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派“時代曲”誕生時追求“時尚”,一路發展過程中也引領“時尚”,到未來上海有望建成“第六國際時尚之都”,“時尚”二字顯然是海派文化最顯著的主打特征之一——當然它也是孕育在海派這一文化脈絡中的時尚流行音樂的主打特征之一。
一
“當代”一詞如放在一百年前的上海,正是“海派”文化開始生成的年代。那個歷史性的“當下”,因為哺育起“海派”,是足以稱之為“偉大”的。
今人提及“海派”,言必提及吳昌碩、周信芳,將旗袍當旗幟一樣舉得高高的,這自然沒錯,但總不該忽略那些在平民階層“此起彼伏”傳唱不已,通過電影、廣播、歌舞歌廳傳播開去的“時代曲”。
關于“時代曲”這一名字,實不知當年是何以冠定的,但能感覺到起這個名字的人應該是感受到歌曲中升騰的“新時代氣息”,而這種歌體從創作到在歌舞廳流行都有點與“時尚”脫不了干系。筆者在與方立平先生探討時,他曾提議何不將之歸于“時尚曲”范疇;因為“時代”是一種社會形態術語,而“時尚”則反映了流行音樂、城市音樂等的基本形態屬性,它可包容當年的海派“時代曲”,也可融合今天流行樂的發展趨勢。這有道理。本文就想率先以“時尚曲”來稱謂之。為讓讀者適應,下文暫且仍稱其“時代曲”。
所謂“時代曲”是指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上海“十里洋場”出現的一類歌曲;那個年代又很快進入“抗戰時期”,也誕生了另一種與革命、戰爭血肉相連的群眾性“救亡歌曲”,“時代曲”與此相比,毫無疑問就顯得有些“靡靡”,有點“小資”,有點太“娛樂”、太“享受”。在歷史的節骨眼上,它的存在價值是有點值得懷疑,因此人們對它的評價不高。“戰爭與和平”是歷史的天平兩頭。適逢上海建設國際大都市,也逢對文化遺產的全社會關注和對海派文化建構的重視,大家不妨一起對近一百年來由上海發端而生的這一被后人稱作“時代曲”的生存形態的“亂局”做下梳理。
二
從黎錦暉的創作生平,就能看出海派“時代曲”起源及核心要素的端倪。
黎錦暉青年時原本專修美術。“五四”前夕,他在蔡元培創辦的北平孔德學校任教員。蔡元培發現學校校歌竟然采用日本曲調,就找到黎錦暉,鼓勵他創作新調。此舉成為了黎錦暉從事音樂創作的轉折點。
黎也是先從收集民歌民調開始。他醉心于新音樂運動,主張新音樂與新文學運動攜手共進。他想“用音樂推廣國語”,并開始創作大量兒歌歌舞劇及歌曲。
歷史對黎錦暉是厚愛的:
20世紀初,李叔同、沈心工運用外國流行曲調填詞推行學堂樂歌,使之成為社會文化生活中的時尚與潮流,但卻沒有一位能像黎錦暉這樣首創兒童歌舞劇(創作了11部歌舞劇和24首歌舞表演曲,代表作有《可憐的秋香》、《麻雀與小孩》、《葡萄與仙子》、《神仙妹妹》等,給那一代人留下不滅的記憶),讓兒童以歌舞學國語。這是黎在近代中國音樂史上第一個“之最”;
1927年前后,黎錦暉為了適應歌舞演出面向社會的需要,經常觀摩外來歌舞團的演出,受外來流行歌舞音樂的啟發,他開始將創作視野從兒童移向成人,嘗試著寫出了《毛毛雨》、《關不住了》、《落花流水》等第一批“時代曲”,《毛毛雨》很快流行全國。黎因此成為中國近代音樂史上流行音樂開山之祖;
1927年2月,黎錦暉創辦了中國第一所專門培養歌舞人才的學校——中華歌舞專科學校。翌年又組建中國第一個民間演出團體——中華歌舞團赴南洋群島巡回演出,帶去的新興歌舞節目就有5套。黎的大名紅遍南洋;
在滯留新加坡期間,他一口氣創作了100首“家庭愛情歌曲”,又使黎從創始人成為奠基人;
黎的“時代曲”響遍了全國。上海大中華唱片公司一下子為他灌錄了100張唱片;有的唱片公司大廳里懸掛的黎錦暉的大幅畫像,比京劇大師梅蘭芳的畫像還高大呢。聯華影業公司看好黎的“明月歌舞團”這支隊伍,并聯合成立了“聯華影業公司音樂歌舞班”,從中誕生出的中國第一代歌星、影星不計其數,包括人民音樂家聶耳……
