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天氣晴好的午后,人們常會看到兆豐公園的音樂臺上,有一支西洋樂隊在演奏,風里夾雜著剛修剪過的草地的芳香,樂聲悠揚地隨風飄散開去……
光緒五年,即1879年1月,一張發黃的報紙上登著這樣一則廣告,上面寫著:上海公共樂隊將于蘭心大戲院演出。
“上海公共樂隊”即是今天“上海交響樂團”的前身。這是最早的關于上海交響樂團的報道。
1879年的蘭心大戲院,是坐落在博物院路(今虎丘路142—146號)香港路和圓明園路近英國領事館處的一座磚結構的豪華建筑。在這之前,坐落在今天香港路上那個木結構蘭心大劇院,因為1871年的一場意外的大火,已經化為灰燼?;⑶鹇?42—146號這座蘭心大劇院,是1872年由上海業余戲劇俱樂部(ADC)董事會募集公債(原文:上海納稅西人會募集資金),英國建筑師設計督造,耗資10萬英鎊,花費了兩年時間。
蘭心大戲院是上海“文明戲”(話劇)興起的地方?!吧虾9矘逢牎钡牡絹恚x予了蘭心大戲院一抹西洋文明的音律和典雅之色彩。
那時候的上海公共樂隊,是一位名叫雷穆薩(M.Remusat)的法國長笛專家主持,樂隊演奏員都從菲律賓來。就這樣,一支只有20人的樂隊,在上海這座舞臺臺寬29英尺,臺口高度25英尺,臺深38.9英尺,正副臺合寬64.9英尺,可容納三四百觀眾的蘭心大劇院上演交響樂,使上海這座東方城市,發出了來自西方的樂音之聲。
法國音樂家雷穆薩也許沒有想到,是他,指揮演繹了上海百多年交響詩的開篇之章。
1880年,中國剛開始修筑第一條自己的鐵路——總長11公里的唐胥鐵路。這一年,開創上海交響樂125年之路的雷穆薩,在上海悄然逝世。
1881年,意大利音樂家韋拉(M.Vela)接過了雷穆薩的指揮棒,上海公共樂隊也在這一年接受租界娛樂基金的管理和補助,有了穩定的經濟來源。
1900年,另一位意大利音樂家瓦蘭沙(Valenza)就任樂隊總指揮,樂隊也在這年正式被編入上海市工部局的系統,成為工部局屬下的一支樂隊。
七年后,德國音樂家布克(Rudolf Buck)接任樂隊的指揮,將樂隊擴充為管弦樂隊,當時的工部局樂隊,已經擁有了35名演奏員,其中6位樂師來之歐洲。交響樂隊,從此規模初具。
1911年清王朝覆滅。這一年的上海,藝術氛圍濃厚。
早在電影誕生的第二年,上海人就已經看到了中國的第一部“西洋影戲”《馬房失火》。后來,西班牙商人雷瑪斯(A.Ramos)在虹口建起了上海第一家正式的電影院。上海人總是能夠很快地接受新事物。于是不久后看電影已經成了許多上海人生活中最時髦的事情。因為那時的電影都是無聲的,所以每個電影院里都需要有專門的小樂隊配合畫面進行演奏,這給許多國外音樂家提供了工作的機會,也為上海培養出了第一批對西洋音樂感興趣的聽眾。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歐洲歷史上破壞性最強的戰爭之一,對上海公共樂隊也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樂隊中的外籍樂師紛紛離散,有人把這三年稱為上海公共樂隊歷史上的“三年無人管理期”,本來初具規模的樂隊,到這個時候又瀕臨解體。
意大利指揮家、鋼琴家梅·帕器(Mario Paci)在1918年12月28日來到中國。不惑之年的他,模樣并不俊俏,頭略有點禿,鼻梁上架一副眼鏡,身上經常是一套寬大的禮服。他是意大利佛羅倫薩人,7歲時開始學鋼琴,11歲便舉行了第一次的公開演出,14歲時拜羅馬著名鋼琴家、李斯特的學生斯坎巴蒂為師,在17歲時,他便獲得了國際鋼琴競賽的李斯特獎,之后又轉入米蘭音樂院進修。
帕器后來周游世界各地,舉行旅行音樂會普遍獲得好評。但是真正改寫了他一生命運的,是他在上海所舉辦的一場演奏會。當時的《前線日報》報道,當晚到場的聽眾有近500人,帕器演奏的是莫扎特的鋼琴曲,他緩緩來到鋼琴邊坐下,歡快優美的旋律從他的指縫間流淌出來,回旋在整個大廳里。然而觀眾席中始終有嘈雜的聲音,樂章與樂章之間常被觀眾“熱情”的掌聲打斷。突然,音樂廳里的燈光意外地熄滅了,琴聲卻沒有因此而停頓。作為一個優秀的鋼琴演奏大師,這一意外的事件對他并不會產生什么影響,他依舊全身心地陶醉在莫扎特優美的旋律中,沒有彈錯任何一個音符。當他彈到變奏部分的時候,燈光突然又亮起來了,音樂廳立刻被如雷聲一般響亮的鼓掌聲所充滿了。
