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海
上個世紀70年代以來,系譜學已經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一種重要方法,在哲學、法學、社會學、歷史學、文學都促成了學界研究的范式革命和格局更新。系譜學最具顛覆性的一面在于,它質疑整個話語等級體系的理論霸權,解構一切看起來可以自圓其說的本質設定,并且通過一系列還原瓦解話語、知識與權力之間的共謀關系。追溯系譜學的學術淵源,福柯強調自己系譜學的靈感主要來自尼采。在《論道德的譜系》中,尼采張揚了一種完全區別于西方傳統道德的全新思維,不把理性作為道德規范的基礎,而是強調最自然的感情、欲望、心理甚至病理因素的作用,認為這些才是探索和揭示道德的根本出發點。《論道德的譜系》中的這些思想都對福柯有直接的啟發,成為福柯的系譜學思想方法的重要源頭和理論背景。在福柯的研究中,尼采提出的問題與其自身的思考進行了新一輪的整合,譜系的概念和運用也因此呈現出更為復雜和微妙的走向。
法國著名學者吉爾·德勒茲曾經這樣歸納系譜學的定義:“系譜學既指起源的價值,又指價值的起源。它既反對絕對價值,又不贊成相對主義或功利主義價值。系譜學意指價值的區分性因素,正是從這些因素中價值獲得自身價值。因此,系譜學意味著起源或出身,同時又意味著起源時的差異或距離。它意指起源中的高貴與卑微、高貴與粗俗、高貴與頹廢、高等與低等——這些是真正具有系譜學意義和批判意義的因素”。①福柯在考察尼采的譜系學概念的時候,在“出身”和“源起”的問題上也表現出與德勒茲相似的判斷,福柯認為尼采曾經在多種意義上使用起源、來源、誕生等等詞匯。福柯注意到《論道德的譜系》序言中使用“起源”時出現了微妙變化:“在尼采那里,我們發現對Ursprung(起源)一詞有兩種用法。第一種不加強調,而且它可以與其他術語例如Entstehung(出現)、Herkunft(出身),Abkunft(來源),Geburt(誕生)替換使用。例如在《道德譜系學》一書中,Entstehung或Ursprung都同樣可以用來指義務或負罪感的起源;并且在《快樂的科學》中討論邏輯和知識時,尼采對這兩者的起源都不加區別地使用了Ursprung、ntstehung或者是Herkunft。②當尼采試圖考察道德偏見的起源時,他用的是‘出身’這個獨立的術語而并非以‘起源’來表達它的意思”。③福柯在這一能指的調整中領悟到尼采的用心:尼采希望可以明白準確地顯示出他對‘出身’和‘源起’兩個概念的有意區分。這種差別化的處理在一本提出“譜系學”命題的著作中顯得意味深長。福柯沒有同德勒茲一樣在譜系學的意義上衡量“起源”和“出身”,而是敏感地發現這代表了尼采本人對本源觀念稍嫌曖昧的立場——尼采對事物“本源”的執著,在某種程度上這昭示出尼采對個體權力意志和抽象主體性問題的關注。
這種對詞意的敏銳的觀察和體悟上的差異,讓福柯的系譜學與尼采的譜系概念之間既存在關聯,也出現分野。尼采的系譜學主要用來分析道德的起源,而且尼采本人依然保持對具有一致性的本源的強烈傾向性,盡管尼采在《道德譜系學》中用各種放肆的嘲笑和離經叛道的表述來彰顯作者對于現世道德的僭越,并且這種思想觀念的革命已經演化成深刻的顛覆,但是尼采依然對古希臘的悲劇精神保持著長久的好感,字里行間回蕩著古希臘時代的英雄主義情懷;福柯把主要用于道德分析的系譜學處理成一種應用更為廣泛的哲學方法,為各種事物重新建立關系圖譜,相信系譜學作為一種分析方法主要運用于關系或者事件的考證,這種方法放棄了現代理論所使用的表層/深層的二元模式和常見的因果邏輯。與實證主義方法不同,福柯拒絕了社會事件的連續性、同一性的宏大敘事方式,試圖從微觀的角度去重新審視構成龐大復雜社會系統的每個局部環節,尤其是關注那些被歷史長期遺忘了的、受到誤解的、遭到社會排斥的、處于權力邊緣的所謂話語。
