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東
摘要:律詩乃“文言”之一種,且是其成熟的形式。“文言”有“文”,既有空間之象(文字的“并置呼應”),又有時間之象(言聲的“并置呼應”),律詩更是如此。音律的舞蹈在律詩對偶對仗、平仄粘對及音韻的形式美中生成“音象”,以“文”容“言”,以“文”超“言”,使得“言”不再單單是語言學層面的東西,而成為文字學意義上的內(nèi)容和“立象以盡意”的一部分。在“并置呼應”象形(立象)表意原理的作用下,“音象”在言聲的“時空和構(gòu)”之舞中,隱微地傳達出邏輯語言所無法表達的“此非非此”的曲致深韻。
關鍵詞:漢字;音象;并置呼應;時空和構(gòu);此非非此
中圖分類號:G642.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9324(2014)37-0089-02
德里達在《論文字學》中談及語言的音樂性問題:“語言的音節(jié)越多,它的重讀就越少,它就越合理,它的樂感就越少,它通過書寫而損害的東西就越少,它對需要的表達就越清楚。它就是北歐語言。”作為“孤立語”,古代的文言恰恰與德里達此處的北歐拼音語言相反,具有很強的“樂感”,是一種存“象”、有“文”的“音象”之言。“象”,無論為聲為形,均乃主客呼應的產(chǎn)物,是主客互動平衡的結(jié)果,既包含主(主觀對外界現(xiàn)象的概括)又包含客(客觀現(xiàn)象在象中的體現(xiàn))的表意媒介。“象”亦主亦客、非主非客,非非主非非客,其“意”非線性地循環(huán)回蕩,通過超越邏輯,彌補了邏輯辨析的不足。律詩之“音舞”正是這種“并置呼應”的聲音之象的展現(xiàn)。律詩乃“文言”之一種,且是其成熟的形式。“文言”乃有“文”之言,不僅有文的“并置呼應”,也有聲的“并置呼應”,即律詩對偶對仗中的平仄粘對及音韻,這就是我說的“音舞”或“音象”,此象“……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神思》)“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聲發(fā)則文生”,“立象以盡意”。聲律的“音象”以其“舞容”傳達出“道”的玄思妙意。有“音象”的“文言”,不再只是語言學層面的“表義”,而成為文字學意義上的“盡意”。通過“立象”,象征出語言邏輯所無達到的曲致深韻,其原理與漢字象形表意一致。孔子特地用文言為《易》作翼,也顯示出“音象”對《易》理的意義和地位。
南北朝時期,沈約在《答甄公論》中說:“昔神農(nóng)重八卦,卦無不純,立四象,象無不象。但能作詩,無四聲之患,則同諸四象。四象既立,萬象生焉;四聲既周,群聲類焉。”把四聲和《易》中的“四象”相提并論,把“四聲”作為“音象”的樞紐,將其在詩歌中的盡意作用提高到了與“道”相契的地位。劉善經(jīng)在《四聲論》中也論述道:“平上去入者,四聲之總名也,征整政只者,四聲之實稱也。然則名不離實,實不遠名,名實相憑,理自然矣。故聲者逐物以立名,紐者因聲以轉(zhuǎn)注。萬聲萬紐,縱如來言;但四聲者,譬之軌轍,誰能行不由軌乎?縱出涉九州,巡游四海,誰能入不由戶也?四聲總括,義在于此。”這里,在他看來,四聲與萬聲的關系就是卦象于萬物的那種關系。
唐代律詩的聲律體系是在沈約等人的“四聲八病”理論上發(fā)展起來的,《筆札華梁》(上官儀)、《詩格》(王昌齡)、《詩式》(皎然)等,都是唐代專門論述的詩律著作,這些專著的出現(xiàn),說明了唐代詩律創(chuàng)作實踐的繁榮,也勾勒出了唐代詩律理論發(fā)展的軌跡,最終促成了唐代律體在對仗、平仄、粘對、押韻等律制方面的成熟,讓一種抽象的、聲文并茂的象形詩律體例最終得以定型,成為漢字文化象形達意的典型文學樣式。
其實,不僅律詩有“音象”或存“象”之聲,其他韻文形式也如此。在《音象:中國古典詩歌意象生命第三元》一文中,徐于對包括詩歌在內(nèi)的韻文的“音象”作了總結(jié),認為“音象”在韻文中普遍地存在著:“一、格律模式音象為構(gòu)思提供簡括的構(gòu)架,從而增加了意象的內(nèi)涵和詩篇的容量。二、格律模式音象給了詩人組織意象以特殊自由。三、運用變體音象,能使格律模式豐富多彩,也更能表達磊落之情。四、格律模式的音象,以音樂化的語音結(jié)構(gòu)助成了古典詩詞意象空間和意境域界的多維性,從而強化并拓展了詩詞美感的綜合效應。”“形聲”字是漢字造字過程中的后起之秀,隨著文字與語言的相互滲透,漢語對新字的需求不斷增加。這時僅僅通過“形”已經(jīng)不足以囊括“言”的所有意義,“形聲”字在這種情況下應運而生,并逐漸起到了主導作用。