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振鐘
作家、歷史文化學者。1958年出生,江蘇興化人。現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會。主要著作有《江南士風與江蘇文學》《懸壺外談》等。
前些日子,看到一篇談醫學人文敘事的文章。該文作者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長老會醫院內科醫師、學者麗塔·卡倫2001年提出“建立敘事醫學”。作者自然認同卡倫的觀點,例如醫生要具備人文知識,最好有高度文學素養,庶幾可以與病人之間建立一種人文聯系,克服現在醫患關系的冷漠等弊端。作者的意思當然沒錯,但若說卡倫的觀點有多新穎,于當今醫學除弊有多大作用,尚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
自18世紀,西方臨床醫學的誕生,迅速改變了傳統的目視方法,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無論醫學院和醫院,“化學實驗,尸體解剖,外科手術,儀器操作”等科學視覺化,決定了對疾病的看法與解讀。換言之,關于疾病的敘事主體,已由病人與醫師讓位給了一種技術語言,這種臨床目光,聲稱可以揭示和還原疾病之源和它的本質,從而取代以前由病人和醫師共同構成的疾病感知場域。在現代臨床醫學清晰的技術表達下,醫師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傾聽和感知,病人的聲音消失了,聆聽的耳朵關閉了,疾病的敘述成為直截了當的數據與器官、病灶的提示,被歸納出來的干枯的病因與病況,以其不容置喙的所謂“真實”圖景,破除了從前疾病敘事“無休無止的隨機應變”,終于它以優勝者的傲慢姿態占領了醫學高地。由此往后,那些曾經引人入勝、富有語言魅力的醫學敘事,逐漸沉默,以至消失不聞。
我不太了解今天西方醫院的普遍情況,不過,卡倫十多年前倡議重建醫學的人文敘事,顯然不僅出于對醫學的現實觀察,更多出自西方臨床醫學歷史的認識。因此,無論怎樣基于一個文學學者的個人觀點,卡倫的想法和動議,至少反映了西方醫學界對于醫學技術話語的歷史反思,以及對于傳統醫學敘事的回歸意識。但卡倫重建醫學人文敘事的資源,來自何處,這一點還不夠明朗。在卡倫那里,希望通過文學對醫學的介入,喚醒醫學的社會和人類關懷,讓醫學重現它在歷史場景下的人道光亮,這樣一種思路,與西方的人文主義傳統有關,但在西方醫學傳統中,是否具有歷史合理性,則頗有存疑之處。因為,僅靠文學想象不夠,還須具備實踐的基礎。
這就要說中國醫學傳統資源了。17世紀中期開始流行的中醫醫案,不僅是中國醫學豐富的醫療記錄,成為中醫“治愈之術”的閱讀范本,而且展示了中國醫學敘事生動的人文圖畫。當日,對于醫案的評價,已不限于醫技高下,在很多閱讀者那里,如何敘述成為用來衡量醫師學識與才華的主要依據。葉天士為18世紀初期最負盛名的醫師,但他的醫案由于文辭粗疏而頗受輕視,與他同時代的醫師薛雪,則由于文筆優雅,文學性強,得到更多讀者以及醫學專業人士推崇。更早些的醫師喻嘉言,甚至將他的醫案命名為“寓意草”,以期獲得士人們的廣泛青睞。
閱讀對醫學文學性敘事的重視,并非一時偏愛,中國醫學從一開始就被置于強烈的人文語境中,醫學從它發生的那天起,就與文學重合,共同解讀身體,這一點我在《無痛之悲》及前面幾篇文章中多有提及。這里需要強調,中國醫學敘事其人文性的發生與傳流,實際上是由中國醫學特質決定的。中國醫學的認知,從《內經》時期,即在“自然哲學”的指導下展開,本著自然觀念,中國醫學對身體與疾病始終進行哲學式的觀察與感知,由此而形成完全自足的醫學知識體系。這一知識體系,具有鮮明的人類文化學特點,換言之,中國醫學知識本身即是一種人類文化學知識,它來自人類身體與生活符號的解讀,而非技術的言說,它從這些符號中,析出人的身體與疾病的關聯意義,而非對疾病孤立的看法。因此,中國醫學不僅具有哲學特征,還具有想象和審美意味。也因此,醫學的文學敘事,只是想象與審美的突出形式。一種“情意性”的自然主義建構,使中國醫學敘事,與西方醫學的實證科學及其敘事,殊為兩途,無從通約。理解中國醫學敘事的根本,不僅可以理解醫案中文學性敘事的必然性,而且還可理解這些文學性敘事,對于中國醫學的學習與傳承,不僅可以理解書寫這些醫案的醫師,為何堅持他們的敘事風格,而且還可以理解中國醫學何以滿足于這一敘事,堅守著醫學的保守之道,將醫學場域永久地設定在科學哲學領地。