聽眾們被帕器高超的演奏技法所折服了,他們認為帕器的這場演奏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紛紛前去祝賀他,但是他本人卻感到十分失望。他覺得上海的聽眾只懂得欣賞他在黑暗中的演奏技巧,卻不會懂得去體會莫扎特音樂的美妙,這令他沮喪。
心灰意冷的帕器,踏上了西去的航船。當航船正待起程離開上海的時候,華安保險公司的總經理赫格爾斯(Hungles)找來了。經理先生認為帕器的演奏是很精彩的,也深感中國人當時對西洋音樂的的了解太少了。他力邀帕器留在上海,為提高人們對西洋音樂的欣賞水平出一分力。帕器這位優秀的鋼琴演奏大師,表現出了音樂家特有的責任感,當即打消了離開中國的念頭,留在了上海。這一留,就是28年。這一留,就是一個極其輝煌的“帕器時代”。
1919年9月1日,帕器正式擔任上海公共交響樂隊的指揮。他親自回到歐洲,招聘來了歐洲各國樂師,并聘請剛從意大利米蘭音樂院畢業的小提琴高材生富華任樂隊首席,將樂隊的陣容擴大。此外,梅·帕器還為樂隊制定了一整套演出制度。1922年,樂隊更名為“上海工部局樂隊”。
20世紀20年代末期正是工部局樂隊的鼎盛時期。此時的樂隊,經過梅·帕器的指揮和管理,演出的曲目日漸增多,演出的技巧也日趨成熟。
梅·帕器領導下的工部局樂隊在每年的夏季都會舉行露天音樂會,地點一般固定在兆豐公園(今中山公園)音樂臺、法國公園(今復興公園)法國總會、外灘公園(今黃浦公園)音樂亭等地。
夏日里天氣晴好的午后,人們常會看到兆豐公園的音樂臺上,有一支西洋樂隊在演奏,風里夾雜著剛修剪過的草地的芳香,樂聲悠揚地隨風飄散開去……因為是公開的露天演出,除了靠近舞臺的一些座位需購票以外,在外圍欣賞總是免費的。于是市民們會在無事的閑暇時光,到此地駐足觀看。這也可以說是上海歷史上最早的廣場音樂會了。
冬季的時候,工部局樂隊通常會在市政廳演出管弦樂作品及舞曲,演出時間常常是在星期天,從下午一直持續到晚上,都是免費的,聽眾也來去自由。音樂會總是舉辦得很成功,很多聽眾慕名而來聆聽這美妙新奇的西洋音樂。就這樣,工部局樂隊為上海培養出了中國最初一代具有很高欣賞水平的交響樂聽眾。
工部局樂隊那時推出了好多的作品,包括莫扎特、貝多芬、柏遼茲、施特勞斯、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布魯克納等古典音樂大師的交響樂以及一些近現代作曲家,如德彪西、拉威爾、雷斯庇基、格什溫、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的作品。
1936年1月9日,梅·帕器指揮工部局樂隊在大光明大戲院(今大光明電影院),演出海頓的《創世紀》。這也是這部被稱為“最偉大的聲樂作品”的清唱劇在中國的首次公演。
工部局樂隊當時演出的還有著名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1938年底,工部局樂隊邀請擅長合唱的上海雅樂社,在大光明大戲院聯合公演了貝多芬的這部不朽杰作。合唱隊里的演員超過了300人,聽過這次音樂會的人,無不感到這次演出的偉大。演奏到最后一個樂章時,有些聽眾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掌聲經久不絕。
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后,德國法西斯對猶太人進行了殘酷的迫害,許多優秀的猶太裔音樂家也因此來到了上海,為工部局交響樂團注入了新的血液。
除了外國的樂師以外,這時的工部局樂隊已經有了四位中國演奏家:譚抒真、黃貽鈞、陳又新、徐偉麟。這四位音樂家,后來為我國培養出了許多音樂方面的人才。
樂隊還會邀請一些當時享譽世界的音樂大師來演出,如波利索夫、莫伊賽維茨、克萊策爾、齊爾品、柯赫多、皮雅蒂格爾斯基、蒂博、彼亞士特羅、查哈洛夫、蘇石林等,甚至像海菲茲這樣在國際上赫赫有名的大師,也曾經應邀到上海來演出。
工部局樂隊雖然幾乎全部由外籍樂師組成,但它生存在海納百川的上海,漸漸地融入到海派文化中,成為海派文化形成的見證之一。工部局樂隊曾與中國音樂家馬思聰、王人藝、趙梅伯等合作演出,也曾演奏過中國作曲家黃自等人的作品。中國第一部電影的片頭音樂——《都市風光幻想曲》,就是由帕器指揮的工部局交響樂隊演奏的。
