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傳統農業生產鄉村社會中,人民調解員的身份具有多重性,即同時承擔多種鄉村角色,在鄉村具有較高的權威和認同。人民調解員不僅在鄉村糾紛調解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在鄉土社會治理具有引導示范、秩序修復、溝通的功能,是鄉村社會治理的重要環節。
關鍵詞 權威 鄉村精英 調解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3年云南省教育廳“基層人民調解的實證研究:以曲靖為例”( 2013Y00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盧燕,曲靖師范學院政法學院,講師,法學碩士,主要從事法社會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D9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592(2014)12-209-03
人民調解員是人民調解委員會聘任的工作人員,其工作職責是通過說服、疏導等方法,促使當事人在平等協商基礎上自愿達成調解協議,解決民間糾紛。雖然《人民調解法》對人民調解員的身份予以了明確界定,但鄉村生活中人民調解員可能具有多重身份(如同時擔任治安信息員等),其在調解民間糾紛的同時,引導、修復、塑造著鄉村秩序,既是鄉村中的權威,也是鄉村治理的重要環節。人民調解員在鄉村治理中的作用與其個人能力(魅力、風格、態度、方法)、司法行政部門(司法所)的指導(學習、培訓、待遇)和鄉村社會環境(鄉村結構、經濟模式、民族構成)等因素相關。本文采用個案的研究徑路,通過對傳統農業生產模式下的(苗族、漢族)散雜居少數民族村莊人民調解員老張的長期交流、觀察,了解其在鄉村社會治理中的功能。
一、人民調解員在鄉村治理中的角色
老張(男、漢族,生于1946年)是曲靖市馬龍縣K村人民調解員,1986年擔任人民調解員,至今已29年。老張所在村委會是鄉上唯一的少數民族(苗族)村委會 ,該村社會秩序良好,自20世紀80年代至2010年無糾紛訴至法院 。老張是所在鄉10名人民調解員中年紀最大、工作時間最長。在擔任人民調解員之前,老張有過多年的村務經歷 ,在擔任人民調解員時也承擔了多種相關職務 (如派出所的治安信息員),并多次獲得各級表彰(2010年被司法部評為全國模范人民調解員) 。工作29年中,老張月收入從70元(1986年-2005年)到300元(2006年至今),2006年至今每年還有有幾百元到上千元不等的“以案定補”費。
雖然老張在村委會有四種頭銜(調解員、治安信息員、小學治安副校長、老年體育協會主席),但村民對老張身份的認知與其擔任的職務、頭銜不一致。首先,老張承擔的有些工作難以開展(如老年體育協會主席一職,因時間、經費、場地等原因難以實際運行),是形式上的頭銜。同時,雖然老張的工作主要可以劃分為兩部分,即人民調解(司法所主管)和治安信息(派出所主管),但村民對其工作的認知是含混的,即村民難以區分哪些工作屬于調解員職責,哪些工作屬于情報信息員的范疇。根據生活經驗,村民遇到糾紛主動找老張,他們認為老張是“搞調解的”。由此可知,雖然老張有多種鄉村“頭銜”(身份),但其在村民心中的角色定位是人民調解員。
然而,村民對老張人民調解員的身份定位與法律上的定位也是不同的。根據《人民調解法》的規定,人民調解屬于民間糾紛解決機制,人民調解員是民間糾紛私力救濟的調解主體。但是,在村莊走訪期間,一些上年紀的村民稱呼老張為“老公安”。在吃飯聊天過程中,有的村民多次表達期望老張向政府轉達當地苗族的教育問題。這些現象說明,在不少村民心中,老張是“吃公家飯”的,是公家人。村民對老張身份認識的偏差顯然不是知識短淺的偏見。本質上看,由于人民調解員與司法所、派出所的指導與被指導關系,其與純粹的民間調解機制顯然不同,屬于國家權力的衍生領域。調研中,許多人民調解室的設置與法庭相似,其初衷是期望通過與法庭趨同的設置營造民間調解的“正式”色彩,提升人民調解的“公信力”。
