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
童年不再是清純無憂的歲月。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大半個世界的孩子們都在戰機槍炮和軍服皮靴的號聲血光中長大。戰后政經社會的轉型縱然帶來了物質生活的提升,家庭結構卻隨著價值觀的蛻變而顯得脆弱虛浮了。婚變或死亡所造成的破碎的家,給下一代的童年蒙上一層落寞彷徨的陰影。然后是資訊隨著影像科技的發達傳入千萬個家的電視機里:孩子們在悲歡離合的真假故事中早熟了。人類進入沒有童謠的年代。
波蘭女演員畢特曾對傳媒講述納粹時代的童年舊事。她小小年紀便和母親一起被關進集中營里。希特勒氣數漸盡的時期,黨衛軍開始關閉一些集中營,分批殺掉營囚,毀尸滅跡。軍隊荷槍要他們排隊走進一片樹林。蘇俄飛機突然飛過來向德軍開火。畢特的母親拖著她一個箭步撲倒在壕溝里,伏身趴在地上死死把女兒壓在懷里。飛機飛走了,衛隊命令營囚再往前走。她母親裝死,動都不動。一名衛兵踢了她幾下,確定她中彈死了,轉身跟整隊營囚一起走掉。畢特的母親緊緊抱著她親個不停,滿臉是淚:“我們活下來了!”
暴君鐵蹄下的苦海故事,太平盛世的孩子只能從電視熒屏上去體會。可是,《今日美國報》記者威爾遜在飛機上邂逅10歲小杰夫的情景,卻是20世紀末現代人最深刻的心靈寫照。威爾遜坐飛機不愛說話愛看書,尤其怕小孩吵鬧。小杰夫跟媽媽和弟弟坐飛機去探親。威爾遜很不情愿地讓了靠窗的位置給他坐。小杰夫斷斷續續跟他談故鄉事:割一次草賺5元錢;學校老師還算不錯;最喜歡的鳥是禿鷹。然后他幽幽地說:“我爸4月剛死了。”威爾遜心中一沉。小杰夫很冷靜,拿出爸爸的照片給他看,說是患癌癥死的:“他是個好人。”說著沉默了好一陣子,終于硬轉了話題說他家里有3只小貓。飛機著陸了,威爾遜遞了一張名片給小杰夫。他說:“你忘了臺詞。”威爾遜說:“什么臺詞?”他說:“這是我的名片。”威爾遜學他說一遍。“謝謝”,他說,“我會給你打電話”。威爾遜真的會等他的電話:孩子教會了他怎么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