在此領地,作為疾病治療的醫案書寫,依據中醫經典性的“望、聞、問、切”,從感知與聆聽中,書寫者以自然的目視態度和方式,建立起醫學的個體敘事。這些敘事,從社會、環境、生活以及情感心志,全方位體現對病者的身體關懷,我們看到的不是疾病,而是一個個具象的身體所遭遇的變異與失常,看到的是生命的不幸與痛苦,以及醫學的努力與無奈。17世紀中期,當醫案為醫學的自覺書寫,謹遵醫道的醫師,盡管經常抱怨醫學的墮落,然而他們仍能見信起義,以“生人”之堅定理想,融通于全部醫學活動中,顯現他們對于身體的關切與尊重。于是,在他們的醫學敘事中,疾病主體亦即病人的聲音,被突出和放大,并置于敘述中心。這聲音既包括病人感受的自我訴說和描述,也包括病人身體本身的語言,諸如動作,顏色,舉止,行為,神情,態度;既是直接的對話,也是觀察與辨識;既是外在話語,也是經由精細感知而獲得的身體內應性話語——通過最古老的“切脈”方式感觸身體內部語言。總之,這些來自主體的聲音,不僅確定了敘事風格,而且確定了敘事向度和價值:醫學在此意義上不只辨認疾病,最重要的是確認了疾病的空間與歷史,并將其歸結為人的生存。于此,在太醫院醫師薛已的女科醫案里,我們可以悉聽上層貴族婦女忿怒的呼吁,在無錫女醫談允賢的《女科弁言》里,可以深聞長期在不平等家庭生活中的市井女性壓抑的嘆息,也可在《洄溪醫案》中,經由徐大椿睿智的目光和靈敏的手指,洞知生命活動的跡象或生命隱蔽的危機;還可以從吳有性、葉天士、繆宜亭、薛生白、沈魯珍們的敘述中,明察太湖一帶父老鄉親們,遭遇瘟疫時的惶惑恐懼(吳有性),暑濕中勞作的阻塞損傷(葉天士),日常飲食起居下的饑飽不時或醇酒厚味(繆宜亭、沈魯珍),養尊處優間的心情紊亂、“侘傺無聊”,以及奔走宦途時的身心勞碌、風寒不節(薛生白),等等生態情狀。上述諸人醫案外,這里我還要特別推薦余聽鴻的醫案《診余集》。
余聽鴻的醫學書寫,已進入19世紀末20世紀初。此刻西洋醫學東漸,中國本土醫學已呈式微之勢,但余聽鴻似乎未受影響。這并非因他活動的江南小城偏于保守,而是余氏本人對于中國醫學古典理想堅定不移。與當時大多醫師不同,余聽鴻出身寒微,他在成名后,對底層社會人群尤多關心。這一人群中,有面店小伙計,賣茶的女人,染坊管賬,做豆腐的小生意人,裁縫,以及失業的窮漢,撿破爛的貧婦,受欺負的寡婦,等等,在余聽鴻深切的目視下,仁慈之光穿過疾病制造的種種迷障,透入所有這些病人的生活與身體,這時候醫學不僅僅是對疾病的窺探,而是對身體的傾聽、回應、撫慰甚至是激勵與啟示,而病人則用自己的聲音,顯示他們在醫學敘事主題上的主動合作。茲舉證一案,略云:“長亭岸有孩六歲,正吃飯,被母打一下,大哭,飯正滿口,有飯粒嗆入肺竅中,后即咳嗽,無寒熱,飲食二便正常。就余診,服肅肺清散之品,——罔效。細詢其病之始末,其母曰,吃大哭,嗆咳而起,咳嗽月余,見血后口中臭穢。余細視血中有白點微黃,膿也。余思食物嗆入肺管,壅塞為癰,將燈心刺鼻孔,使其噴嚏。(又)吹以皂角末,后得嚏,痰血稍多。再將旱煙噴之,使其咳更甚,咳甚大哭作嘔,嘔血塊兩枚,如蠶豆大,兼膿痰。余將血塊拈起剔開,中有白色朽腐如飯米形。服以葦莖湯——而愈。故人飲食之間,不可多言笑。倘有物嗆入肺管成癰,醫不能知,自亦不知,釀成大患,可不慎歟?此孩幸是藜藿農家,聽醫所為,若紳宦之家,嬌養柔嫩,即醫肯盡心施治,病家未必信;即病家信,醫家亦未必肯獨任其勞。——”
中國古典醫學,以“仁術”為其人文標準。此“仁”之于醫學人文敘事的表達和應用,讀余聽鴻醫案,應能好好體會,切實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