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愧對曾經的歲月

我們這一代，

豪情滿胸懷，

走在大路上，

東風撲面來……

這是曾經在40后、50后年輕人中廣泛傳唱過的一首歌。旋律單純、熱情、昂揚，如今已經沒有人再唱了，也許永遠不會有人再唱了。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分，當這些人回首往事的時候，那些曾經熟悉的音符和歌詞，仍會閃爍著光亮，在黝黑漫長的記憶的角角落落，漂浮。“我們這一代——50后上海油畫家藝術文獻展”繼“2011年40后上海油畫藝術文獻展”后，莊重地向大眾展出了。

這樣的展覽，當然首先是一次油畫藝術的集中展示。如此五彩斑斕的色彩，如此極為豐富多樣的語言，就像潑滿了各種顏料的調色板，像一塊涂滿各種具象、抽象的油畫布。但我更愿意把這次展覽視為一代人也許是絕版的藝術狂歡，是一代人靈魂的傾訴，是一代人對“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那一段往昔歲月的追憶、緬懷和致敬。其中夾雜著自豪、留戀，也不無傷感、滄桑，甚至是隔著漫長時光的對曾經的青春面容的再度撿拾。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朝花夕拾。雖然色彩繽紛，但我卻視之為一代人精神的素描和寫照。

坦率地說，用“十年”作為一個年代來區隔歷史、區隔藝術，是一個并不十分科學合理的無奈之舉。以我和這些藝術家來說，我算是40后，但我生在40后的尾，和出生50后頭上的，就很難找到本質上的差異。我和他們無論在情感上、藝術觀念上，還是文化背景、精神資源上，都沒有什么大的特殊的區別。我認識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情感、藝術上都很投緣，很融洽，是志同道合、很容易溝通，甚至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以十年一段來作代際上劃分已經不再是史學理論上時興的歷史分期模式了。因為歷史的發展和歷史的運動，很少在一個十年的地方修筑起一道閘門，戛然而止；然后又打開閘門，讓它重新奔涌而去。但是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常常沿用這樣的辦法。這還不僅僅是習慣、省事，更在于必需對生命的傳遞找到一個簡單易行的分類方式。這就像我們看書，要在自己已經看和尚未看的交界處夾一枚書簽一樣。“十”就是我們夾在歲月、生命、藝術、歷史當中的一枚書簽。故而，代際劃分無奈卻需要。特別是我們將十年一代視為一座山坡，以五年的中點作為一代的山頂，向著前后兩邊延伸的話。那么，我們確確實實可以把“代”視為一種整體性的文化存在，并且漸次地復原出一個屬于一代人共同的、完整的歷史“情境”。大家在相同的連續的時間系列的“情境”中，扮演著各自的角色。中國先哲說，“和而不同”。“和”的是時代給我們確定的情境和道路，“不同”的是我們在這個情境中的作為，我們在這條道路上的跋涉和結果。

舉辦這樣的展覽，首先是“和”，是共同的“語境”。這種共同的“語境”確定了他們大致相同的方向。50后這批人，在襁褓里聽到最早的歌不是舒伯特《搖籃曲》，而是明朗熱烈的《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他們打開小學一年級的課本，第一頁上看到的是蔚藍天空下一面迎風招展的五星紅旗。我想，那發亮的紅、耀眼的藍，使他們對自己生活的時代、對自己的未來，充滿著一顆童心才有的無限想象和憧憬。他們期待的生活，不是涅瓦河旁的大街，而是天安門廣場的平坦、廣闊，就像袁毅平的一幀名為《東方紅》的天安門廣場的攝影作品那樣，壯麗恢宏。可以想象，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曾以少年純凈的目光感受過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精神為灼照。感受過年輕列兵雷鋒和他們相類似的純凈樸素的笑容。因為喜歡藝術，哈瓊文、錢大昕、翁逸之們在宣傳畫上創造的洋溢著共和國青春期熱情的那些飽滿昂揚的工農兵形象，構成了他們初始藝術思維的底色，和后來貫穿他們一生的忽隱忽現的、揮之不去的英雄情結。俞曉夫從早期的《司馬遷回故里》開始到最近的《魯迅和新文化運動》、《愛因斯坦在上海》的一系列場面恢宏的作品，其中金戈鐵馬的鏗鏘自不待說。即使陳丹青這些年在文化藝術界引人注目的持續嗆聲，雖然嬉笑怒罵，皮里陽秋，其背后卻是脫不出那種來自遙遠青春時代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英雄情結。他對木心的那種幾乎以一己之力加以推介的苦心苦力，也可以從中解讀出他內心的憤懣和擔當。如果從生命消長的進程來說，其實他們早已過了“把闌干拍遍”，“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年齡了。說不上來，對于一個人，對一個藝術家來說，這算一出什么劇？悲劇乎？喜劇乎？正劇乎？沒辦法的事。誰也掙脫不了歷史張開的巨網。即使在朦朧中一步步向藝術走近的時候，他們接觸到的也還是列賓、蘇里柯夫充滿靈魂力量的作品，是前蘇聯《星火》雜志散發著英雄氣息的文學插圖。是非分明、黑白了然的價值判斷，一旦涉足到人的精神和情感的領域，往往就成了一頭迷途的羔羊，即使星光在上也依然顯得那樣的蒼白無力、茫然無助。年輕共和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很難避免的在探索中經歷的那種艱難曲折，遭受的失敗和挫折，以及不斷的糾錯、尋找，包括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在那個時代的此起彼伏、風起云涌，卡斯特羅在法庭上慷慨激昂的長篇辯護詞《歷史宣判我無罪》，對于尚未涉世、未諳世事的50后的油畫家們來說，只是一些模糊的聲響，一些無法認知的隱隱約約的氣息和氛圍。對于歷史的反省則是他們進入20世紀80年代的事情了。大多數畫家們的心目中，世界就是小學語文課本的第一頁，就是“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就是“唱歌要唱躍進歌，戴花要戴大紅花”。他們印象最深刻的歌也許就是那首“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直到今天還有年輕的父母在教自己更年輕的孩子學唱。

