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宗錫
評彈藝人過去稱聽眾為衣食父母,這是從謀生的角度說的。從藝術的角度講,聽眾是審美的主體,評彈是其審美的對象。評彈沒有了聽眾,便喪失了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聽眾對評彈藝術的形成、存在和發展,有著不可取代的必要性和重要件。
一般說,評彈編演人員是藝術的創造者,聽眾是藝術的欣賞者。然而,評彈直接面對聽眾的現場演出,使聽眾同時成為演出的支持者和評論者,更是其藝術創造的參與者及合作者。
說是欣賞者,這是較易理解的。作為一種綜合性的視聽藝術,有人把演出對受眾的功能歸結為:“感官的享受,情感的宣泄,心靈的凈化,知識的豐富,情緒的愉悅。”可以說是作了基本的概括。有的老聽客稱之為“人生一樂”,他們把聽評彈作為了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為生活帶來樂趣的一部分。
在評彈界流傳著不少聽客聽書入迷的逸事傳聞。有人坐在水缸蓋上聽書,不慎翻落缸里,半身浸濕,仍不愿為了換衣服而離開,堅持聽到結束。有人家里孩子來喊,說是有要事,要他回去,他卻說,不能因為家事,誤了我正在聽的國事。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上海評彈團每上演新排的中篇,排隊買票的人繞場數匝,有時竟要通宵排隊。在江南水鄉,每有響檔開書,附近河浜中鱗次櫛比地停滿了船只,其熱鬧擁擠猶如廟會、節場。
這些熱情聽眾,既為了聽故事情節,更是為了欣賞藝術。人物、情節和書中的關子、懸念,只有通過優美藝術的表演,才能吸引人。當其以內容美,融合于藝術美之中時,才給聽眾更大的欣賞樂趣。對此,評彈聽眾是明確的。他們難得稱是去聽某某說部書,而總是稱去聽某某演員(比如,他們一般不說去聽《玉蜻蜓》,而是說去聽蔣月泉)。我曾對一位名家先生打趣說,人家不是來聽你的書而是來聽你的。人家也不是來聽你的,而是來聽你的藝術的。他沉思了一下,點頭稱是。
演員是藝術的載體。聽眾賞悅藝術,同時也萌發了對演員的喜愛與欽佩。在聽眾中產生了書迷,也同時產生了演員迷。
在對藝術的審美中,也包含著對善惡的評騭,真偽的辨別。真與善是和藝術的美相輔相成的,聽眾要求看藝術中的真與善。聽眾欣賞藝術,也要求新鮮、新意、新奇。演員中流傳著“勤復必漂”的藝諺,就是說,缺乏新鮮感的重復演出是要為聽眾所厭棄的。但新是要以藝術的提高和發展為前提的,聽眾認的主要還是藝術。提倡編說現代題材,這是領導層為求開拓評彈書目的題材、發展評彈藝術的表現力所作的考慮。對聽眾來說,現代題材又具有較好的藝術的書目,固然歡迎;現代題材而窳劣粗淺,那就不如藝術性高的其他題材的書目了。據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高層中的江浙人士,思念家鄉,收羅大陸編演的評彈節目的錄音去聆聽。即使是表現革命題材的,只要是藝術上乘的,照樣歡迎。而“文革”期間,編演的樣板化評彈,由于違反并破壞了評彈藝術,被聽眾斥為“評歌評戲”,而受到唾棄。連熱愛評彈的陳云同志“一九七五年,到了上海……在收音機里聽到評彈,已改得不成其為評彈了,很掃興”。(見《陳云同志關于評彈的談話和通信》第84頁)。所以掃興,就因為在審美活動中,引起聽眾的興趣的主要是藝術。
聽眾的興趣是各有偏愛,各有側重的。猶如對于飲食,各有各的口味。對說噱彈唱,其愛好也常人人不同。對于書目和藝人的風格,更是各有所好。還有的偏愛傳統,有的側重新編,有的崇尚典雅,有的喜歡通俗。真如俗語說的“百貨中百客”。而且聽眾的興趣隨著年齡、經歷等變化是會轉化的。并且有人趣味寬廣,有人就相對褊狹。正是由于眾多的聽客有著眾多的審美趣味,才護育出多種藝術手段、多種藝術風格的齊放和共榮。寬廣的趣味點燃起熾烈的喜愛藝術的熱情。可是,褊狹的口味凝結為偏愛,能使聽眾對一門藝術、一位演員,其藝術風格愛得執著,愛得專一,愛得風魔。所謂書迷,演員迷,都是狂熱的愛好者。這種狂熱是催發藝術繁榮的動力。