言至于此,老張在鄉村社會中的身份是否是誤讀的“公家人”呢?這僅說明了問題的一部分。老張在村內具有很高的威信:村民遇到糾紛主動找老張;在苗族村民家吃飯,老張總是尊貴的客人;漢族村民買賣房屋時,請老張代為撰寫協議;企業交付村民小組補償款邀請老張作為見證人……衛生所、學校、教堂、煙點(煙葉收購站)、村委會工作人員對老張都很尊重。老張作為一名普通漢族,如何能在散雜居苗族村莊獲得如此高的社會認同呢?走訪發現這與三方面因素相關:首先,老張參與鄉村事務頻率高、范圍廣,從解決各類糾紛到參與修路、拉電線、土地分配等,老張是鄉村重要活動中最活躍的主體之一,不同年齡層次的村民與老張都可能通過各種方式打交道,其在工作中的表現贏得了良好的社會聲譽。其次,老張29年堅守在人民調解崗位上,雖然年過花甲,他仍然堅持在鄉村行走,這種堅持、工作態度不僅感染著村民,也是村內的模范。再次,老張雖然經歷坎坷 ,但對子女的家庭教育成功 、生活幸福,這在當地是表率。老張深受傳統道德影響,他很看重自己的社會聲譽,在生活、工作堅持“言出必行”(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老張是能辦事、能解決問題的鄉村能人(精英)。
綜上,老張在鄉村治理中的角色是“混合型”的鄉村權威,其社會認同與他的身份(調解員、信息員等)相關,更與其生活、工作中的個人表現密切關聯。老張既是國家權威在鄉村的符號,也是傳統鄉村道德、文化的表征。這種混合型的權威譜系是老張對鄉村社會治理產生影響的重要基礎。
二、人民調解員在鄉村治理中的工作方法
老張的工作方法主要是兩方面,即鄉村秩序的整體防控與個案調解。這兩塊工作表面看去涇渭分明,即鄉村秩序整體防控屬于派出所“情報信息員”工作,個案調解是“人民調解員”的工作范疇。然而,實際情況卻是兩塊工作相互支撐:社會秩序整體防控機制構建得當,村莊糾紛數量就相對減少;另一方面,個案的有效調解是修復村民關系、促使村莊利益合理分配的重要環節,也是鄉村秩序調整、重構的重要路徑。
村莊秩序整體防控是指通過入村走訪、宣傳、重點交流的方法,掌握村莊內部的關系和結構、了解民情民愿、發現安全隱患,以實現提前預警、及時消除矛盾、促使村莊秩序良性發展。與其他人民調解員相比,老張非常重視村莊秩序的整體防控,他認為經常在村莊走訪,能縮短與村民的距離,強化村民對他的好感和信任。村莊秩序整體防控中,老張的對策是廣范圍與抓重點相結合。廣范圍是對各村、各農戶、企業、學校、教堂、衛生所等人員、場所逐一走訪,并運用廣播宣傳防火、防盜、交通安全等知識。抓重點即保持與村內關鍵人物(村長、會計、黨員、老年人、教堂負責人等)的密切聯系:通過與這些傳統村莊權威接觸、交流,強化他們的安全防范意識,使之成為村莊秩序良性發展的典范;與他們建立良好的信任、合作關系,為工作落實和糾紛調解提供助益。另一方面,對村內安全隱患大的場所或突出問題重點防控,如對安全隱患大的企業多次走訪、了解企業的發展及安全生產情況;對5個苗族村莊的飲酒問題、早婚問題給予重點關注,運用廣播、文藝表演(快板)、入戶交流的方式,引導村民轉變飲酒觀念,倡導晚婚晚育等。同時,老張尤其關注老年村民的生活,不僅關注老年人的子女孝養問題,而且引導老年人老有所為(鼓勵不能出門干農活的老年人在家看門,防止外來人員在農忙時到村內作案)。老張通過入村、入戶走訪,不僅對村民的脾氣性格、家庭關系、社會網絡有了較好的了解,而且在走訪中對苗族的風俗習慣也有了較為全面、準確的認知。
另一方面,老張在多年工作實踐中形成了一套有效的調解方法。首先,個案調解中堅持公平、中立的立場,老張認為不論當事人與自己親疏遠近、能力大小、脾氣性格差異,調解的起點只能是事實本身。其次,糾紛調解中運用的規范來源于兩方面,即法律(老張通過司法所培訓、自學獲得的法律知識)與習慣并舉。例如在漢族退婚糾紛中結合當地習慣,女方提出退婚的調解無效需退賠彩禮,男方提出退婚調解無效不能要求退賠彩禮;在苗族、漢族墳地糾紛中,既充分尊重漢族的殯葬習俗,又適當結合法律規定對占用的土地、青苗進行補償等。再次,個案調解中老張總是親臨案發現場,結合雙方當事人的陳述、證人證言和糾紛現場的客觀情況了解案件前因后果后,分析當事人的脾氣性格及心理訴求,結合不同案情邀請相關人員參與調解(如家庭糾紛中邀請雙方當事人的父母、家族長輩參加;宅基地糾紛中邀請土管員、村委會書記、村民小組長參加等),充分結合冷(讓雙方當事人情緒緩和一段時間后再調解)熱(及時調解并督促履行)調解法、分階段(梳理復雜糾紛不同發展階段雙方當事人的是非對錯)調解法、對面與背面調解法,促使當事人達成條件協議,并及時制作調解協議書。同時,老張重視調解協議達成后的履行,對于能及時履行的案件,督促當事人及時給付;對于延遲履行或約定履行期限的,老張總是通過電話或上門走訪的方法,敦促當事人履行。最后,在糾紛調解中,除了技術和方法的嫻熟運用外,老張注重修復當事人的關系、情感,如對家庭糾紛等案件注重回訪。
綜上所述,老張在村莊秩序整體防控和個案調解中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這兩方面工作相互支撐、彼此呼應,為村莊秩序的良性發展墊定了堅實的基礎。
三、人民調解員在鄉村治理中的功能