他們的生命和我們的共和國一起經歷了一個人類歷史上最具有戲劇性、歷史表情最為豐富的時代。雖然因為年齡太小的關系沒有能及時感知到時代的每一次變化，但他們很幸運地和40后油畫家一樣，及時等到了另一個大潮洶涌的大時代。在這點上，時間是極為公正的，沒有虧待過他們。當然，因為時間的差距，他們的不同也是顯然的。明顯的是，他們大都一開始沒有藝術的科班經歷，都有過一段進入藝術界前的非藝術的職業生涯，都從事過各種各樣非藝術的職業。做工人、扛槍桿、當營業員……其中不少人還卷入了上山下鄉的大潮，來到陌生而舉目無親的農村、農場、兵團。淮北大地粗礫狂野的風，北大荒漫長的冰天雪地的日子，新修水利開挖河道時的疲憊艱苦，使他們的皮膚變得像大地粗糙厚實。田野和小河，由此不再像《我們的田野》里歌唱的那樣清純、美麗。在非藝術的職業生涯中，正在成長中的50后的油畫家們，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非藝術時代的藝術饑餓”。這種饑餓是刻骨銘心的，他們像連胡楊枯樹都看不見的荒原上的蒼狼那樣四處尋覓食物。年紀大一點的50后，直接找到了像夏葆元、黃英浩、陳逸飛、魏景山、趙渭涼這些當時已經在半地下藝術圈中聲名鵲起的40后，聆聽他們對藝術的見解，開始了自己最初的藝術啟蒙。年紀小點的有點羞怯的50后，滿世界地尋找各種各樣的美術印刷品，然后躲進簡陋的房間里沒日沒夜地臨摹。在藝術上他們大多都經歷過一個饑不擇食近乎瘋狂的時段。用柏拉圖的話說，就是像神靈附體的“迷狂”的藝術狀態。陳丹青至今依然記得第一次和畫知青金訓華出名的40后徐純中握手的細節，記得自己“夜里騎車一小時”到畫黃山知青的畫家劉柏榮家里，劉柏榮說的那句令他“大為驚異”的話：“紅色要畫出空間感，這面旗沒有消失在遠方。”從18歲到20歲，他幾乎認識結交了40后的“全體”。俞曉夫躲在上海客車廠的小閣樓上竟然一個半月臨摹出了600張畫，直畫到整個人都脫了力、變了形，天旋地轉，從樓梯上摔下來失去知覺。多少年后俞曉夫還清楚的告訴我，當時瞳孔中央的兩個白點如何慢慢向兩邊游去，變成四點，六點，最后擴大成一片“耀眼的白光”。那是一個50后最需要藝術文化養料的時代，又是一個藝術文化養料最為匱乏的時代。饑餓感成了那個時代50后最為深刻的概括。那種瘋狂的饑餓和狂熱得苦行僧般地對藝術甘霖的渴求、投入、奮力，是今天的年輕人完全無法想象的。

