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寧
[作者胡寧(1978年—),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1]
新近公布的《清華大學藏戰國楚竹書(叁)》中有《祝辭》一篇,原無篇題,在五支簡上寫了五段文字,每段皆包括祝辭以及與念誦祝辭相配合的儀式或行為規程,第一段是關于“恐溺”即防止溺水的;第二段是關于“救火”的;后三段都是關于射箭的。1《祝辭》簡出土情況及主要內容,可參考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楚竹書(叁)》,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第158、163頁。射箭祝辭以弓名區分為三種,簡中稱為“弓”、“外弓”和“踵弓”,不同的弓有不同的用途。三弓之名、祝辭及相應姿勢動作的記述,皆不見于其他文獻,反映了當時弓的種類與使用情況,本文擬考論之。
先將簡文釋錄于下:
祝誦之辭皆兩句,上句是祝誦的原因,下句是祝誦的目的,第一段“將注為死”言明是為了殺死敵人而射箭,與后文“射戎也”前后呼應。第二段“將注為肉”是為了獲取獵物的肉而射箭,與后文“射禽也”前后呼應。第三段言“將射音”,原整理者釋“音”為“干函”說:“音,影母侵部字,讀為匣母之‘函’,鎧甲。射干函,與《周禮·司弓矢》‘射甲革、椹質’意近。或說‘音’讀為‘椹’,箭靶,但聲母較遠。”1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楚竹書(叁)》,第165頁。此二說雖在“音”字的訓釋上不同,對整句的理解則同,都將簡文與《司弓矢》“射甲革、椹質”聯系起來。關于“射甲革、椹質”,《司弓矢》鄭玄注解說:“甲革,革甲也。《春秋傳》曰:‘蹲甲而射之。’質,正也。樹椹以為射正。射甲與椹,試弓習武也。”2賈公彥:《周禮注疏》卷32,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55頁。按,《祝辭》簡文中“”字當讀為“”,指皮制的臂衣,典籍中又寫作“捍”,“音”字當如整理者所釋,讀為“函”。《漢書·酷吏傳》:“被鎧捍、持刀兵。”顏師古注:“鎧,甲也。捍,臂衣也。”3班固:《漢書》卷90,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674頁。“音”連言,猶“鎧捍”連言,指革制的防護衣,與《司弓矢》“甲革”同義。4有的研讀者認為音當讀為“翰音”,即《禮記·曲禮下》“雞曰翰音”、《周易·中孚》“翰音登于天”的“翰音”。(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3034.2013年1月8日。)此說不可從,“翰音”是雞的別名,但并不能簡稱為“音”,且上文已言“射禽也”,雞亦在“禽”(鳥獸)中。《左傳》成公十六年:“潘尫之黨與養由基蹲甲而射之,徹七札焉。”5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28,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918頁。“蹲甲”即聚甲,以作為射箭的靶子。革甲堅韌,非強弓利箭不能射穿,故鄭玄言射甲是“試弓習武”。
“陽(揚)武即救(求)尚(當)”一句,三段皆同。原整理者說:“陽,讀為‘揚’,揚武意謂發揚武德。或說‘揚’訓舉,‘武’訓拇,拇為手足的將指,揚武意云舉指釋弦,但‘武’能否指手指,尚待考證。”6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楚竹書(叁)》,第165頁。言“發揚武德”,用于祝辭中似較牽強,而“武”又并無“將指”之義,《詩經·大雅·文王》“履帝武敏歆”,7孔穎達:《毛詩正義》卷16,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02頁。訓為“拇”的是“敏”而不是“武”。“陽”確應訓為“揚”,而“武”義為“半步”。《國語·周語下》:“夫目之察度也,不過步武尺寸之間。”