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愛心”與“憐憫心”是《愛彌兒》中很重要的概念,其揭示了盧梭“道德”概念的基礎、“公意”概念的內涵,并且盧梭由此發展出與之前的現代政治思想有本質不同的個體權利的政治哲學。這兩個概念首先在《論不平等》中出現,而后在《愛彌兒》中構成了一條潛在的發展線索。從考察“自愛心”與“憐憫心”這兩個概念出發,勾勒盧梭的核心思想與內在矛盾。
關鍵詞:自愛心;憐憫心;愛彌兒;盧梭
中圖分類號:B56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29-0020-02
“自愛心”與“憐憫心”首先出現在盧梭的第二篇論文《論不平等》。輝映第一篇論文《論科學藝術》批判的鋒芒、承接盧梭對理性的增長所帶來的整體道德的墮落和表面的偽善的質疑,《論不平等》探究人類從“自然狀態”過渡到“社會狀態”的過程,尋找人類道德良善的基礎。
“自然狀態”下,人人生而平等,野蠻人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鍛煉出勇敢機敏的品性。為了保護他的生命,他的智力逐步提高,初步顯示了他自由主動的資質。當他反饋自身意識到自由,其意志力或選擇力便在心靈的靈性下暗中生根,人也因此天生具有自我完善的能力。這種能力首先表現為依靠智力所得到的欲望的滿足和由此滋生的“自愛心”;其次,這種能力表現為伴隨“自愛心”在人類天性中形成的“憐憫心”。一方面,“憐憫心”與“自愛心”密不可分,“憐憫心”在“自愛心”作用下從自己擴展到他人;另一方面,“憐憫心”與“自愛心”相互抗衡,“憐憫心是一種自然的感情,它能緩和每一個人只知道顧自己的自愛心,從而有助于整個人類的互相保存”[1]75。“自然狀態”中憑借“自愛心”與“憐憫心”這兩個原動力的互相協調促成了人類純良天性的秉承和美好道德的維系。從《論不平等》中可見,“憐憫心”作為“自愛心”的擴展,產生于“自愛心”;而“自愛心”出自保全生命的理性,因此兩者皆出自于理性。“憐憫心”作為與“自愛心”抗衡的力量,是人類良善道德維系的根本。那么,在此處,似乎可以推斷出道德以理性為基礎。
盧梭進一步思想實驗,考察人類的“社會狀態”。當財產的觀念開始產生,人類從“自然狀態”過渡到“社會狀態”,發展出“精神或政治上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表現在某些人必須損害他人才能享受到的種種特權,例如比他人更富有,更尊榮,更權勢,或者至少能讓他人服從自己。”[1]45這種不平等是“自愛心”無止盡擴張的結果。“憐憫心”作為一種抗衡的力量在“自愛心”無止盡的擴張中消亡殆盡。此時的“自愛心”已墮落為渴望駕馭他人的“自尊心”。因而道德的基礎不再從“憐憫心”中產生,而是從“自尊心”中產生。理性已扭曲為工具理性,人類的道德不可避免地淪為相互之間冷漠的利用關系。“憐憫心”的丟失,導致人類對內心良善美好的天性置若罔聞。以理性為基礎的道德,由于理性本身的扭曲變質,而失去了良善的本性,成為自私自利的工具。
那么,若要使得道德恢復良善的本性,就必須首先建構健全的理性。正是在這樣的考量之下,盧梭寫作《愛彌兒》,試圖勾勒一個具有健全理性的現代人的樣貌。五卷分別對應了青年愛彌兒從兩歲到二十三歲的成長中的五個教育階段:意志教育、想象教育、智識教育、道德教育和社會政治教育。接受五個階段教育的愛彌兒,其“自愛心”自然而然地擴展到“憐憫心”,擁有了健全的理性,完善的道德。
盧梭以生長性的筆觸描摹這幅圖景:從嬰兒時期開始,由于自身的柔弱性,人天生有保存生命的自愛。首先要對嬰兒進行意志教育,即是在伴隨嬰孩逐步的強健下向其灌輸勇敢的德性,擴展他的生命。這樣的擴展使得人類的“憐憫心”在最初柔弱的身軀中有萌芽的土壤。當嬰孩的智力開始發展,記憶力和想象力也隨之發展,協調其與日俱增、不斷變化的欲望、能力和意志。綿延的記憶力和發散式的想象力逐步構造出嬰孩的自我和外部世界,“他真正地成為一個人,成為他自己”[2]71。他隨即進入了智識教育的階段,學習對混合復雜的感覺進行判斷,形成觀念。“按真正的關系形成觀念的心靈,便是健全的心靈”[2]276,他逐步敏于認識事物的關系,在其心靈中羅列事物的秩序,同時他學會按照事物本來的用途去使用事物,明白知識對其保存生命的有用性,知識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展了他的生命,守護了最原初的內在激情——自愛,使得愛彌兒在這一階段成為自然意義上自足完滿的自己。從第四卷開始,愛彌兒要從自然狀態進入社會狀態了。他有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誕生——“為了做一個男子”[2]286。異性,成為自然條件下的第一個制約。他開始強烈感受到限制性的條件,就他本身而言,不再是自足完滿的了。自愛在這一階段明顯地指向類存在。出于自愛需要他人,同時也從他人的痛苦中感受到他人對自己的需要。以憐憫心感受他人的痛苦,使得愛彌兒終于進入了道德境界,他開始聆聽良心的真正呼聲。