就這樣,1930年代的上海,產生了既是黎錦暉個人又是中國近代流行音史開創史上的“黃金時代”。直至1950年代后,黎的《毛毛雨》、《桃花江》、《特別快車》、《妹妹我愛你》……依然被香港歌星一代代翻唱。
三
黎錦暉的成功出現,帶動起一批“黎派音樂”的詞曲作家。其中就包括了李錦光、陳歌辛、“嚴氏三雄”及姚敏、梁樂音等,這一群體的創作,托起了整個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流行歌壇,并影響著1950年代后的港臺地區的流行歌曲與電影音樂創作。
李錦光是黎錦暉的七弟。年輕時參加北伐戰爭。1927年到上海后即跟隨黎錦暉,先在“中華歌舞團”任演奏員,社務委員。后在黎錦暉離開上海去香港后,接管了整個歌舞團,并于1936年7月以“大中華歌舞團”的名義前往南洋群島巡演,全程約11個月。從此,李錦光也開始了“時代曲”的創作,創作出《賣雜貨》、《滿場飛》、《采檳榔》、《夜來香》、《龍華的桃花》等。后人撰文曾評論他“是當年流行歌壇中最負盛名者,當時影片的插曲約有二分之一出自他手”,稱他為時代曲“曲王”,“堪稱中國流行歌壇的舒伯特”。
許多歌星如白虹、周璇、嚴華等均是唱著他的歌走紅的。
陳歌辛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作者之一陳剛的父親。曾跟隨德籍猶太音樂家弗蘭克爾學習鋼琴、作曲、指揮。1940年代起創作“時代曲”,其中《玫瑰玫瑰我愛你》、《夜上海》、《薔薇薔薇處處開》、《夢中人》、《秋的懷念》、《漁家女》等紅遍歌壇。《玫瑰玫瑰我愛你》還被美國流行樂壇改編成爵士樂,流傳世界。1950年代受聘上海電影廠任作曲,后打成“右派”,英年早逝。
這里想多說說“嚴氏三雄”:嚴工上(父)、嚴個凡(兄)、嚴哲西(弟)。
“嚴氏三雄”因當年作曲多用化名,至今查起來困難;1929年成立“明月歌舞團”,其中“明月”二字,就是取自黎錦暉的女兒“明暉”和嚴工上的女兒“月”嫻。嚴哲西晚年曾說過,父親嚴工上是黎錦暉得力助手,“早期中國的歌舞,也可以說是黎、嚴兩家所興起的”。可見“嚴氏三雄”的重要。
“嚴氏三雄”個個多才多藝,均是演員、樂隊、作曲合于一身。父親嚴工上原本是明星影片公司的演員,還喜唱京昆皮簧,抗戰時期,他和二女兒嚴月嫻合演的昆曲《折柳》,被選為蔣介石祝壽演出。他的書畫也造詣很高,黃賓虹紀念館藏有他的字幅。擅長交誼舞,開過舞校。因擅長音樂,當演員時,便開始為電影寫插曲,成為中國電影歌曲創作的開拓者之一。從他留下來的三十多首電影歌曲看,多半是為反抗外來侵略主題的歷史題材電影插曲。其中為《木蘭從軍》寫的三首插曲《童謠》、《月亮在哪里》、《三人同走一條路》成為早期中國電影歌曲的經典之作。
中國流行音樂史上有三首《夜來香》曾一起流傳。第一、三首是黎氏兄弟所寫,第二首則出自嚴工上之手,三首又分別由周璇、胡蝶、李香蘭演唱。足見嚴工上作曲功力。
“嚴氏三雄”中的嚴個凡,其父本有意培養他上銀幕,但他在演了第一部電影后即轉身而去,做起專業樂師。
1936年他隨李錦光去南洋巡演時,因看到“大中華歌舞團”在新加坡受到熱烈歡迎,心生沖動,竟創作了一首爵士樂曲《瘋狂樂隊》。這首歌把鋼琴、銅鼓、喇叭、薩克斯等各種西洋樂器都寫進了歌詞,演出中讓樂隊達到了瘋狂的效果。這是他的第一首歌,卻一路巡演,一路大受歡迎,處處可聽到這首樂曲的歌調與唱詞在大街小巷飛揚。他也成為繼黎錦暉之后,讓一首“時代曲”一經問世便在國外唱紅的又一位作曲家。
嚴個凡為電影《千里送京娘》創作的主題歌和為《新茶花女》創作的插曲《天上人間》等至今仍在歌壇傳唱,后者還是費玉清的保留節目。
嚴哲西在流行歌壇出道時間早,創作時間長,作品數量也超過了父親和兄長,從目前收集到的資料看,約有150余首。
