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偉
(銅仁學院武陵民族文化研究中心,貴州銅仁 554300)
自殺是嚴重的社會問題。長期以來,自殺行為一直存在于人類社會當中。近年來,對自殺的研究逐漸增多,并涉及到不同的學科和領域。關于中國歷史上的自殺研究也出現了一定的成果,其中不乏對古代女性自殺的關注。但就以往關于古代女性自殺研究的情況來看,目前學界還缺乏對我國歷史上民族地區女性自殺問題的專門探討。為此,筆者將以民族成份和民族人口眾多的清代貴州銅仁府為例,對當時該地的女性自殺現象作初步探討,以期概括這一地區女性自殺的狀況及其特點,盡量還原當時女性自殺的原貌。
從不同的角度,可以對歷史上女性自殺的類型作不同的劃分。比如楊果、陸溪認為宋代女性自殺大致分為個人型、社會型、綜合型三類[1],而劉衛英[2]和吳根友[3]則認為婦女自殺有復仇自殺和貞愛自殺兩種類型。從女性自殺的動機出發,筆者把清代銅仁府女性自殺的類型主要劃分為殉夫型、懼辱型、奪志型和絕望型四種。
夫死而妻以身殉的自殺類型即為殉夫型自殺。民國《銅仁府志·卷十四·列女》中對清代銅仁府71例女性的自殺事跡有較為詳細的記載,其中為殉夫而自殺的有6例,占了8.4%。這種殉夫型自殺中大多是夫死即殉。典型的如鄧舒氏,在其夫病毆后,“氏哀戚,親含斂,舁棺出,氏哭送之,返身入室,雉經而亡。”[4]甚至有的婦女只是道聽途說其夫已死,而并沒有確認其消息的真假就迅速作出反應,以身殉夫。如沈際武妻翁氏,在聽別人誤傳其夫際武被苗賊所殺后,悲泣道:“夫已死妾何為?”以子女付嫂王氏,引刀自刎。其實,當時其夫際武并未死[4]。有的沒有在夫死之后即殉,而是默默承擔起家庭的重擔,撫養幼親、奉養父母或者姑舅。但是殉夫作為守節的極端形式,以強烈的道德感召力時刻吸引著她們,待到她們盡完了自己的義務,才慨然奔赴黃泉與亡夫相聚。如陳繼芳妻李氏,“年十六歸繼芳為妻,生一子一女,無何,子甫五齡,女未周歲,而繼芳病卒。氏痛不欲生,惟念子女幼小,吞聲忍死,為撫畜計,然其必死之志居恒不忘。及子既成,一日值繼芳忌辰,氏祭畢,哀泣入室,飲鴆而卒。”[4]
懼辱型自殺即為懼怕被別人污辱而慨然赴死的一種自殺類型。這種自殺類型在清代銅仁府女性自殺中所占人數最多,比例最大。前述71位女性自殺事跡中有61位都是屬于這種懼辱型自殺,占了85.9%之多。有清一代很多時候,銅仁地區社會動亂,女性作為弱勢群體,一到這種時候往往難逃厄運。而宋明理學強調的“餓死事小,失節是大”的觀念至清朝已經深入人心。故遇到兵匪騷亂之時,許多女性為免遭污辱,往往以自殺保貞節。如康熙時期張大姑、張二姑,“為郡人張體濂之女。大姑年二十五歲,適思南郎溪司田茂弈。二姑二十二歲未適人。康熙十七年吳三桂變,亂兵過境,搜山劫掠。二女懼受辱,相攜投巖死。”[4]除了吳三桂的亂兵劫掠外,當地及周邊地區的農民及少數民族的起義斗爭更是風起云涌,特別是咸同期間社會更是動亂不堪,面對兵匪的屠刀,自殺保節的婦女更是屢見不鮮。如龍氏女,“本郡甕坑龍姓,有二女。逆苗入村,強欲污辱。姊妹以計紿之,引自懸崖處,相攜赴水死。”[4]像龍氏二女那樣為避逆苗污辱而自殺的例子在地方志中比比皆是。值得一提的是,有的女性為了保護他人而毅然舍生取義,如黃永齡妻徐氏,“同治五年冬,逆苗擾境,家人星散。氏以翁老須扶持,不忍跬步離。賊至,持刀欲殺翁,氏跪求請釋。賊不許,氏見翁傷撲地,憤而罵賊。賊抽刃刺氏,氏返身投水而死。”[4]楊茂發妻韋氏,“年三十歲,同治五年賊至,與翁姑偕逃,方及河干,遇賊,賊直逼氏,氏不從,賊怒,刃相向,氏乃紿賊,謂家藏有首飾,愿取攜,相隨以去,賊信之,氏乃渡河,翁遂乘間逸去。姑知氏意不忍舍,相與登舟,至中流俱投河死。”[4]像徐氏和韋氏那樣的女性不畏強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單純地以封建節烈觀視之。