在尼采的譜系學框架中,道德譜系方法通過追本溯源,區分了奴隸道德、教士道德、群畜道德和主人道德、高貴者道德等幾種道德類型,完成了對歐洲社會道德譜系的梳理。在這種整體爬梳中尼采創造出一種譜系學的觀念論,這就是后來曼海姆在《意識形態與烏托邦》界定的一種烏托邦式意識形態。在某種程度上,尼采的譜系是一種觀念的虛構和人格的類型學,而且在尼采的研究中他只肯定一種希臘羅馬的人格精神類型的首要地位,肯定這種人格類型在歷史上的永恒輪回。在上述重點文獻中,尼采表明他創建這一道德譜系的使命在于建立一種有別于基督教的古代希臘羅馬文化,并且以古希臘羅馬的精神反對基督教的禁欲主張,提倡靈肉的完美結合。而福柯的權力系譜學放棄了尼采的道理譜系這樣一個預設好的起點以及先知的教導立場,另辟蹊徑完成了一個審美的客觀立場轉換,這兩者的區別在于——尼采常常把道德與社會制度建立在個體行為者的策略中,而福柯視一切主觀意圖動機為沒有主體的策略性結果,不是其源泉,正是尼采對于起源的關注和出身問題的差別化處理,顯露出系譜學作為歷史分析方法的目的所在。
作為哲學家,福柯沒有表現出對于史上大哲學家思想的迷戀,也不熱衷討論傳統的哲學概念,而是關注考察瘋癲、疾病、犯罪和性的歷史。他從西方文化的微末處來審視考量現代西方社會的文化和社會結構及其權力關系,法國著名史學家韋納稱福柯為“純粹的歷史學家”,哲學家德呂茲稱福柯為“一種哲學研究方式的開創者,這種研究方式本身是全新的,同時也復興了歷史學”。在尼采和福柯的學術視野中,歷史都占有重要比重,但是在譜系確立的過程中兩者則呈現出對本源的不同構想,這種差異進而彰顯出研究者不同的歷史觀念和思考基點。
立足強調歷史的意義與客觀性的時代,尼采在歷史研究中更堅持強調歷史的“限度”。在歷史研究中,尼采相信無論針對民族還是個體歷史都是有重大意義的,但是要有分寸感,如果人們的歷史感超過一定的限度,就會傷害個人、民族,甚至整個文化體系,因此,歷史書寫的導向一定是具體社會生活,并且這種生活的客觀性促成了“回憶”應有的底線和幅度。在《歷史的用途與濫用》的序言中,尼采借歌德之言開門見山地指出歷史作為奢侈品是必須痛恨的,并且將傳統歷史依據其作用劃分為三種:紀念的、懷古的和批判的。④
因此,在這樣的整體認知層面下,尼采認為對于擁有行動力與斗爭欲望的人,紀念的歷史是最為重要的。“如果有一個想做出偉大作品的人需要過去,他就會通過紀念的歷史使自己成為過去的主人;能夠對傳統的和可敬的事務感到滿足的人就會做一個懷古的歷史家來利用過去;而只有一個人的心靈為一種迫切的需要所壓迫,一個人希望以任何代價拋棄包袱,他才會感到‘批判的歷史’,即判斷和批判的歷史”。⑤歷史銘記苦難不斷激勵后來者,并且給予人們榜樣、鼓勵和安慰。正因如此,紀念的歷史永遠不能擁有完全的真理,它必須將不和諧的東西放到一起,并使之統一和諧,并且通過史實的處理削弱動機和時機的差異。懷古的歷史對于保守和虔敬的人是必需的。這種人通過懷舊問候當下,小心翼翼地保存各種時間的遺跡,為后人復制自己的生長條件。這種虔敬的懷古精神最大的價值在于一種愉快和滿足的樸素情感,加進了一個民族或是個人乏味、粗糙甚至痛苦的生活環境。但是,問題同樣會產生,即所有遠古的東西都被看成是同等尊貴的,每一個沒有這種敬古之意的人或精神都被摒棄。懷古的歷史往往善于保存生活,而不懂如何創造生活,它阻礙了采取新行動的沖動,并麻痹行動者。人們在一種歷史回歸的狂熱中產生痛苦和被解救的欲望,有此產生了第三種方式,即批判的方式。批判的歷史也是為現實生活服務的,它審慎挑剔地評價過去,只是這個過程無疑是危險的,因為人作為歷史的產物,攜帶著先天的歷史錯誤所作出的歷史判斷也很難是科學的。尼采堅信:不管這種了解是通過紀念的、懷古的、還是批判的歷史而取得,它們之間聯系的清晰性、自然性和純粹性都已消失,因為我們總是用現存的普遍觀念去衡量過去的觀念和行為并稱其為“客觀”,其實這是對歷史的創作。