1940年代是海派“時代曲”創作、傳播的第三個高峰期,嚴哲西是這一時期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出的第一張唱片是給胡蝶寫的《月兒彎彎》;他寫的《千里吻伊人》至今被看作“時代曲”中男聲獨唱的上乘之作;他創作的歌曲不斷地被王人美、周璇、嚴華等唱紅,其中有《盼郎歸》、《愛的歸宿》、《賣燒餅》、《一個小東西》、《鏡花之戀》、《人海飄航》、《默默無言》、《重逢》、《藍色的悠思》、《兩條路上》、《告訴我》、《賀新年》、《夜鶯曲》、《斷腸紅》、《陌上春》、《春去春來》、《昨日的玫瑰》、《何處是歸宿》等等。他的作品也捧紅了一些歌星。
嚴哲西為人低調,作品常使用“吉士、吉姆、莊澤、莊宏、嚴寬、顏頡、顏三、梅霞、陸麗、丁方、楊楊等筆名,他與嚴個凡一樣,具有美術功底,后來經張樂平介紹參加上海美術家協會,常為《小朋友》雜志和《十萬個為什么》等作插圖,作品被送到德國萊比錫美術展覽會展出。晚年為上海文史館館員。
四
1949年后“時代曲”在大陸上銷聲匿跡,此后的三四十年,它在臺灣、香港生存、繁衍,直到1980年代才向大陸回歸。
“時代曲”是富有特殊生命力的。海派的屬性是海納百川;這種屬性跑到哪里都是左右逢源的。因此,筆者不太同意香港一位姓黃的先生下的斷言,他認為來自上海的“時代曲”轉移到香港后,至1970年代衰敗了。與此同時,臺灣的流行歌曲,因時興起一種“哭腔”和島內民謠元素,也被用來指認已與“時代曲”劃清了界線。這是有失偏頗的。從很多資料可考證:發源于上海的“時代曲”后來傳到港臺地區,并隨著港臺兩地日趨增長的懷舊、鄉愁而長久不衰。如當時活躍在臺灣歌壇的紫薇、孔蘭熏、美黛、張琪、張俐敏等都是唱“時代曲”揚名的。后來的鄧麗君、黃曉君、劉文正、費玉清等所選擇的演唱曲目也始終保留著相當數量的上海“時代曲”。
幾十年過去,樂曲的創作與演唱出現著不少變化,這是任何一個藝術種類在與時俱進發展過程中的一種必然。1980年代在上海乃至全國的大街小巷播放的港臺歌曲,不少人以為是一股新奇之風,孰不知正是當年的海派“時代曲”借港臺之風重新回歸大陸的強烈沖擊波。當下音樂節目中滾動著的流行曲調,其實從本質上說都是在當年黎錦暉開創的“時代曲”創作思路基礎上,繼續不斷地吸納世界新時代流行的各類新元素而所做的變奏、演化。
五
撥開歷史霧幔,當年海派土壤上誕生的“時代曲”依舊有著抹不掉的光彩。
海派“時代曲”百年歷程值得站在較寬廣的文化視野上來進行價值判斷和文化重構。首先應該對其百年發展過程做個階段分析,可分出四個階段:
第一個是初創期,以黎錦暉1927年創作《毛毛雨》為開創標志,到1929年他滯留新加坡期間寫出100首“家庭愛情曲”;
第二個時期為繁榮期,時間跨度較大,有1929年10月黎錦暉等返回上海并籌建“明月歌舞團”,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其中涌現出大量作曲家及數以百計的流傳歌曲;
1949年后,上海“時代曲”進入第三階段:漂移發展階段。這些優秀上海“時代曲”傳至港臺后繼續發展,且一發不可收。直至1980年代初回歸大陸;
第四階段是1980年代初至今,為“多元回歸階段”。從日益求變的新時期流行歌曲中,感受得到海派時尚追求的精神在綻放。
這樣劃分的依據是:海派文化的特性就是“包容”和“融合”。海派“時代曲”從一開始對外來文化(包括海內外)的吸納,到它之后活躍于港臺繼續再求融合、演化與發展,是海派文化另一種“融合”的途徑。港臺的流行音樂順著上海“時代曲”脈絡推進,不可能是一種孤立的現象。貿然將其在某個時間點切斷,對海派文化及海派文化的歷史與現實的價值論定是不公道的;而將一種文化脈絡突破時空的“圍墻”延伸開去考察,對海派文化的重構是有益的。
當然,也需要對“時代曲”這一名稱做些矯正:無論從歷史現狀和未來看,它都應該稱“時尚曲”,即“海派時尚曲”更貼切。至少從海派“時代曲”誕生時追求“時尚”,一路發展過程中也引領“時尚”,到未來上海有望建成“第六國際時尚之都”,“時尚”二字顯然是海派文化最顯著的主打特征之一——當然它也是孕育在海派這一文化脈絡中的時尚流行音樂的主打特征之一。就稱“海派時尚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