奪志型自殺是指自己的意愿被完全剝奪了的情況之下而被迫采取的自殺類型,其主要表現就是為反對逼婚改嫁而實施的自殺。在清代銅仁府,家族社會是較為普遍的現象。父家長制在家庭、家族中表現得非常明顯,女性是沒有任何權利,只能惟父命、夫命是從,即使是女性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是沒有自主權的。所以,家庭、家族內出于某種目的往往會出現逼婚改嫁的事情,而女性為反抗逼嫁,往往唯一的方法便是自殺!如郡有秦氏女,“許字楊姓子,家貧,目瞽。女之父欲退婚,女聞大驚,自謂既受楊聘,即系楊姓人,何得為此不義,堅志弗允。父撻之,女惟順受。一夕,伺父母既寢,遂自縊。母親而救之,其父旋將女改字劉姓,女未知之也。及劉親迎到門,父逼令上輿,女乃剪發毀容,并引剪自刺,入頸寸許,血流不止,俄頃即卒。然毫無痛楚志。”[4]可見,這位秦氏女完全是迫于父母的逼婚改嫁和剝奪了自己的意愿而自殺的。不過,屬于這種情況的事例相對較少,在上述71例中僅有2例屬于此類,僅占2.8%。
絕望型自殺是人們由于對生活失去了自信心,對任何事物不抱有希望,也即對現世生活感到絕望而產生的自殺現象。在清代的銅仁府,對于女性而言,往往表現為她們在失去了父母、丈夫、子女或兄弟姐妹之后變得無依無靠,對生活失去了信心而產生了絕望的念頭,以自殺求解脫。屬于這種類型的自殺在上述71例中也有2例,和奪志型自殺的數量一樣只占2.8%。如儒童胡其泰妻楊氏,嫁給胡其泰后不久,其夫染病而歿,值此楊氏懷有身孕,不久生下兒子長庚,但沒高興多久,其婆婆、公公又相繼毆,時隔一年多,兒子長庚也因病夭折了。楊氏短短幾年內就相繼喪失了丈夫、公公、婆婆以及兒子,在這種情況之下,楊氏感到喪親之痛難以忍受,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最后絕望地服毒自殺[4]。再如金氏女,“父母在日,以女許字楊氏。及父母相繼歿,遺孤,弟尚幼。女矢志不嫁,冀撫弟成立,以承宗祧。未幾,弟又夭折。女憤恨傷感,痛不欲生。族人勸之,終不釋,一夕自經死。”[4]
可見,金氏也是在生活變得無依無靠、毫無希望的情況之下而選擇了自殺的。
清代銅仁府女性自殺的類型不一,其方式也是多樣。通過爬梳史料,我們可知清代銅仁府女性自殺的方式主要有投水、跳崖、自縊、自刎等等。詳見表1。
從表1可以明顯看出,清代銅仁府女性自殺是以投水最多,其次是跳崖,這兩種方式一共達46例,占了女性自殺總人數的65%左右。這種現象是與同時期的一些經濟較發達地區的女性自殺方式有所不同的。如劉正剛等統計出明清時期山東、浙江、廣東等地女性自殺都是以自縊這種方式為主的,占總數的近60%之多[5]。之所以會出現這種不同,除了與銅仁的多山多水的地理條件有關外,應該還與當時銅仁長期戰亂的社會環境密切相關。當時許多人為了躲避戰禍,紛紛逃亡,然時常會遭遇不測,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之下,一些女性為了免受兵匪污辱而保住自己的貞節,往往尋找機會以求一死了之,而這多山多水的環境為她們實施投水和跳崖這兩種自殺方式提供了條件。如舉人唐仁沛妻楊氏,“同治七年戊辰十月初九日,苗逆竄擾,攻陷天馬屯。氏與夫兄仁溥繼室李氏,見賊勢已迫,懼受辱,并攜庠生向明遠妻張氏投崖死。”[4]再如鄒復泰媳易氏,“被賊追至兩河口,赴水而死。”[4]像易氏、楊氏、李氏等人那樣在遇到兵匪的追擊怕受污辱而被迫投水或跳崖的銅仁女性還有很多。這說明投水和跳崖這兩種自殺方式確實非常普遍。

