾后有興起者乎!”這是有史以來首次提出以個人力量興建公共圖書館的思想,并將之付諸實踐。后來潘曾纮也提出了類似的思想。“古人孔無所表見而著書?吾輩愛書,擁而不使之傳,亦豈真愛?今而后宜于郡之藏書,而不一借者為誡。”
私藏開放、公益服務是中國古代藏書家的思想傳統,明代藏書家將之傳承下里,并實現進一步發展,將之升華為理論,使之具備了系統化、哲理化、契約化的特征。除卻開放思想具備了專門理論外,其公益性特征是不容忽視的。
理論系統化,指思想文本的完整表述。曹溶《流通古書約》首次將私人藏書開放思想歸納成為一種較完整的方法論,推動了我國古代圖書館事業科學化發展。明代以前也有藏書家公開私藏,但多是感性認識基礎上進行的,沒有形成較為系統的方法論。曹溶的《流通古書約》則將藏書家之間的圖書互換方式做了論述,有了館際互借的系統化理念。曹溶倡導將古書流布于世,而非秘藏于閣,然后分析了對外借書之難的原因,循序漸進,提出了解決館際流通的方法:抄寫法與刊布法,同時設定了相應的條件。其理論雖有一定理想化,但不失為一種理論構想,對指導實踐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明代藏書家在借鑒前人經驗和親身實踐中,不斷完善自己的藏書思想,并從哲學角度給予了理論支持。藏與流、公與私、聚與散是對立統一的,保守的藏書家只認識到其對立,故不愿公開私藏,堅持以聚為藏,以私為藏。而開明者則更高一籌,認識到對立之中的統一,辯證地解決了藏書中的矛盾問題,形成辯證的開放、公益的思想。姚士璘提出“以傳布為藏,真藏書者矣”;胡應麟認為“聚必會散,盛必會衰”;徐 火 孛 也堅持“傳布為藏”;李如一認為“天下好書,當與天下讀書人共之”,以私為公,以公為藏。有了辯證的哲學觀作為理論支持,明代藏書家的開放思想更加名正言順,為后世開放思想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明代私人藏書開放的最大外在困難是圖書借出后不歸還,這主要在于人們的社會信用缺失。社會信用不止關乎道德,還蘊含契約精神。“借——
還”是一種潛在的契約關系,不歸還圖書則使得契約一方缺失,契約精神亦不復存在。因此,明代藏書家的開放思想之中強調藏書家之間互借互換、多限定在親友間開放,實屬無奈之舉,但因彼此信任,信用可控性高,故也是最能保證契約關系順利完成的思想。建設地區性圖書館的公益思想,也是地緣關系,人們相熟,受制于人情,借閱者多會及時歸還,如此也做到了信任可控,最大限度保證“借——還”契約關系的實現。以此觀之,以李如一為代表的主張私藏為天下有的藏書家,對天下人都信任,不管契約關系,其思想難能可貴。
通過前文論述,我們不難發現明代藏書家對外開放藏書中多有不求回報的公益行為。其一,即允許親友、士人借閱。如果說明代藏書家彼此之間交換圖書,均以彼此館藏為籌碼,那么他們對親友、士人開放,則是無償的。其二是提供額外的無償服務。徐、李如一等藏書家向社會讀書、愛書之人共享藏書,不收取任何費用,已是公益之舉,不僅如此,他們還為借閱者提供額外的無償服務。如徐在讀者借書之時,多會設置茶點進行招待,李如一則無償為讀者提供投遞服務。其三,以一己之力捐筑公共圖書館。邱濬、潘曾纮等人倡導把自己的私藏捐獻出來,變為地區性的圖書館,以惠澤鄉鄰,亦是無償義舉,足見其公益精神。當然,這些無償服務并非完全是明代藏書家首創,早在前代就有此等事例。徐和李如一等人只是把這一精神傳承下來。中國古代藏書文化的卓越精神就是這樣代代傳承,不斷發揚光大。
學界在論述明代藏書家的開放思想時,往往提及對現代圖書館建設的啟示,并沒有明確具體的圖書館類型。筆者認為將明代私人藏書處與公共的圖書館相對應,給人一種風馬牛不相及之感。明代私人藏書思想的研究更應與推動當下私人藏書的開放流通相結合。此二者則是本質相同,研究的啟示作用會更大。
在新時期我國私人圖書館取得了很快的發展,但仍面臨諸多困難,如資金、管理不規范等問題。筆者結合對明代私人藏書的分析,為私人圖書館發展提供兩點建議。一是開放范圍要控制,控制好信用建設。以明代藏書家為例,雖然他們在開放思想的指導下,將自己的藏書對外開放,但藏書家們更多地將開放范圍局限在親朋好友間,或一個地區內。現代私人圖書館的開放范圍最好也能適當地控制,即具有一定的信用支持。二是加強彼此協作,降低資金壓力。明代藏書家彼此之間有著良好的聯系,互抄互借,共同增加館藏。由于版權問題,現在的私人圖書館之間無法刊刻交換,以增加藏量,但可以建立地區性的私人圖書館聯盟,彼此協作,互通互借,減少重復建構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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