另一方面,由于聽眾的文化素養、生活體驗和審美經驗的不同,我們不得不承認,聽眾是有著不同的欣賞水平的。借用圍棋的術語,可以說聽眾可以分成許多“段位”。初聽評彈者,對其中的一些方言俚語以及程式化表現手法,還不很熟悉,有的邊聽還要邊揣摩。而資深的老聽客熟諳了評彈的藝術特性,所謂“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對名家響檔的精彩演出聽得多了,見聞既廣,其欣賞水平也就高了。對那些資深的聽客,內行稱為“老耳朵”。過去,舊式書場,在前排正中設置一長形方桌,稱“狀元臺”,一般成了資深聽客的固定專座,以示書場和演員對一些老聽客的尊重。這些聽客的欣賞標準較高,偏重于技藝的賞析和理念的鑒識,但往往好挑剔,難滿足,反應也較冷。與狀元臺上的聽客不同的,有一些聽客是“聽站書”的,或稱聽“戤壁書”——由于悄然佇立在墻腳邊,也被謔稱為“聽英烈(陰立)”。這是一些買不到或買不起書籌、書票的聽客,但往往是聽眾中聽得更入神、更著迷、更熱情的一群。不同層面、不同段位的聽眾,所獲得的審美感受和愉快是各有千秋的。資深的聽客,深諳評彈美學的三昧,自能識深鑒奧,審美的感受既多,興味更濃。但是那些初入門的,和聽“戤壁書”的,常能熱忱投入,酣然動情,陶然忘機,進入深沉感受的境界。
當然,聽眾也是有其情趣高下的。二十世紀上半葉,在上海這樣的都市里,書場中就出現過以藝人色相為吹捧追逐目標的聽客,這是十里洋場的一種畸形現象。那些在藝術欣賞中摻雜了淫色、情愛等目的的,只能說是聽客中的另類,已不屬于正常聽眾的范疇了。
一般聽眾對評彈的欣賞是要求有充分自由的。也可以說評彈聽眾醉心于這門藝術,多少也是中意于欣賞時所享受的自由。他們不但能自由地選擇演員,還能自由選擇進場和退場的時間。當演員表演的書情書藝不能吸引或滿足聽客時,他們可以隨意抽簽退場。在幾檔演員同場合作時,聽眾可以在愿意聽的檔子上臺時進場,或者在不想聽的檔子上臺時,到休息室及場外抽煙閑談。以前的年終會書,就有著尊重聽客自由的習俗。聽客可以湊足了書籌款,要演員“翻牌子”連說一段,也可以叫“絞手巾”、“倒面湯”,催演員下臺。
“接冷嘴”也是過去聽眾聽書時的一種自由,實在便是聽眾的直接反應和評論。據說以前有演員說書中忘了交代如廁后蓋上馬桶,下面聽客便喊“臭得啦”。再有一位演員上臺自謙說,自己書藝不如名家響檔,列位聽名家如吃山珍海味,聽我的書只能算吃“鷦鴣菜”。“鷓鴣菜”是當時一種兒童吃的驅蛔蟲藥。由于其比喻不當,臺下便有人接冷嘴道:“當伲小孩童嗎?”
上述的一些習俗,令人看來未免缺乏對演員藝術勞動的尊重。然而,這里多少強調著文娛活動以及藝術欣賞所需的一種自由意識,同時,也構成了評彈演出中演員之間的競爭體制。這對過去評彈藝人的奮斗提高,也是具有一定促進作用的。
上世紀五十年代,上海評彈團受國外劇團來滬演出的影響,曾在演出中篇時,推行幕間入場的制度,聽眾很難接受,最后只得放棄。聽眾只服從藝術欣賞所需的約束,當他們為藝術所感染、興味盎然時,他們自會屏氣凝神,注目側耳,悄然無聲的。
舊式書場,大抵與茶館合營。聽評彈都能飲茶。有的還能吃零食點心。建國后一段時間,書場里也還保留著這種習慣。后來,零食點心取消了,而吃茶仍一直保留著。這些也是聽眾喜歡的一種自由。這也正是藝人與聽眾共同達成的默契。飲茶、吃零食沒有大的聲響,非但不妨礙視覺聽覺的審美樂趣,而口舌的快意,還有助于增加其視聽的愉悅。
聽眾是藝術的欣賞者,同時也是評判者。上面提到的“狀元臺”上的老聽客,往往就是一些資深的評論家,他們為藝人所尊重和敬畏。在缺乏傳媒輿論的社會中,聽眾的“口碑”議論,常具有權威性的影響。這種評論有時是即興的直接的。那就是藝人常說的當場“扳錯頭”。在《蘇州》雜志一篇關于評彈的隨筆中講到,“一位年輕先生”說書時有許多“話搭頭”,小落回時收到臺下遞上來的一個小紙包,打開一看,是一把西瓜子和五香豆,并附打油詩一首:“多少‘奈末’、‘老實講’,好像念經老和尚,瓜子豆粒代記數,請你自己數清爽。”這也可說是一種“扳錯頭”吧。
作為評判者的聽眾,在聽書過程中,對演出的感情上的共鳴和理性的評騭是互相交織的。作為評論者,他們鑒裁著書中人物和倫理道德的是非曲直,判斷著說書人的邏輯理念和觀點,同時也品評著演員技藝的優劣高下。這一切或在現場,或在散場以后,通過多種渠道反饋給演員。正是這種群眾性的評論、口碑成為推動評彈藝術不斷提高的一股小小的力量。
