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云香
[作者董云香(1984年—),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24]
應劭只給出了“秘祝之官,移過于下,國家諱之,故曰秘也”的籠統說法,并未對此進行更多的分析和說明。筆者認為秘祝“移過于下”被忌諱的原因主要有兩點,具體如下: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
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
漢文帝認為“人主不德,布政不均”才招致日食,并將過錯歸結為“在朕一人”,主動自省,詔令有司舉薦賢良方正,以期廣開言路,匡正治國疏失,這就是遵循“天命”的行為。
國君受“天命”治國牧民,其德行關乎整個國家的命運。首先,君主修德行是享國長久的前提和保障。《尚書·召誥》載:
召公指出:夏、殷因“不敬厥德”而失天命,周應該借鑒他們亡國的教訓。成王初理政事,尤其要注重修德,以此來“祈天永命”。不僅要善待民眾,還要在道德方面垂范世人,這樣才能避免“不敬厥德”,從而實現“受天永命”。
德行是君主承天命治國的基礎,亦關涉他們能否永享天命。“天”對君主德行不滿就會降下“災祥”進行警告,君主則需要通過自省來回應“天”的警告,以期繼續享有天命。秦漢時期的君主意圖通過設立“秘祝”轉嫁咎惡,這本身就已經是嚴重失德的行為,所謂“天命靡常,惟德是輔”,上天只眷顧有德之君,國君失德會使王朝傾覆。雖然設置秘祝是為統治者消災,但消災的手段不是修德祈福,而是嫁禍于人,這種方法違背了人們將異象附會成“災祥”的初衷。“移過”固然是秘祝的職責所在,卻間接地促成了君主失德行為的發生,所以說“移過于下”乃是不可傳出宮廷的政治秘密,為了表示對此事的忌諱,國家將負責“移過”的祝官稱為“秘祝”。
第二,“移過于下”不是愛民之舉。君民關系歷來為統治者所重視,能否做到“愛民”成為衡量君主是否實行善政的標準。《左傳·襄公十四年》記載晉侯與師曠討論“衛人出其君”事件時,提到了君主治國理政的行事原則:
師曠認為“良君”必須做到賞罰分明,愛民如子。衛獻公昏庸暴虐,民眾已經絕望,所以驅逐他的做法并不過分。這里師曠著重強調為政愛民,愛民是良君的本分,是君主必須遵循的原則。先賢圣王都一貫秉持愛民理念,在他們看來愛民是為政之本。《論語·堯曰》記載了圣王的德政,其中有:
堯、舜、禹相繼傳承的訓誡就是愛民,堯告誡舜執政要做到公允,舜進一步強調執政者應順天、愛民,不應使禍患殃及百姓,“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也被夏的君主作為行事準則。除此之外,愛民還要為民消災、致福,《呂氏春秋·適威》載:
要受到民眾的愛戴,為君者要心懷仁義,為民謀利,教之以忠信,致力于為民造福,五帝三王能夠做到,所以他們的行為被后人所效法,受到敬仰。
綜上可見,雖然祝官通過“移過于下”幫助君主推卸了為政不善的責任,卻使天降“災祥”失去了對君主行為的警示作用,直接導致君主忽略自身的德行修養,這是不敬畏天命的表現。同時,嫁禍于人既非愛民之舉,也背離了賢君的道德標準。以上兩點都足以造成君主因失德而無法繼續享有天命,所以國家諱言“移過于下”這種行為,并且將負責“移過”的祝官命名為“秘祝”。
人可以將自己的災禍轉嫁給他人,那么也可以將他人的災禍以同樣的方式轉移到自己身上,代替別人承擔“罪孽”和“痛苦”。商湯祈雨是歷史上記載的最早的“轉嫁災禍”行為,也是君主代民受過的第一例。《尚書·湯誥》謂:
《呂氏春秋·順民》也同樣記載:
商湯禱辭的主旨是:“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余一人有罪,無以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湯向“上天神后”祈禱,請求將“萬夫”的“罪”轉移到自己身上,甚至親自作為犧牲求雨,其愛民之心也可見一斑。
轉嫁災禍行為既能代民眾受過,也可以為君主承擔病痛,周公代武王即是如此。《尚書·金滕》載: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為功,為三壇同墠。為壇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大王、王季、文王。
史乃冊,祝曰:“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祇畏。嗚呼!無墜天之降寶命,我先王亦永有依歸……