因為有梅·帕器等優秀音樂家的存在,中國的交響樂聽眾欣賞到了當時世界最高等級的交響樂演出。當時的工部局樂隊,享有“遠東第一”的美譽。
隨著上海電影業的興起,戲劇業日漸蕭條,這時候的蘭心大劇院,除了工部局交響樂團偶爾的演出,很多時候只能空置。歷經50余年的建筑雖然結構堅固,但外表已顯出老態,破舊不堪了。1929年1月,蘭心大劇院的管理者在今天的長樂路茂名南路買下了一塊地,開始建造新的蘭心劇院。工程于1931年初完成,是年2月5日,新蘭心劇院開幕。
1937年7月7日,抗日戰爭開始。8月13日,日軍進攻上海,淞滬抗戰爆發。三個月后,上海淪陷。到1942年,上海的局勢已經變得十分嚴峻。在這樣的情形下,梅·帕器準備離開工部局樂隊。5月底,樂隊在新的蘭心劇院舉辦了最后幾場“告別音樂會”。當時因為買不到門票而被拒之門外的帕器的忠實聽眾,居然達到了兩千人。人們沒有忘記,是帕器,將幾近解體的小樂隊,辦成了擁有眾多聽眾、聲名遠揚的交響樂隊。
帕器從此退休在家,教授學生,繼續為中國的音樂教育事業默默地奉獻著。許多著名音樂家都曾經師從帕器,其中有鋼琴家董光光、羅伯孔納、鋼琴演奏大師傅聰等。
帕器對音樂是極為嚴謹的。他的學生們認為,他是個極端完美主義者。有時候脾氣暴躁,若是學生在鋼琴上弄錯了節奏或彈錯了音,他批評起來毫不客氣。他又是個感情極為敏感和細膩的人,尤其是在音樂上。去世前幾個月的某一天,還抱病堅持著聽完了董光光和馬思宏的音樂會。那天他坐在座位上,一邊聽,手指還一邊不自覺地彈奏著,臉上表情也隨著音樂的變化或喜或悲,完全投入了音樂帶給他的情緒中。帕器從來沒有停止過對音樂的熱愛,然而,過度的情緒化和勞累的生活,不利于他身體的康復。
1945年8月6日至9日,美國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投下了兩枚原子彈。6天后,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
這一年也是中國的抗日戰爭勝利、上海光復的一年。據一些老人說,那年冬天的上海特別的冷,就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里,帕器在新蘭心劇院作為客席指揮,指揮了一場音樂會。這是上海工部局樂隊改稱為上海音樂協會愛樂樂團后的第一場音樂會,也是帕器生命中指揮的最后一場音樂會。
1946年8月3日,梅·帕器因病在上海去世,享年68歲。上海音樂協會愛樂樂團以及整個音樂界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他的學生和朋友們為了悼念他而舉行了一場音樂會,地點還是選在了帕器先生生前演出最多的蘭心大戲院。音樂會上,他的學生董光光和羅伯孔納演奏了鋼琴,他一生深愛著的上海音樂協會愛樂樂團也演奏了樂曲。
帕器去世后,意大利音樂家富華一直留在交響樂團內任首席指揮。富華是米蘭音樂學院畢業的高材生,他是帕器從意大利親自邀請到上海來擔任工部局樂隊的首席演奏家和副指揮的。可以說,他將他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和對音樂的無限熱愛之情都傾注在了工部局樂隊之中了。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里,富華憑著一股對音樂的熱情和對樂團的感情,把樂團維持了下來。
1945年抗戰勝利后,樂團由上海市政府接管,易名為上海市政府交響樂團。一年后,樂團由國立上海音樂??茖W校接管。做了一年的客座首席指揮的馬哥林斯基(H.Margolinski),也在這一年離開了樂團。
這段時期,富華獨力維持著樂團的運作,直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人們不會忘記這位為中國交響音樂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的音樂家,他的名字,將與后來許多中國音樂家的名字一起,共同載入中國交響音樂發展史的史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