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澤

韓露

每一塊石頭都是有生命的，它們承載千年的記憶，只是不會說話而已。

—— 僅以此文獻給我們熱愛的這片故土：海鹽

在江南的一座叫做海鹽的小城，總有一些靜靜的老街，在幽靜的巷尾，總有戴著老花眼鏡的老人，安靜地守護著一些東西。

這座城的某個角落某個鋪子，里面有一位老者，喜歡收集各種石頭。這些石頭沒有多么出色的背景，在海灘上一走，隨處可見，而老人卻總是在黎明的晨曦中在海堤邊尋找一塊塊的石頭，如對自己的孩子一般為它們取名為“鹽澤”，恍若珍寶一般。

初見這個秘密是在一個秋日的午后，闖進這幽靜的空間，然后發現了這些古怪嶙峋的石頭。老人對我的突然闖入并沒有厭煩，相反，他安靜的把一塊石頭放到我的手中，用一種穿越歲月的聲音告訴我：“每一塊石頭都是有生命的，它們承載了千年的記憶，只是不會說話而已。”

我撫摸著手中痕跡深刻的石頭。“這是鹽澤，從春秋而來，承載千年的記憶，有著海與鹽的回憶。”老人安靜地告訴我。

我用掌心的溫度摩挲著它，穿過歷史的痕跡，帶著千年的光矢，耳邊響起的仍是“每一塊石頭都是有生命的，它們承載了千年的記憶……”

三千越甲可吞吳

馬蹄悠悠響徹大地，耳邊殺伐聲不絕，這是兩軍的對壘，而我身處的正是戰場，深烙在鹽澤記憶中的戰場，我不能動，不能阻止這場戰爭，無疑鹽澤帶我回到了春秋吳越爭霸的戰場。

遙遙兩軍相對，飽含父仇的吳王夫差輕御戰馬，馳騁沙場，一把金鉤在手，有著不破敵者終不歸的氣勢；而年紀弱冠的越王勾踐，帶領5000殘兵，奮力抵抗，最終，越兵的鮮血灑在了鹽澤的身上，一股鮮血的味道充斥在我的鼻腔，越國敗了，輸了金錢，輸了國家，輸了尊嚴，唯一沒有輸的是勾踐的性命。

廣袤的海濱之地，響起了越后清麗哀傷的歌聲：

“月光稀，是誰搗寒衣。

望天涯，想君思故里。

……

今夜邊聲迢遞，頻傳急，

血染黃沙，魂歸止兮。”

凄婉的寒衣之調，訴說了婦人對家鄉的思念，也訴說了勾踐對故國的思念，更是士兵們對故國的一種思念。

這場戰役最終以勾踐去吳王宮當馬夫為結局，戰爭的硝煙按下長達十年的暫停，而鹽澤仍留在戰場的中央，只有舊時越人、今日吳人的婦人夜夜綿綿不絕的哀音伴隨著它。

十年的歲月，鹽澤無法企及關于夫差與勾踐的故事。十年后，又是號角聲打破沉寂已久的戰場，還是這片土地，還是兩個國君，只是一個早已被繁華迷亂了眼，一個英姿颯爽，還是吳王金鉤越王劍，只是吳王的金鉤不再光輝閃爍，而越王的劍越加寒光畢露。

沒有多余華麗的招式，只有鉤與劍的對決，戰車上的吳王睜大著雙眼，不敢相信，當年委曲求全的少年，今日卻拿起他手中的劍刺向他。最后，我只看到十年磨礪的越王劍用它的弧度戰勝了十年繁華的金鉤。

在鹽澤的記憶中，吳王一句“吾降”，成為這場戰爭的謝幕，還是血液的溫度，只是這次的是吳國士兵的血液。兩種血液，還是在鹽澤的身上融合，一如在歲月的長河中一般。

受降的夫差沒有受辱，只是在鹽澤的記憶中多了一個遠離故土的背影，而那時的夫差耳邊響起的是早已去世的伍子胥的話：“夫吳之與越也，仇讎敵戰之國也……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