“形聲”結(jié)構(gòu)既包含了文字“形”的成分,又包含了語言“聲”的成分,是漢語言文字在語言學層面和文字學層面的合二為一。我把這種結(jié)構(gòu)稱為“時空和構(gòu)”。它是漢字表意最主要、最基本的構(gòu)成形式,充分反映了“并置呼應”的象形表意原理,可被視為漢語言文字表意的獨特結(jié)構(gòu)。由于“形聲”的“并置呼應”比“會意”多了“聲”的緯度,因此比“會意”更經(jīng)典。此類字有:江、河、圃、淋等。這些字的構(gòu)成部件在“并置呼應”中結(jié)成一個個“時空和構(gòu)”體,并因“并置呼應”象形表意原理生成“此非非此”的表意模式:比如“形聲”字“淋”,既是“淋”字,又是“林”這個音(此音的意思可以不是“淋”)以及“水”這個字,“水”、“林”都可以因其聲、形讓人聯(lián)想到其他的相關概念和事物,分散該字的意義焦點,與其他組字元素的意義共振呼應,生成多維語義回環(huán)往復的激蕩,一如德里達“延異”中的“痕跡”之交響。然而,在體味了這些意蘊的氤氳回蕩后,認識主體最終還是回到了“淋”這個字及其所代表的實象上,返歸初始。這種表意范式就是“此非非此”。
重視詩歌音樂美一直是先秦以來中國文化的悠久傳統(tǒng),可以說是中國古代詩意美的一大重要衡量標準。因此,古代詩歌理論和音樂理論密切相關。《毛詩大序》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樂記·樂象篇》則說:“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從之。”歌與詩一樣,都是真實情感的流露,也都是移情化俗的手段。由于詩歌的聲韻被當作音樂看待,所以“文”之所“言”就成為了一種聲樂之章。如果“言”代表了漢語言文字的語言部分,那么這種“語言”在文字拼合結(jié)構(gòu)模式的影響下,就具有了強大的“并置呼應”的聲音之舞的潛能與特色,而不僅僅是靠任意性聲音系統(tǒng)來交流溝通的實用工具,在“時空和構(gòu)”的表意結(jié)構(gòu)里為言外之意的多維“并置呼應”提供了有益的輔助手段。更確切地說,“并置呼應”的音舞功能,讓漢語從嚴密的任意性聲音體系的日常實用功能中逃離了出來,獲得了更多的詩學、美學意義上的自由,使得詩樂同理,一脈相通。
言與樂的緊密結(jié)合來源于漢語的四聲和“孤立語”的特性:“漢語是孤立語,主要有3個特點,即單音節(jié)詞占絕對優(yōu)勢;詞本身沒有語法的變化;同音詞較多。”這種特性使?jié)h語“可以用標示一個詞義一個音節(jié)的象形字記錄它們。”因此“漢語中的詞很容易以基本不變的單位從言語中劃分出來。另外,造字時不需要有補充符號來表達語法形式,故而大量的與人、物等有關的詞可以直接通過構(gòu)形表達詞義的象形字來記錄。”為此,漢語的“言”聲與漢字一樣,具有強烈的拼合性與靈活性,加上四聲的變化,可隨“意”婉轉(zhuǎn),連綿翩遷。在這種情形下,詩歌音韻自然而然被賦予了很高的地位,甚至具有了通圣載道的功能。詩歌可以興、觀、群、怨,其“調(diào)”的功用在抒情易俗、化成天下的過程中反映著社會的興衰。
其實,這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評論中經(jīng)常涉及的問題,比如明前后七子的“格調(diào)說”就是從詩歌的聲調(diào)上評論唐詩的。任半塘在《唐聲詩》中也細論過唐代詩歌與音樂的關系:“李清照謂‘樂府、聲詩并著,最盛于唐開元、天寶間。”又說:“在唐人宴樂生活中,尚有吟與唱同場表現(xiàn),各從所好,兩不相妨者。如白居易《清明日觀妓舞聽客詩》云‘看舞顏如玉,聽詩韻似金。綺羅從許笑,弦管不妨聽。”可見唐代律詩與音樂關系之密切,不但可歌,而且吟誦起來也很有講究,別是一番情趣,其“音象”曼妙的舞容,映射出自然之道的玄奧,自有一番綿密回環(huán)的深韻妙意。
參考文獻:
[1][法]德里達.論文字學[M].汪唐家,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352.
[2]徐于.音象:中國古典詩歌意象生命第三元[J].學術月刊,1995,(1):83-84.
[3][韓]樸仁順.殷商甲骨文形音義關系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105.
[4]周振甫.文心雕龍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4: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