韋昭注:“六尺為步,賈君以半步為武。”徐元誥《集解》:“按《司馬法》曰:‘凡人一舉足曰跬,跬三尺也。兩舉足曰步,步六尺也。’然則跬與武同,聲轉耳。”8徐元誥:《國語集解》卷3,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08頁。又《儀禮·士相見禮》“執玉者,則唯舒武”、9賈公彥:《儀禮注疏》卷7,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978頁。《禮記·曲禮上》“堂上接武,堂下布武”,10孔穎達:《禮記正義》卷2,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239頁。皆指步伐而言,“揚武”猶言舉足、跨步。引弓射箭雖是手部動作,卻當以站位始,即前跨半步,才能側身控弦。“揚武即求當”即自站位欲射之時就求射中。
“引且言之”即邊引弓邊說,三段皆同,表明念誦祝辭需在拉弓欲射之時。“同以心”指引弦之手的位置正當心,“同以目”即正當眼睛,“同以骮”即正當鎖骨。11骮是的異體,《廣雅·釋親》謂:“缺盆,也。”王念孫考證曰:“《玉篇》:‘,缺盆骨也。’《史記·倉公傳》云:‘疽發孔、上入缺盆。’《素問·氣府論》‘缺盆各一’,王冰注云:‘缺盆,穴名也,在肩上橫骨陷者中。’……據此則缺盆在肩。”(王念孫:《廣雅疏證》卷6,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4頁。)“撫額”,原整理者說“疑指引弦之手循額后拉”。12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楚竹書(叁)》,第165頁。非是,《爾雅·釋兵》:“弓……中央曰撫。撫也,人所撫持也。”文獻中又稱為“柎”、“弣”,即弓體中部手持之處。“撫額”即持撫與額平齊。拉弓射箭,一手持撫一手引弦,兩手連一線,就決定了箭射出的方向。箭飛出后,受重力影響,飛行軌跡是一個弧形,所以射一定距離外的目標,不能平射出去,而要仰射一定的角度。如果要射的遠,仰射的角度就要大。由此可知,弓的射姿“同以心,撫額”是引弦之手當心而承撫之手齊額,角度最大,可以及遠。踵弓的射姿“同以骮,撫額”是引弦之手當肩而承撫之手齊額,角度較小。外弓的射姿“同于目,撫額”則近于平射,只能射近處的目標。
三種射箭姿勢是與所射目標相適應的。三段末句分別是“射戎也”、“射禽也”、“射音(函)也”,與祝誦之辭的“將注為死”、“將注為肉”、“將射(捍)音(函)”相呼應。“戎”指敵軍,“禽”指獵物,“音(函)”即作為箭靶的革甲,射敵軍是遠射而射鳥獸是近射。這正與《司弓矢》所載“六弓”的用途相類似。《司弓矢》曰:“掌六弓……及其頒之。王弓、弧弓,以授射甲革、椹質者;夾弓、庾弓,以授射犴侯、鳥獸者;唐弓、大弓,以授學射者、使者、勞者。”1賈公彥:《周禮注疏》卷32,第855頁。簡文中的“(捍)音(函)”即這段話中的“甲革”,已如前述。簡文中的“禽”也就是“鳥獸”。《司弓矢》鄭玄注說:
王、弧、夾、庾、唐、大六者,弓異體之名也。往體寡,來體多,曰王、弧。往體多,來體寡,曰夾、庾。往體、來體若一,曰唐、大……犴侯五十步,及射鳥獸,皆近射也。近射用弱弓,則射大侯者用王、弧,射參侯者用唐、大矣。學射者弓用中,后習強弱則易也。使者勞者弓亦用中,遠近可也。2賈公彥:《周禮注疏》卷32,第855頁。
“往體多,來體寡,曰夾、庾”云云,是引用《弓人》之語而略有更易,原文曰:“往體多,來體寡,謂之夾、庾之屬,利射侯與弋。往體寡,來體多,謂之王弓之屬,利射革與質。往體、來體若一,謂之唐弓之屬,利射深。”3賈公彥:《周禮注疏》卷42,第937頁。所謂“往體”、“來體”,即弓體兩端外向彎曲部分和弓體中部內向彎曲的部分。弓的強弱,就在于二體的多寡,往體寡來體多則中部內彎弧度小,弓強,反之則弱。4《司弓矢》曰:“天子之弓合九而成規,諸侯合七而成規,大夫合五而成規,士合三而成規,句者謂之敝弓。”孫詒讓論之甚明:“此四等成規之度,以割圓術言之,合九者其弧四十度,合七者五十一度強,合五者七十二度,合三者百二十度也……凡弓有往來體,則有倨句,故《詩·大雅·行葦》云‘敦弓既句’,毛傳云:‘天子之弓,合九而成規。’是王弧之屬亦得謂之句。此經‘敝弓’,則指極句合三之弓而言,明合三之句直不任用也。”