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紙面保留了柑橘應有的色澤和酸澀。年輕,干凈,像是出嫁時的壞脾氣,卻又沒那么實沉,薄如蟬翼,仿佛隨時會被一陣沒有由來的風席卷而去。它的出現往往和餐巾紙、蘋果、高腳杯、葡萄混搭在一起,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凸顯它的性格特征。如同人類的淚水,往往嘴巴、鼻子、臉頰、眼皮率先出賣了我們的疼痛,不分悲喜,一個柑橘缺乏對感情走向的把握,它的出現工工整整,酸澀,橫亙在喉,卻無法徹底傾吐。
柑橘果樹生長發育、開花、結果與溫度、日照、水分、土壤以及風、海拔、地形和坡向等環境條件緊密相關。在一張精白的素描紙上我試圖通過亮面、暗面、灰面、反光、投影的相互轉換來猜測它的生平簡歷:高光代表了它的追求,柑橘就應有柑橘的色度,本分之類,不逾越,涇渭分明;而明暗交界地帶選用了空氣透視法,立體直觀,黑和白、空和虛、動與靜,慢慢融為一體,彼此密不可分,產生的聯想莫過于成長的辛酸,我相信這種酸與我們味蕾所體驗到的別無二致,甚至可以借墨守成規來加以形容。
唐代詩人岑參在詩中吟道:“庭樹純栽橘,園畦半種茶。夢魂知憶處,無夜不京華?!倍f應物有詩云:“憐君臥病思新橘,試摘猶酸亦未黃。書后欲題二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庇晌锶肭椋@是詩的本性,也是橘所承載的一份濃厚黏稠的質感。閑適與無奈,兩種交相輝映,最大限度上臨摹了生活狀態,像此般,悄悄躍然紙上。
記得老房后遺有株橘樹,生年不足,高約兩米,花黃白色,簇生葉腋。借用三個字概括了它的模樣:肥,硬,厚。綠意幾乎滲入骨髓,無論是葉脈還是枝干,挺拔,像箭鏃一樣散射開來。每到秋季父親總會帶我去摘橘,提竹簍,握剪刀,一捏一放,一顆顆黃潤的橘子就會乖乖地滾落在筐里,不鬧騰,不挑剔。那時以為最大的快樂莫過于此,一顆橘子的世界無外乎竹簍大小,而我的幸福大不過崇山峻嶺,小不過一把銹跡斑斑的剪刀。而后二〇〇八年入冬的那場暴雪掩蓋了許多的無法彌忘的痛楚,包括那株橘,我永恒的記憶,與它的生完全迥異,死,歷歷在目。
后來,我曾多次試圖臨摹秋季,從視覺天性,或者對于理想狀態的自我構造,還原一個人一生該有的季節。我習慣把秋天理解成鄉村的清晨,一場薄霧端莊而又大方,米色桌布上依次陳列蘋果、柑橘、甜柿、月餅,窗外是一片枯黃的玉米地,遠山、古槐、啼鳴相得益彰,如同一幅靜止的油畫。各式名稱通通放棄,拗口的,激言善辯的,相比于平時,此時更多的只需要沉默注目。而清少納言在《<枕草子>四時的情趣》一折中寫道:
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陽輝煌地照著,到了很接近了山邊的時候,烏鴉都要歸巢去了,三四只一切,兩三只一切急匆匆地飛去,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飛去,隨后越看去變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到了日沒以后,風的聲響以及蟲類的鳴聲,不消說也都是特別有意思的。
在我看來夏季和秋季的傍晚似乎有雷同的嫌疑,而初秋的清晨則為最佳,清少納言久居宮廷,她的秋多了份苦中尋歡的味道,蒼茫掩蓋在日沒以后,沉寂,荒涼,所聽聞到的不再是自己主宰的,時間也在這樣的尋覓中靜靜等待著消亡,刪繁就簡,化為浩瀚的夜空——留戀中無法磨滅的一份濃情厚誼。
此時我們對于視野的渴求無外乎色彩帶來的猛烈撞擊,并由此帶來心靈的撼動,而關于靜謐還埋藏在耳朵,鼻子,手指等一切我們可以感知的器官里面。
再次從藝術學院門口走過時,一陣錯落有致的鋼琴演奏聲由遠及近,一滴一滴落在午后惺忪的校園里。一定是空氣中的某種物質將它引入我的耳朵,如風吹拂,事實上陜南的愛恨情仇對我們的撞擊全來源于此。生活開始于聆聽,我的耳朵在貪婪享受這一過程,不緊不慢,跟隨樂律的婉轉而小心翼翼地調整著自己的脈絡,生怕錯過了它唯妙的表達。
這是入秋后大地的首次歡慶儀式,初秋的月桂保留了這份韻味,隱匿在舊時光中,就像記憶里村小那顆碩大的桂樹散發的濃郁芳香,配合著朗朗書聲打濕了我酸澀的童年。我能從漫長的記憶中將它剝離出來,就像剝離一個個艷麗而又干凈的橘子,剝開它的一頁,露出琥珀肌膚、松脂骨骼,就像剝開另一個完全陌生而又充滿期待的世界!
記憶中曾無數次經過長途車站,幾乎每次都能見到小販們擺著兩大筐水果叫賣,沉默的橘子、穩重的蘋果、典雅的葡萄,不分一年四季,面對熙熙攘攘的人群依舊如掛枝般青蔥,令人賞心悅目。當然,這本該是與它們相違背的環境,它們在這片喧嘩的世界中遺留了下來,只有真正面對它們時,我們才會想起自己最初的模樣,失去,得到,反復奔波,為一根針尋覓一根線,像是追趕固定的季節,最終要找到那輛遠行的車,離開,去往另一個同樣陌生的城市,等待漫過黃昏的秋季,再次漫過自己起伏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