武王生病,周公做冊書告于太王、王季和文王三位祖先神,請求“以旦代某之身”。書中通篇陳述利害,周公自稱多才多藝善事鬼神,這方面武王有所不如。但武王“乃命于天庭”,能以德安定四方之民,是合格的君主,于民而言他不可以死;武王繼承周統,主持宗廟祭祀,使先王永有依歸,于國而言亦不可死,所以周公主動提出代替武王去死,以換取武王的康復。從上面兩例亦可知,人的罪過、肉體的痛苦、死亡都是轉嫁災禍的重要內容。
除了轉移罪過和疾病之外,轉嫁災禍還有另一項內容,那就是“代王受眚災”。《周禮·甸師》有:
由表4主成分綜合得分可知,各土壤樣本養分含量由高到低的排列順序為17→28→18→25→23→15→40→24→27→11→33→7→32→1→5→26→3→9→12→10→14→48→2→29→16→31→41→34→38→37→44→4→45→47→21→46→36→20→30→6→13→19→8→43→22→39→35→49→42。
甸師將君主應該承受的禍災轉移到自己身上,讓繼位的君主免災。這種行為表面上看是由甸師主動發起的,但實質上卻和商湯、周公并不相同,商湯和周公是自愿為之,而甸師的身份是周王朝的職官,“代王受眚災”是其分內之事,無論何人居于甸師的職位,都必須履行這項職責,所以甸師“代王受眚災”這種轉嫁災禍行為乃是職責所在,具有不可選擇性。
這里相、民、歲均是轉嫁災禍的對象,司星子韋先后建議宋景公將災禍轉嫁給三者,均被景公拒絕。“熒惑守心”發生之時,子韋提出的“移禍”對象包括了官員和百姓,但子韋本人卻不在其列,這與秘祝“移過于下”的發生前提、消災形式和轉移對象都十分相似,可見在此時“移過于下”的雛形已經產生。
由上可知,春秋時期“移禍”的對象比較廣泛。一般來講,“移禍”通常發生在人與人之間,“移禍”對象既可以是普通民眾,也可以是將、相之類的股肱之臣。除此之外,還有可能是抽象事物,如司星子韋認為宋國的災禍“可移于歲”。這里“歲”代表年成,僅僅是一個抽象概念,沒有具體形態,可見此時“移禍”對象不僅限于有生命的人,也包括抽象的、無生命的事物。
從文獻記載看,秘祝之法產生到秘祝之官出現,歷時彌久,但無論是商湯祈雨、周公代武王,還是君主移禍給將、相、民、歲,以及秦漢的秘祝“移過于下”,從本質上講都是轉嫁災禍巫術在不同歷史階段的實踐。轉嫁災禍方法產生的初衷是嫁禍于人,以求解除精神、肉體上的痛苦,這種方法符合人類趨利避害的本性,因而能夠被傳承下來。同時,人們不僅用轉嫁災禍來移除自身的災禍和痛苦,還以此方法代人受過,解除他人的苦難,商湯、周公即躬親踐行。但是這種為他人犧牲自己健康甚至生命的行為畢竟是少有的圣人德行,因而商湯禱雨、周公代武王的事跡才會被后世所記錄和褒揚。
及至秦漢時期,出現專司轉嫁災禍的職官——秘祝,秘祝幫助君主嫁禍于人,目的是維持王朝的統治長久。秘祝的設置是君主利己本質在行政操作中的具體體現,這種行為不但得到皇帝授權,而且借助國家強制力實施,從此將“上”的“過”轉移給“下”成為固定模式。在這種專門為統治者服務的模式下,君主是唯一的受益者,官員和百姓淪為君主轉嫁災禍的指定對象。筆者將統治者推行的這種只為君主謀福的模式稱為“利己模式”,這種模式在西漢運行三十余年后被漢文帝廢止。
西漢建國后,秘祝存在的合理性并沒有遭到質疑,這是因為漢建國之初,百廢待興,職官制度基本沿用秦制。在“漢承秦制”這個大前提下,有利于統治的一切設置,包括秘祝,都被保留下來,但隨著政治制度與政治實踐的不斷磨合,加之漢初一直致力于“反秦之弊”,一些不符合統治需要的秦制便逐漸被剔除,秘祝亦在其中。從前文中的官方詔書來看,秘祝被裁撤是因其“移過于下”行為與文帝的禍福觀相沖突,但進一步探究我們就會發現,裁撤秘祝是漢文帝施行“德政”的實踐之一,這也是裁撤秘祝的深層次原因。漢初以黃老思想為指導,注重與民休息,文帝統治期間更“專務以德化民”,先后廢除了一系列不利于統治的制度,詳見上表:

上表中為文帝施行“德政”內容,“除收帑諸相坐”使無罪之人不至于淪為奴隸,“除肉刑”直接減少了對罪犯肉體的摧殘,“除誹謗妖言罪”不但保證了言路暢通,還減少了因言獲罪現象的發生。“除秘祝”也是文帝愛民、恤民的體現,秘祝雖然為皇帝推卸為政不善之責,卻依靠“移過于下”來嫁禍人民,既不順民心也不合天意,“禍自怨起,而福由德興”是不變的“天道”,所以文帝謹遵“天道”,廢除秘祝,親自承擔咎惡,廣布德行,以期永享天命。
鄧太后抱恙時的“左右憂惶,禱請祝辭,愿得代命”、戴峰自焚求雨、公沙穆以身禱罪都是對轉嫁災禍方法的繼承和延續。雖然秘祝在西漢初期已經不再設立,但以上諸事例說明秘祝轉嫁災禍的方法在東漢依舊盛行,可見秘祝不僅“源遠”而且“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