具備了判斷力和健康心靈的愛彌兒,此時在審美教育、文學教育、歷史教育和語言教育中、在陶冶的良心的呼聲中開始羅列人的秩序,試圖“描繪一幅整個社會秩序的圖畫”[2]327。進入了第五卷,愛彌兒接受了社會政治的教育。他從接觸異性的各種感受中體會現實世界以及德性和責任。在憐憫之心的照耀下和之前所構想的人類秩序中,他開始審慎地對待自己應該履行的責任,并在廣泛的游歷中獲得扎根于風俗的真正的見識,糾正原先知識的誤差,走出地域的局限,尋找條件性世界中人類更普遍的聯合。最終,他在多樣性的政治形態中,找到他所認同的政治意義上的共同人格,自愿履行作為一個公民的義務和權利。此時,他意志中的自由與其現實政治生活中所獲得的自由達到了絕妙的高度的統一,他也從一個自然人、道德人轉化為一個真正的、有積極主權的公民。憑借“公意”制定出的法律幫助他更穩定地實現其自由,而愛彌兒自始至終秉承的憐憫之心,促使其理性健全完善,這種自然而然的天性也將幫助整個政體更好地發展。“自愛心”與“憐憫心”的持存給出了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道德關系的另一種可能性,也展現了現代社會政治原則的另一種發展方向。
現代政治學始于馬基雅維利勸誡當政者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邪惡原則來做一位君主并保存君主國的理念。“君主必須精于掩飾這種獸性,必須成為一名卓越的偽裝者和假好人。”[3]139道德的意義從馬基雅維利開始就在精于算計的理性中尋找其根據。我們不能否定馬基雅維利主義原則對于共同福祉的謀劃。在五幕喜劇《曼陀羅》中,馬基雅維利借助一個為了得到慈善施舍的金錢而慫恿有夫之婦盧克雷齊亞與卡利馬科私通的教士表達了多數人的福祉比一個人的名節更為重要的思想,暗示政治原則對共同福祉的要求優先于道德法則。
盧梭的政治思想中融合了馬基雅維利對共同福祉的思考,但又有根本的不同。盧梭試圖由“自愛心”擴展到“憐憫心”,重新構建健全的理性,使良善的道德在天賦情感的引導下在理性中奠定它的地位。個人健全的理性樹立了權利神圣不可侵犯的個體形象。愛彌兒首先是作為一個在健全理性下達到道德上完善的人而走進政治生活成為一名合格的公民的,個體不再是龐雜的秩序鏈條中無足輕重的一環,政治原則因此不再是僅僅以共同福祉為目標的原則。在馬基雅維利那里,他所洞見的是共同福祉;在盧梭這里,他所洞見的是個體的自由。這種自由的實現,是在“自愛心”到“憐憫心”的引導下健全理性的實現,也是良善道德的實現。這正呼應了盧梭《社會契約論》中“公意”概念的深意。永遠公正的、永遠以公共利益為依歸的、是個別意志間正負相抵消的部分而外剩下的總和的“公意”,因扎根于盧梭勾勒出的健全理性的土壤之上,其實現的就是“目的王國”的藍圖。“人是目的”,這條康德從盧梭這里延伸出的信條,為人與人之間工具性的利用筑起了一道圍欄。
然而,盧梭的思想本身具有矛盾性,這一點妨礙了他的理論成為完備的政治原則。這個矛盾就在天賦情感、道德與理性的關系當中。根據上文,盧梭認為“憐憫心”出自“自愛心”,“自愛心”出自理性,因而“憐憫心”也出自理性,又因為“憐憫心”是道德的基礎,因此理性是道德的基礎。但是,在《愛彌兒》中,“憐憫心”似乎又演變成為獨立于理性的情感,這使得道德的基礎是否訴諸理性成為問題。人具有道德的可能性源于人的情感,這一種說法最為明顯地體現在《薩瓦省牧師信仰自白》的論述。在這里,盧梭將產生正義和道德原則的基礎歸為獨立于理智的“良心”,并稱其是人類得以愛善的天賦的情感。根據上文論證,已知“自愛心”與“憐憫心”是從“自然狀態”便秉承的天賦情感,又知兩者皆出于理性;又由于“由自愛而產生對他人的愛,是人類的正義的本原”,即“憐憫心”是人類正義的本原,已得出正義與道德的原則出自憐憫之心這一天賦情感,扎根于理性之中;那么這里邏輯上的矛盾是,同作為正義與道德的原則的天賦情感,“良心”即是“憐憫心”;而“良心”是獨立于理智的,“憐憫心”卻扎根于理性之中,矛頭便指向了天賦情感與理智的關系問題,而這一問題又直接牽涉道德是否以理性為基礎的兩難。
雖然這個兩難在盧梭思想中成為無法解開的矛盾,但是它是極有價值的。后世的哲學思想均從解決這個兩難開始。理性、道德、情感的問題,成為19世紀德國古典哲學的核心。康德面對盧梭的困難,從重新定義理性出發,將知、情、意系統地組合在一起,進而將盧梭的道德理念置于政治原則之中,成為不同于馬基雅維利的另一套政治哲學傳統。
參考文獻:
[1][法]盧梭.論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礎[M].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2][法]盧梭.愛彌兒[M].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
[3][意]尼科洛·馬基雅弗利.君主論[M].李修建,譯.北京:九州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