戰場的硝煙散盡，在孩童朗朗“苦心人，天不負，三千越甲可吞吳”的聲音中，鹽澤與這片土地安靜地等待著下一個生命的痕跡。

海濱廣斥鹽田望

時間在這座城市的海水中奔跑，也在鹽澤的記憶中奔跑，轉瞬間，便跨越到了楚國的記憶。

秦將驍勇，一路勢如破竹，楚國最終觸碰了兵臨城下的那一天。

楚國吳越之地的城樓上，守將指揮著作戰，沒有閑談飲茶的風范，沒有經天緯地的謀略，今日的楚國早已不如當日金鉤刀劍的氣勢，而鹽澤依舊安靜地在這城門外，以注定戰敗的方式迎接著秦將王賁的到來。

鹽澤沒有看見刀劍相向的搏殺，也沒有看見血染疆場的悲壯，一切就像是一場無聲的電影，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于是，鹽澤不再姓越抑或是楚。遠方戰馬上的秦王面對這片土地，這片海，嘆道：“海濱廣斥，鹽田相望。”于是在某種歷史軌跡的指引下，秦王大筆一揮，寫下“海鹽”二字。于是海鹽成了這片土地的名字。

海鹽的設立于秦帝國而言，似乎帶著某種的聯系，第二年，秦王便統一了全國，而海鹽也成了三十六郡中的一個縣，鹽澤依舊是那個鹽澤，只是它從此是海鹽的一部分。

然而始皇嬴政似乎對這片土地有著一種熱愛，不知是因為第二年便統一了全國，還是熱愛這片海，這片土地。公元前210年，他來到了這里，修了馳道，馳道從鹽澤的身邊穿過，多少車馬往來，終有一日它看著威武的嬴政從馳道上經過，驚鴻的一瞥，我卻看到在鹽澤的記憶中，留下了嬴政長久不滅的身影。

玄黑的長裳，修長的身影，帶著一頂黑金黑玉所制成的冕，就這樣徒步走在了這條道上。獨屬這里的風將嬴政身上的衣裳打濕，他走過很多景色，走過鹽澤的身旁，用睥睨天下的眼光望著海的對岸。

到了知天命之際的他卻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眼中也第一次擁有猶如少年般的青澀與憧憬，也許他本身便是一個少年，只是從未少年過。或許他在回憶稱皇之后的所作所為，只是他終沒有敵得過天命，長生不老不過一個奢侈的夢。

一個見證他雄姿英發的地方，也見證了他最后的死亡。

一個始皇的輪廓變得模糊，隱隱的只有一個背影以及遠遠流傳的“海濱廣斥，鹽田相望”。這唯一2200多年不曾變過的，留在鹽澤的記憶中。

楚雖三戶必亡秦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鹽澤的記憶中似乎永遠承載著戰場的悲壯與朝代的更迭以及梟雄并起的年代。

那死前帶著少年青澀與憧憬的皇帝所建立起來的王朝，一如他的生命一樣短暫。或許過于任性，使他的王朝在他死后的一年，便迎來了各路梟雄的起義。

而同樣的土地，卻見證了一代霸王的誕生。

“叔父，叔父，那劉邦在沛縣起兵”。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忽然從鹽澤的記憶中闖出。

“籍兒，叔父多少次告訴你，謀大事者必得改掉這冒冒失失的習慣。你是項籍，是貴族之后，豈能如此浮躁？”此時的少年像個局促不安的孩子紅著臉，聽著叔父的叨叨絮絮。

“籍兒，都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秦王不賢，為何不反？你的性子也得好好改改了，要沉得住氣，更要有大將的風度啊”。叔父說。

不久之后，這位叔父便決定起兵了，那青澀的少年依然帶著青澀，喜愛舞刀弄劍，喜愛天高海闊，喜愛隨心馳騁。

“叔父，叔父，你怎么了？”在少年的不斷呼喚中，這位叔父最終沒有抵得過歷史的腳步，還是被殺了。一夜之間，青澀褪去，眼前的少年不止是喜愛舞刀弄劍，隨心馳騁，他更喜歡殺伐沙場。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會稽的歌謠開始流傳，現在的楚當然不止三戶，它卻昭示了必將誕生的霸王。