表1 清代銅仁府女性自殺方式統計表
自縊是清代銅仁女性第三多的自殺方式,占了總人數的11.2%。這種自殺方式較為隱蔽,并且多是為殉情而發生在自家屋里。如上文提到的鄧舒氏就是典型的一例,再如儒童鄧玉書妻舒氏,在其夫玉書病歿后,“氏親為裝殮,毫不假人,翁姑恐其過哀,三日即謀安厝,氏送極出,反亟入室,尋自縊,時年十五歲。”[4]這種自縊殉夫的行為反映了傳統儒家“從一而終”的“貞節”觀念在銅仁府影響深刻。
其他方式如飲鴆、自刎、自焚等也較為常見。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女性還采取了一些諸如投水田甚至是溺廁等罕見方式來實施自殺。如余杰芳的女兒余三妹就是投水田而死的:“同治六年二月二十五日,清江苗下竄。聞警,全家出避,行至壩皂壟,逆氛已逼,家人不能顧,各走匿他所。賊遙見三妹少艾,群欲得之。方爭趨間,三妹亟投水田,水僅尺許,懼不免,以首深入泥中,閉氣求死。”[4]水田里的水根本不可能把人給淹沒,但余三妹卻在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之下只好以頭深埋水田里的淤泥中閉氣而死,這體現了她自殺之念頭何其強烈!令人感到更為驚嘆的是,楊王氏于同治五年冬,“賊驟至,家人星散,氏計出必為賊污,遂入廁,投于穢中。”[4]楊王氏在無路可逃的情況之下,不怕廁所中的穢水有多么的骯臟,只求速死,充分凸顯其自殺的決心。
總之,清代銅仁府女性自殺的方式多種多樣,其中以投水為主,跳崖其次,也少不了一些極為奇特的方式,如投水田、溺廁等。不管采取什么方式,都體現了這些銅仁女性自殺決心之強烈。
從上可知,清代銅仁府女性自殺人數之眾、自殺類型之多樣、自殺方式之不一,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她們產生自殺的念頭和實施自殺行為的呢?當然,關于清代女性自殺的原因,肯定是多種多樣的,如經濟因素、政治因素,也有文化因素、心理因素等。在此,筆者就不從多方面作全方位的考察,現僅從動亂的社會環境方面來剖析一下清代銅仁女性自殺的主要原因。
有清一代,貴州社會非常動蕩,大小規模的各種戰爭、動亂貫穿始終。據學者統計,清代貴州的主要戰事情況有:順治四年(1647),可望、李定國反清的大西軍入貴州,清朝派重兵征伐。到順治十六年(1659),滅大西軍,在貴州打了十二年仗。康熙三年(1664),水西安坤反清,清廷派吳三桂率云南十萬大軍會剿,打了一年,平定安坤之亂。康熙十二年(1673),吳三桂反清,占領貴州全境及其它好幾個省區,到康熙十九年(1680)基本平定,在貴州打了八年仗。以上是清初在貴州進行的三次大的軍事行動,前后延續三十三年。同期,貴州還發生許多小的叛亂,從順治十六年(1659)到四十二年(1703)四十四年間,清廷在貴州平定過十二起小叛亂。從雍正二年(1724)到雍正十一年(1733),朝廷在貴州推行改土歸流和開辟黔東南“苗疆”,連續用兵十年。在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四朝的一百多年間,貴州各族人民發生規模較小的反抗斗爭數十次。其中較大的一起是“乾嘉苗民大起義”,朝廷合七省兵力,歷時兩年多方把起義平定下去。嘉慶二年(1797),南籠布依族起義,朝廷先后調云貴兩廣兵力數萬人,八個月把起義平定下去。咸豐、同治兩朝,貴州爆發了著名的咸同農民大起義。起義軍達幾十支隊伍,全省涉及七十多府、州、縣。朝廷調動了湖南、四川、云南、廣西及貴州兵力十多萬,并組織地主團練近十萬人,持續了二十年時間,才把起義鎮壓下去[6]。這些規模不等、長期連綿的戰爭,有些曾以銅仁這塊土地作為戰場,如清初大西農民軍與清政府軍的對抗及吳三桂叛軍與清政府軍的對抗、清中期的乾嘉苗民大起義、清后期的咸同農民大起義等。這些戰爭之火都曾直接在銅仁燃燒過。就算是有些戰事不是出現在銅仁,也會對銅仁產生一定的不良影響。