(說詳孫詒讓:《周禮正義》卷61,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564—2565頁。)以貴族之等次配合弓之強弱,恐不可信,唯言弓弧度越大則越弱,則是。這是因為選用的干材越優良,則弓的鉤曲度越小的緣故。5楊泓:《中國古兵器論叢》,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203頁。王弓、弧弓的射力最強,故可用以射甲革、椹質。夾弓、庾弓射力最弱,所以用于近射犴侯或鳥獸。唐弓、大弓射力中等,可以射距離較遠的目標,故運用范圍最廣,學射者、使節等皆用此類弓,戰事所用亦以這種弓為主,因為它與一般人的體力相適應,簡文中用以“射戎”的“隨弓”應即這種弓。而且,夾弓、庾弓用于近射,唐弓、大弓可以遠射,正與上文隨弓的射姿是遠射而外弓的射姿是近射相合。因此,將《祝辭》與《司弓矢》相對照,可知前者之“弓”相當于后者之“唐弓、大弓”,前者之“外弓”相當于后者之“夾弓、庾弓”,前者之“踵弓”相當于后者之“王弓、弧弓”。
既然弓之強弱在于往體與來體之多寡,強弓往體寡來體多,內彎弧度小,弱弓則反是。那么強弓就要比弱弓長,故《弓人》曰:“弓長六尺有六寸,謂之上制,上士服之。弓長六尺有三寸,謂之中制,中士服之。弓長六尺,謂之下制,下士服之。”賈公彥疏:“此即《槀人》所謂‘弓六物為三等’也。士亦謂國勇力之士。”6賈公彥:《周禮注疏》卷42,第936頁。《槀人》亦在《周禮·夏官》,其中云“乃入弓于司弓矢及繕人”,7賈公彥:《周禮注疏》卷32,第857頁。可知“弓六物為三等”即王弓、弧弓等六弓以強弱為三等,強弓長而弱弓短。按《祝辭》中的弓名來說,則“外弓”最短,“隨弓”較長,“踵弓”最長。《弓人》所說的三種長度,分別相當于現在的152、145、138厘米,楊泓、陸敬嚴等先生都統計了春秋、戰國楚墓中出土的竹、木制弓長度,與《弓人》的上制、中制、下制進行比較,對后者的實際可操作性作出了肯定的判斷。陸先生說:
這約可說明當時制作弓的長度與《考工記》中所定弓的長度范圍大體相近,說明書中所定的弓的長度是可行的,但弓的實際長度又不是很嚴格地合于書中所定上、中、下三種長度,有些出入,從楚地的情況看是如此,古代發生這種情況是不足為怪的,同時,這種出入并不影響弓的質量,還可看到上、中制的弓數量都不太多,下制的弓要多一些,這一方面是因為以上有些短弓應是與弩機配套的弩弓,另外或也因為三制中,下制弓與楚人的身高和體力適應之故,如在北方或中原地區上、中制的弓式會多些。1陸敬嚴:《中國古代兵器》,西安: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45頁。

清華簡《祝辭》“三弓”形制、功能及射姿一覽表
可知這種制度大致符合先秦制弓的實際情況,但又并非絕對不變的長度規定。弓的出土地多在楚,而《考工記》是據齊制而言,其間差別當有地域因素在內,且遠短于古制六尺的弓多是竹制而非木制,說明楚國并不以竹為制弓的下材,而是發展了用竹制弓的技術。2關于弓的出土實物與《考工記》所言之間的差距及其原因,可參考楊泓:《中國古兵器論叢》,第203—205頁。考慮到這些因素,我們可以認為《弓人》所言弓的長度分類是大致符合當時實際的。另外,因為《祝辭》是戰國楚簡,所記三弓之名雖與《司弓矢》六弓可形成對應,實際所指的長度范圍很可能與六弓是有差別的。
句于三體,材敝惡,不用之弓也。覆,猶察也,謂用射而察之。至,猶善也。但角善,則矢雖疾而不能遠。(侯弓,)射侯之弓也。干又善,則矢疾而遠。(深弓,)射深之弓也。筋又善,則矢既疾而遠,又深。5賈公彥:《周禮注疏》卷42,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第937頁。
“踵弓”猶言三至之弓、深弓,即弓力強勁、可射深透的弓,故可用以射革甲。
綜上所述,《祝辭》中的弓名、射箭祝辭連同相應的姿勢動作,其所反映的弓的形制、功能以及使用技巧,如上表所示。可見簡文雖短,所能獲取的信息卻相當豐富,不僅印證了《周禮》所載弓按功能、長度分類的可信,而且記述了當時用不同類型的弓射箭的姿勢細節,填補了這方面文獻記載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