“叔父，叔父，我沒有再冒失了，待得一日，我必取秦宮來見你”。當日青澀少年卻換上戰甲。

第二年，這片土地上誕生了一個西楚霸王，戰于疆，攻于城。冰冷的戰甲覆蓋在他的身體上，也因他身體的溫度而變得熾熱。

“眾將士，天地不仁，秦王不賢，楚氏男兒，當仁不讓，鐵踏秦關，重建楚國”。遠方少年用著滿腔的熱血訓話，為著種種的理想與現實，數千士兵身披戰甲，馬踏秦關。

帶著亡秦的夢想，一代西楚霸王遠離了鹽澤的視線，也遠離了我的視線，帶著“三戶之楚”的士兵，去完成一代的霸業。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海鹽這塊土地見證了始皇的誕生，見證了一代霸王的誕生與逝去，最終項羽的身影遠去，在鹽澤的視線中化作繁星一點。

宋徽潑灑天寧墨

一抹明黃出現在鹽澤的記憶中，一股書卷般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那個時代所特有的味道以及這詩畫君王靜靜流淌著的寧靜。

在鹽澤的記憶中，他叫趙佶，一個酷愛詩畫的君王，沒有金戈鐵馬，只擁有完全符合江南水鄉的氣息。

海鹽這樣的一片土地，有著江南最美的東西，潮起潮落聲里，點擊了很多的東西。

而趙佶更像是一個來到這里游玩的翩翩公子，手執素扇輕搖，他對佛教似乎有著一種狂熱，在長街小販的吆喝聲中，他與隨行的大臣來到了一座古剎前，一座叫做禪悅院的佛廟，廟中香煙裊裊，趙佶輕合折扇，虔誠地上前一拜，拜盡他對這佛的敬意。

靈感突然涌上他的心頭，于是他喚來隨行的大臣，拿來紙筆，輕拂衣袖，寫下了“天寧永祚禪寺”這六個字，這是他對這座佛廟的回禮，瀟灑、飄逸的瘦金體書法留下了詩畫君王的無盡詩意。

隨行的大臣上來：“公子，這字……”

“留給這座佛廟吧！”趙佶輕拂衣襟，答道。

“這……來人，這是當今圣上的御筆，賜予你們。”隨行大臣喚來廟中人，把這趙佶的墨寶賜給了寺廟。

香煙裊裊中，趙佶走出了天寧寺，以一個濁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走在世人眼中，走出鹽澤的記憶中，走向歷史……

永安湖畔西澗草

“撐一把青傘，泠泠雨落下……”輕雨蒙蒙打濕了鹽澤的記憶，最后的一個王朝，鹽澤安靜地躺在永安湖畔（南北湖舊時名）楊柳樹邊。二十年華的他在山澗以書為樂，以景為友。

北湖邊是他，南湖邊是一把青傘，青傘遮過了頭頂，隱隱約約露出女子俏麗的容貌，細雨中傳來的海鹽腔，穿過南湖與北湖的距離。此時正好，良辰，美景，妙春，“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才子吟誦著手中陶潛的詩，伴著濃濃的海鹽口音，望河作詩，自有一番樂趣。

西澗草堂中，蔣寅昉在燈下認真地看著詩集，西泉澗底草邊生，湖水澗聲，他的讀書聲在墨色中靜靜的回蕩在永安湖畔。

鹽澤聽才子十載讀書聲，看永安湖畔才子佳人相攜而過，臨西澗草堂幾世書卷氣息，一個才子，一把青傘，一泊永安水，一個永安湖的故事定格在鹽澤的記憶，這是最美的記憶，最詩情畫意的記憶。

在這海鹽的最后一代王朝發生的，是我從鹽澤記憶中看到的最安逸、最安詳的……

待我回過神來，鋪子里還是午后陽光所折射的光暈，手中還是那塊裝滿了記憶的鹽澤石，那位老者安靜地看著我，“鹽澤不會孤單，終于有人知道它的故事了”。

“謝謝”。我道了謝，走出了鋪子。

……

多年之后，還是一個老者，還是一間鋪子，還是那個我，一樣都未曾改變，仍舊是鹽澤石安靜地等待著下一個回憶的追尋者。

每一塊石頭都擁有記憶，每一個老者都擁有記憶，每一塊土地都擁有它的記憶；海鹽，擁有它的記憶，海鹽，擁有屬于它的歷史長河的記憶。

（指導老師：郁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