總之,長期的戰爭使銅仁社會動蕩不安。也正是這動蕩的社會環境,促成了銅仁許多女性自殺的念頭,導致了銅仁女性自殺現象的普遍存在。何以如是說?從以下兩點可以體現。其一,由于長期戰爭,使許多銅仁的男性死于戰火,許多女性在確認或聽說自己的男子死了之后,在傳統倫理觀念驅使之下,往往會以自殺而殉之。如黃松齡在同治五年(1866)冬反抗逆苗的斗爭中死去,其妻聶氏知道后從容以身殉,“從江滸絕岸投水死”[4]。更有甚者,如前文所述,沈際武妻翁氏,只是聽別人誤傳其夫被賊兵殺害的情況之下,便毅然“引刀自刎”[4]。其二,在戰爭過程中,往往會出現一些兵痞、土匪或惡霸趁亂搶占民女的現象,而在傳統貞節觀念的影響下,許多民女在面臨兵痞、土匪的威脅時,為了免于受辱,往往被迫以自殺而保貞節。如楊耀光妻徐氏,“同治五年二月,氏適歸寧,苗賊突至,因偕父母走河干,求濟遠逃,賊見氏美,群笑而前,母亟以身蔽女,父長跪乞命,方以婉言哀懇,氏懼不免辱,乘閑赴水死”[4]。像徐氏那樣由于面臨賊兵的污辱而被迫以自殺而保貞節的事例非常普遍,占了清代銅仁女性自殺中的絕大多數。當然這也反映了銅仁女性受傳統儒家思想影響之深。
從上可知,動蕩的社會環境確實是導致清代銅仁女性自殺的重要原因。而綜觀地方史志,也可以確認社會動蕩這一因素占據著主導作用,如筆者在民國《銅仁府志·卷十四·列女》中收集到71例女性自殺案例,其中有64例都是由于遭受戰亂而自殺的,占了90%以上。僅從這一點來看,我們也足以斷定,社會環境的動蕩不安或戰亂紛爭不僅是導致清代銅仁女性自殺的重要原因,而且更是主要原因。而這一點也正是銅仁府明顯的有別于其他地區之處。如劉正剛等認為導致經濟較發達地區之山東、浙江、廣東等地的女性自殺的最主要原因是經濟上的因素[5]。而基于實際情況的不同,清代銅仁女性自殺的原因主要不是經濟上的,而是戰亂不斷、動蕩不安的社會環境所迫。
不容否認,經濟、文化、心理上的種種原因都可能導致女性實施自殺行為,甚至在很多地方還占據主要地位。而由于實際情況的不同,導致清代銅仁女性自殺的主要原因卻不是這些,而是戰亂不堪、動蕩不已的社會環境。這也從反面說明,一個和諧、穩定之社會的存在,才是減少女性自殺現象的根本所在。
[1]楊果,陸溪.宋代女性自殺原因初探[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5).
[2]劉衛英.萬般無奈下的有效抗爭——古代女性以自殺行復仇的文化意義[J].中國文化史研究,2000,(4).
[3]吳根友.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貞愛自殺”的婦女形象類型[A]//羅萍.女性與社會[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
[4]貴州省銅仁地區志黨群編輯室.民國銅仁府志·卷十四·列女[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2.
[5]劉正剛,唐偉華.明清魯浙粵女性自殺探討[J].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01,(5).
[6]劉學洙.明清貴州:血與火的洗禮[J].當代貴州,2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