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爾蒙夜談》的結尾是點睛之筆:“巨大的無聊!勤奮工作、吃喝玩樂都解決不了的,像喜馬拉雅山一樣翻不過去的無聊。”這篇小說的題材就是一幫外表光鮮事業有成之人的“潛生活”,也就是如今流行的一個說法,人的所謂A面B面。這類題材通常的處理方式,就是突出A面B面的對比,以兩者之間的平行分裂關系說明人性的不可靠、不可知,其著力點往往在于B面的呈現,其所意欲造成的閱讀效果是驚奇:啊,原來你居然還是這樣的。
而《荷爾蒙夜談》獨具匠心。小說情節開始于一幫人為了安慰身陷丑聞的老同學,減輕他的壓力,決定利用一次生日聚會各自講述自己的不雅經歷。這就讓B面的呈現帶有了真誠善意的意味,從而使讀者比較容易地擺脫道德視角,同樣取善意的姿態開始自己的聆聽。由此,小說的重心就由對B面的窺視與揭露,轉向了對B面自身內在情感、心理、欲望邏輯的探求。在當事人的娓娓敘述與激切追問中,我們大致明白了,所謂的B面實際上來源于對生命的敏感。隨著歲月的流逝,小說中的角色們獲得了良好的地位與物質生活,但是這一切不能抵消肉體的衰老與靈魂的消磨——荷爾蒙的消退。為了反抗光鮮的A面之下潛藏的暗流,為了激發荷爾蒙,為了重新感受生命,遂有了小說中角色們種種B面的“出格”之舉。但是他們得到了什么呢?影響最大最壞的雕塑家何東城所得最為豐厚:“對我來說,絕不僅僅是那個女人或她的手,而是我重新找到了惡之花,找到了矛盾重重與艱難險阻,重新聞到了絕望荷爾蒙的刺激性氣味,我真欣喜若狂啊。是她解救了我,前面的順從,以及后面的羞辱,統統都是好事。這三個月,我感覺真牛,絕對賽過畢加索!賽過羅丹!”而其余人等,卻是在反抗中收獲了加倍的打擊。比如周師:“‘我本來就是想找感覺的,又不是當真有多想搞sex!周師急得眼睛直眨,‘總之這樣一來,就亂了、全打亂了,我違心地試了試,動作熟練但無效……嗨,最后,總之我整個兒就是自取其辱。”
于是小說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反轉——本來這群人是要去安慰何東城的,可是各自爆料之后卻發現,真正需要安慰的是他們自己,反倒是只有何東城從自己的放縱中重獲了生命的激發。但是他是不可復制的,因為他是藝術家。
這看上去是一場“致青春”的游戲。不過它比流行時尚真實得多。這里沒有任何做作的情調。他們從中獲得的不是任何懷舊傷感的快感,而是打碎一切虛飾的殘酷的真實。“致青春”本身淪為一場無聊的鬧劇。而這正是比失去青春更大的空虛
可故事到此卻并未結束。小說將近結尾,突然起了波瀾。這場精心安排的談話會其實另有機關——女主人的丈夫一直在窗簾后面偷聽。本來這場聚會本身還帶有一絲純潔的同學情誼,結果竟然成了一個設好的局。但是這個刻意設的局又是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為,不為任何功利的目的,不為獲取隱私以牟取任何現實的利益。很簡單:“巨大的無聊!勤奮工作、吃喝玩樂都解決不了的,像喜馬拉雅山一樣翻不過去的無聊。不過,就我剛才聽到的,對不起,所偷聽到的,你們幾位也比我強不了多少哈,能讓你們今晚這么的掏掏腸子也不賴!”——這樣一個理由竟然獲得了被設局的所有參加者一致的理解。因為在這場談話將要結束的時候,這也正是他們的感受——巨大的無聊。
小說的結尾,寫到人生四十而不惑的感慨,所謂的不惑是什么呢?我想不外乎就是——人生就是巨大的無聊。
金立群,文學評論家,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