聽眾除了是藝術的欣賞者和品評、鑒定者外,也還是藝術創造的合作者和參與者。不作人物化妝、以本色直面聽眾的評彈演出,能在直接交流中,為聽眾參與其藝術創造提供很好的條件。在演出中,演員根據聽眾的情緒反應及時地感受到他們的情感態度,領會到他們的審美理想,進而激揚起演員的創作熱情,使其靈感活躍,激情噴薄,于是他們表現的形象更為豐滿,語言更為生動,并有不少神來之筆,即興發揮,華彩唱段,連珠妙語。評彈演員有一條重要經驗,凡是新編書目,一定要先到聽眾中去演出,業內或稱為“磨刀”,認為多次演出,才能夠“出包漿”。這就說明其藝術創造需要聽眾的合作和參與。
戲劇,有以寫出腳本為一度創造,經過排練為二度創造,而于演出中接受觀眾的交流、反饋為三度創造的。評彈可以說每次演出都具有三度創造的性質。所以人們說評彈是活的藝術,每一場演出都是一次藝術創造的完成。而這創造只有在聽眾的合作下才共同完成。
在評彈藝術的發展過程中,其豐富多彩的表現手法(包括其程式化的表現)可以說也是在聽眾的合作和支持下,逐步發展創造的。在聽眾的積極的審美過程中,存在著感知、想象、聯想、情感體驗、理性思考等多種心理活動,而想象往往是在諸種心理的協同作用中,較具關鍵性的。
美學家們在將藝術根據審美特性作分類時,雖然只把文學,由于其作為審美手段的詞語“只是觀念的符號”,而定為“想象藝術”,其實,對于任何藝術的審美來說,想象這一心理活動都是不可或缺的。正是由于有了聽眾基于其生活體驗和審美經驗所發揮的想象力的合作,不作人物化妝,也無舞臺裝置的評彈表演,通過演員所作的程式化、虛擬性的手面動作、道白以及口技等,使生動的場景和人物呈現于聽眾之前。
對于其藝術創造,聽眾的參與和合作還不僅是在于其表演的范圍,也是進入于其文學腳本的領域的。評彈書目中有著許多性格鮮明、形象生動的人物。正是演員在演出、揣度和根據廣大聽眾強烈的情緒反應,在與聽眾的直接交流反饋中,領會其審美取向,逐步創作刻畫而成的。在這些受到聽眾喜聞樂見的人物身上,正灌注了融會了演員與聽眾共同的愛憎、理想和興趣。評彈中許多濃墨重彩、性格突出的典型人物,不能不說都是大眾體驗、共同提煉的成果。
此外,評彈演員輕裝簡篋,“背包囊,走官塘”,其食宿一般都在與茶館合營的書場里。早晨與聽眾在茶館內飲茶相敘,下臺后,還在宿舍里接待聽客,切磋書藝。即使在城市里,演員也有利用落回、休息與聽眾接觸交談的習慣。于是,熱心聽客對書目內容和書藝總會有所評點,有所建議。聽客來自四面八方,從事多種職業,有的文化修養較高,有的見多識廣。聽書之后,各抒所見,以補演員的不足。許多書目中的巧對、謎語、詩詞以及柬帖、訴狀、藥方等,常能得到專業人士的潤飾、補充,甚至代擬。楊振雄初說《長生殿》時,名演員俞振飛、名票徐凌云都是座上常客。散場之后,楊振雄虛心求教,獲益良多。這些都可說是聽眾對藝術創造的支持和參與。
聽眾中還有不少人由熱愛而成為藝術資料(史料)的收藏者、研究者,更有的學習彈唱說表,成為票友。若以“段位”論,當然,這是屬于段位較高的。我曾遇到過不少人,收藏有某一名家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所演唱的同一書目的音像資料,并能道出其演唱上每次的變易、改動和發展。其研究的細致,鑒賞的精深,竟有超越于演員本人的。“文革”期間,評彈藝術受到摧殘,傳統書目、書藝均被禁錮,演員頻遭迫害,遠離演出,到“文革”結束,有的演員已步入垂暮之年,原先熟諳的書目、技藝,由于心存余悸,生疏而淡忘。這時,一些老聽客和票友,卻能提供線索與啟發,幫助他們找還遺忘的語句、篇什和感覺,重新記起那些藝術手法。這或可說是“禮失而求諸野”吧,是資深的老聽客在記憶里儲藏和保存了珍貴的藝術財富。
由于評彈長篇逐日演出,聽眾大抵成為書場的“坐莊聽客”,每日相敘,互相結識。其中有的建立了深交,成為摯友。據說,還有的異性聽客,在聽書時產生了愛情,結為伉儷。也有的,在書場交流信息,成了合作伙伴。書場中集結起了特殊的聽眾社會,將其凝聚到一起的正是有著引人入勝的魅力的評彈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