人民調解員在鄉村社會治理中的功能與其個人權威、能力和方法相關。調研發現,老張的工作除了對鄉村秩序的整體防控和個案調解外,其參與鄉村事務的頻率極高,在村莊道路修建、企業入村、土地整形、電路搭建等活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究其緣由,乃系這些鄉村活動中極易出現糾紛,老張通過調解糾紛實質地參與在大量村務活動之中。另一種情況是,即使這些活動中沒有出現糾紛,村民小組或村民也主動邀請老張作為“權威”見證人參與其中,如2013土地丈量(土地整形的前期工作)中,各村民小組邀請老張參與土地丈量;2014年1月砂石廠(廠址建在苗族村)老板當著老張的面將當年給付村民小組的補償款(45000元)交予村民小組長等。人民調解員之余鄉村社會不僅是調解糾紛,更重要的是在鄉村秩序的整體塑造具有多方面功能:
示范、引導功能。老張在鄉村擁有較高的權威,這種權威正是村民對其認同的表現。同時,由于老張在村內工作時間長(29年),不論哪個年齡段的村民發生糾紛都首先找老張調解,即村內對老張的認同是廣范圍的。同時,老張是鄉村能人,且深受傳統文化、道德影響,在與村內傳統權威主體及村民的交往過程中,老張有意識地將自己做人、做事的理念傳達給村民,這在鄉村社會具有示范作用。例如,老張在苗族村民家吃飯過程中,提醒村民適度飲酒;在參加苗族婚禮過程中,結合自編快板《晚婚好》的表演向村民傳遞晚婚晚育的理念。老張在鄉村事務中的廣泛參與,加之其自身作責的鄉村精英形象,不僅為自己贏得了良好的社會聲譽,也對鄉村秩序的良性發展發揮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修復鄉村社會關系。在擔任人民調解員的29年中,老張調解了上千件不同類型(婚姻家庭、鄰里、意外傷亡、土地、用工等)的糾紛。這些糾紛主體既有漢族也有苗族,既有村民間的糾紛,也有村民與村民小組、家族、企業的糾紛,還有本村村民與外村村民、家族的糾紛。在糾紛調解中,老張注重案結事了,為糾紛雙方當事人社會關系的修復搭建橋梁。另一方面,老張在糾紛調解中注重對當事人的情感關懷,例如在調解苗族村民與村民小組的宅基地糾紛中,老張認為不僅要解決糾紛,還要充分考慮當事人的具體情況(母親殘疾、土地面積少、外出務工),消除當事人的后顧之憂。
溝通功能。這里的溝通是指在具體糾紛解決之外,積極協調村民與村委會、村民小組與企業、村委會與上級部門的關系。例如,老張連續4年向企業(砂廠)推薦過年放假期間的值班人員,他總是優先考慮家庭生活困難、道德品質好的苗族老人(如老黨員)。這樣,不僅能讓村民獲得一筆可觀的收入(值班10天約800-1000元),也能加強村民對企業的好感。同時,老張1998年在擔任人民代表期間,多次提案反映苗族教師短缺問題,提案最終得到采納,苗族小學當年招聘了4名苗族教師,解決了學校雙語教師短缺的瓶頸。同時,老張作為派出所情報信息員,及時將村莊中的治安信息向派出所反映,并能在糾紛解決或工作協調中及時獲得派出所、司法所的協助。綜上所述,老張不僅是一名調解員,也是鄉村的重要溝通渠道。
綜上所述,人民調解員在鄉村社會中是一種混合型的權威,其在解決糾紛的同時,對鄉村秩序的發展發揮著重要的示范、恢復、溝通作用。當然,老張不僅是鄉村能人,也是人民調解員中的精英,其不僅對工作擁有滿腔熱情,而且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在鄉村社會治理中發揮著重要功能。
注釋:
K村委會內轄9個村民小組,5個苗族村民小組、4個漢族村民小組,2012年該村總人口2321人,苗族1048人,漢族1173人。
2011年至今有2件糾紛起訴至縣法院,分別是2011年的贍養糾紛和2012年的傷害糾紛,兩件糾紛都發生在漢族村民小組。
老張擔任過自然村的小組長(1976-1982年)和自然村副村長(1983-1985年)的工作。
老張是派出所情報信息員(2006年至今)、村委會苗族小學治安副校長(2006年至今)、村委會老年體育協會主席(2009年至今),于2013年9月成立個人調解工作室。
老張自1982年至2013年先后獲得各類榮譽11項,鄉級3項、縣級5項、市級1項、廳級1項、部級1項。
“以案定補”是司法行政部門根據人民調解員調解糾紛的數量、質量、糾紛難易程度、社會影響、規范化程度等給予調解員的補貼資金,2013年老張調解各類糾紛49件(簡易32件、重特大5件、一般12件),共獲得以案定補費約1700元。
老張17歲時,母親病逝,加之父親病重,其毅然承擔起家庭重責,與父親撫養3個弟妹長大成人;47歲時第二個兒子在工作中意外去世。
老張的大兒子是村委會第一個大學生,小兒子是村委會第三個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