正是在那個文化土壤貧瘠、文化發展遭遇嚴峻危機的時代，他們在尋找。“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任何一粒微弱星火般的藝術啟蒙、藝術話語都會燃起他們心頭的燎原烈火，欣喜若狂。電影演員陳沖的哥哥、50后油畫家陳川，12歲第一次踏進老畫家孟光先生家門，一眼看到孟光先生的畫作，“那幾筆顏色，簡直令人佩服到五體投地”。他當時感覺，“如是誤入天堂的罪人，無法形容自己的幸運”。從那時已經悄悄匯集在孟光先生身邊的40后陳逸飛、夏葆元們，到50后的陳川，我們分明看到一種藝術精神像地火那樣默默而頑強相傳的文脈。在那些情感、藝術被壓抑得無處可去的日子里，50后們“要把悶在肚子里一點不規矩的隱私用美的方法說出來。不是宣言而是流言，流言往往更深切更美”。確實，對50后，藝術，就像圈子里傳播的流言，不那么光明正大卻不脛而走。50后用藝術的“流言”尋找新的時代、新的語言，創造新的歷史、新的時代。他們做到了。年輕的50后的黃阿忠躋身在一批“大人”里，成為了1978年那個充滿著反叛和創新精神的“十二人畫展”的參與者。如今這個畫展和當年北京的“星星畫展”一起，作為一個時代的美術標志，永遠地載入了美術史冊。同樣值得引以為豪的是，50后這些油畫家們，有哪一部藝術史冊能完全地繞開他們，可以無視他們的存在！今天，我們依然可以從17歲陳丹青和50后那一幀幀年輕的肖像照片里，從他們的眼睛里，讀到一個遠去不久的時代。他們青春的眸子黑著、亮著、大著、空洞著，但在堅定地期待著、尋找著。

正是這種危機時代的尋找、非藝術時代的饑餓，造就了他們。雖然代價昂貴，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苦難成就了他們。在一個充滿著戲劇性的時代，他們實現了同樣充滿戲劇性的藝術生涯藝術成就。和我一樣，在上海“下只角”平民區長大的黃阿忠怎么能想象，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一個有著近三千萬人口的國際大都市的美術家協會的油畫藝委會的主任，甚至他的女兒也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美術史家。而陳丹青更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頭上已經創作出了中國油畫史上永遠的經典《西藏組畫》。李之久和他中央美院的一大幫風里來雨里去的弟兄們，成了中國油畫界如日中天的精英。最為戲劇性的是，50后年齡最小的畫家方建居然在紐約街頭被警察用一副手銬把他和慕名已久的陳丹青拷在了一起。這么近距離地見到自己心目中的偉大的藝術家，他頓時覺得連“自己也偉大起來了”。背著畫框出去的50后，21世紀又像候鳥一樣飛回了故鄉。藝術是需要土壤的。他們無法像他們的孩子一樣，把自己變成一張白紙，從頭涂上各種顏色。

終于，50后遇到了真正的大時代。他們有的走出去了，有的留下來了。走出去的在尋找，留下來的要堅守、要創造。寫實的寫意的、具象的抽象的、再現的表現的、塑造人物的抒寫風光的……藝術的天空很遼闊，但擁有屬于自己的星座很不易。大浪淘沙。幾十年后，50后紛紛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藝術星座。

在他們中間唯一故去的50后，是旅美油畫家林琳。他為50后的藝術“戲劇”寫下了一出催人淚下的悲劇。1991年8月18日，紐約時代廣場42街8大道，下午2時，在街頭畫像的37歲林琳，光頭削瘦的林琳，來自上海的林琳，死在一個黑人青年的槍下……于是，一個天才的、敏感的、另類的藝術家，像流星一樣永遠消失在了大洋的彼岸，世界的盡頭。感謝他的好朋友用漢字復原了那個驚心動魄的歷史場景。我幾乎是噙著淚水讀完《林琳之死及紐約時代廣場的中國畫家現象》的。方建在文章中呼天搶地的哀嚎：在那個“完全激怒了的青年黑人發瘋似的拔出手槍對著林琳時，如果林琳說聲對不起，如果當時林琳示弱，如果這時警察趕來，如果這時有人出來打圓場……”，“可惜這些假設全沒發生”。就像我們總是在一廂情愿事后諸葛亮地為歷史設定什么“如果是或者不是，就會這樣或者那樣”。讀完方建的文章和林琳的畫，我為他的屈辱、苦難、殞命而流淚，久久不能自拔。假如我是一個行吟歌手，我要為林琳寫一首流行歌曲，《時代廣場，有一個上海的畫家……》，唱出他的死亡的肉體，唱出他的憂傷，唱出他靈魂的漂泊和無助，唱出他在藝術天堂的霞光里遨游。

50后的旅美油畫家陳川深情地寫道：“我是時代的產物。在海外歲月已經超過中國。世界上最著名的作品都看過了。但我卻越來越懷念那個時代——孟光的時代。”

是的，在50后里，我讀到了，時間與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