針對尼采的這種歷史觀念,福柯在《尼采:譜系學、歷史學》中強調:“我們將譜系學定義為對‘出身’和‘出現’進行的研究,這與人們通常所說的歷史學有什么關系呢……實際上尼采經常把把譜系學看作是效果史(wirkliche Historie),在很多情況下他也將譜系學概括為歷史‘精神’或‘歷史感’。在他的研究中從《不合時宜的沉思》的第二部分開始,尼采一直在批判引入超歷史觀的歷史學,這種歷史的作用是把多樣性最終化約為時間,從而組合成一個完全自我封閉的總體;這種歷史總是使我們以一種和解的形式來看待過去的一些動蕩;這種歷史帶著世界的終極的眼光來看待過去的一些事物。這種歷史學家的歷史在時間之外尋找一個支點,并妄稱其判斷的基礎是一種預示世界終極(apocalyptic)的客觀性。然而,這種歷史卻假定存在了永恒真理、靈魂不朽以及始終自我同一的意識。一旦歷史感為一種超歷史的視角所支配,就會被形而上學所利用,而另一方面,如果歷史感不承認這些絕對項是確定無疑的,它就規避了這種形而上學,從而就成了譜系學的特有工具。”⑥尼采指出來這種超歷史的歷史學的一切弊端都獲得了福柯的共鳴,福柯由此構架了系譜學的根本要義,即并不是僅僅要為事物重新建立系譜,建構全新的歷史,而是希望可以質疑打破一直以來的文化史和思想史的傳統系譜,為事物重新定位,給予事物一個新的歷史坐標。對一切歷史傳統和現實都加以考察,都提出質疑,在新的框架中理清歷史修正誤區,這是福柯系譜學視野中的歷史觀念的典型特征。
在《規訓與懲罰》中福柯申明了自身歷史觀與傳統歷史觀念的距離,他明確表示:“我為什么要寫這祥一部歷史呢?只是因為我對過去感興趣嗎?如果這意味著從現在的角度來撰寫一部過去的歷史,那不是我的興趣所在。如果這意味著撰寫一部關于現在的歷史,那才是我的興趣所在。”從這些表述上不難看出福柯認為,現代的歷史才是歷史研究的要義所在。“當人們考察古典時期時人們只需要描述它。但是說到現代——始于1790-1810年延續到1950年問題則是如何從中解脫出來。這種明顯的爭議性質源出于這個事實:人們不得不挖掘腳下積累的大量話語……考古學家不得不像尼采主義哲學家一樣拿起榔頭來敲擊它們”。⑦在這方面,作為尼采主義者的福柯認同尼采的觀點——即歷史就是“使過去服從現在和未來的需要”的實用主義歷史觀。傳統的歷史強調歷史的因果關系,歷史是圍繞著所謂的必然性的單線展開的。但是福柯認為,歷史只是一個能提供復合元素的系統,每一元素都是復合的截然不同的,非常偶然的,不為任何綜合的威力所統攝,所以,系譜學的歷史是一種客觀的實際歷史,而不是超驗的歷史,不是歷史學家虛構的歷史,福柯認定的歷史拒斥形而上學的“整體”,“同一”,“開端”,“發展”和“目的”這些歷史的模式語言,反對總括歷史,反對追溯歷史的內在發展,反對歷史決定論和目的論。在此基礎上,福柯反對所謂“歷史連續性原則”,主張歷史是“非連續事物的有組織的游戲”、“非連續事物的實踐”,與傳統歷史觀形成了天然的界限。
福柯的“系譜學”與尼采的“譜系學”有著相同的立場和大體一致的走向,福柯用“譜系”來代表冷僻知識和局部記憶的結合,這種結合使我們能夠在今天建立更為豐富的歷史認知,并策略性地運用這一知識。系譜學的任務則是要關注局部的、間斷的、被取消資格的、非法的知識,以此對抗整體統一的理論。換言之“系譜學”要取消知識的等級制度,突出知識生產的偶然性,將那些處于邊緣、被壓迫狀態的非法的知識解救出來,以獲得與處于中心的強勢知識一樣的合法地位。在承繼尼采譜系學的基礎上,福柯對譜系學進行了發展,并賦予新的內蘊與研究的邏輯,從而使其成為一種負有盛名的研究方法。通過“系譜學”,福柯不斷向人們揭示了他驚人的發現:整個西方的歷史是偶然的,實際歷史的領域僅僅是偶然和機遇,僅僅是不同權力/知識的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