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江蘇東臺人。中共黨員。1991年畢業于江蘇省郵電學校通信管理專業,同年進入南京郵政局工作,先后從事過營業員、團總支書記、宣傳干事、秘書。2005年調入南京市文聯,現為南京市作協副主席兼副秘書長。1999年開始小說創作。200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文學創作二級。著有長篇小說《博情書》《方向盤》等,另有《白圍脖》《鏡中姐妹》《思無邪》《風月剪》《逝者的恩澤》等,多篇小說入選各種年度排行榜及年度選本。中篇小說《顛倒的時光》獲《小說選刊》2006—2007年度讀者最喜愛小說獎,中篇小說《思無邪》獲2007年度茅臺杯人民文學獎,獲2007年第六屆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年度青年小說家獎。
雕塑家何東城的“那個事”,如一陣猛烈而歡騰的風,呼啦啦地刮到熟人、朋友、學生、同行甚至不太熟識的人們耳里,每個版本都會被增加更多離奇的細節與笑點。何東城悶在工作室足足三個月,一心做自己的東西,不出來見人。葉羽看看時間拖得夠久,他若有傷,也該結疤、甚至掉疤了。這個周末,正好是自己三十九歲生日,反復約他。何東城干巴巴地推了兩回,終于答應到她家“私人小聚”。葉羽另外叫了周師、褚紅,都是老同學,并囑他們兩個早一點到。
周師跟從前一樣,渾身掛著各種家伙,像棵老樹一樣沉重地挪進來:單反機身、兩個備用鏡頭,還有三角架?!罢媸堑?,這大晚上的,能拍到什么呀,還是蹲人家窗戶嘛?!瘪壹t尖聲尖氣地笑著打趣他。
這些年,照相機已成了周師一重要器官,不分場合地點日夜攜帶,或許已純粹是心理之需,證明他并未泯然眾人,仍是藝術女神的忠誠士兵,時刻處在周全的準備之中。周師當年最走紅的時候,有兩個了不起的重要原則:只拍名人、只用膠片。一度,能否進人他的取景器簡直就是衡量某人成功與否的標準。惜乎時勢吊詭,萬能的數碼技術從攝者與被攝者兩頭迅速扼殺了精英攝影,連周師在學院里的攝影課都選者寥寥,對著稀稀落落麻雀般的學生,周師仍舊像重磅坦克一樣,轟隆隆地拖拽著他的全套設備獨行校園。
周師反控褚紅的方式是舉起機身、轉動光圈,褚紅一見到鏡頭,立即乖得像只小貓,先理劉海,又理絲巾,調整坐姿,在沙發上正坐側坐,露齒笑抿嘴笑地沒完沒了。褚紅大學時胖嘟嘟的,談不上多么出眾,可到了這個年紀,氣質與衣飾開始發揮積極作用,她挺當回事兒的,總忘了她的真實年紀。
等兩人鬧了一陣,葉羽招呼他們坐下喝茶,她一左一右看了看,語氣鄭重,“趁何東城沒到,跟你們先說個事兒?!?/p>
褚紅瞪起雙眼,加長的睫毛直閃,像刮雨器,“你終于有外遇了?”大學時,何東城愛慕葉羽,葉羽對他也意有所屬,可惜后來沒成,葉羽嫁了翟明——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就算葉羽真有外遇,干嗎要瞞著何東城?褚紅這邏輯也實在不通。
葉羽不理她,“有個故事,你們肯定聽過。有個小女孩得了白血病,為了治病,頭發全部剃光光,她很傷心、覺得難看,伙伴們到醫院去看她時,所有的人都剃成光頭了?!?/p>
褚紅愣住,好像擔心真要她剃頭似的。她常自詡情商很高,智商果真是差點兒。
周師顯然懂了,卻裝呆,“嘿嘿,你別擔心何東城,他頭發比我還多呢。”
“誰沒做過蠢事呀?何東城也不容易,都關了自己三個月。今天壽星最大,聽我的,我們得把頭發剃得比何東城還光。明白嗎?各人都說點見不得人的小丑事兒,這樣東城就自在了嘛!”葉羽索性直說。
周師的口氣有點那個,“你對他也太好了?!敝軒熍c何東城風格不同,互相有點不服氣。比如,周師年輕時追求某人,必疾如風電,何東城則總是溫吞水,比如對葉羽,他的愛慕好像只是一種抽象的靈感,帶著孤兒般的童貞,完全不以肉體親近為訴求。盡管大家都已至中年,但葉羽至今仍為這一點所困惑著,甚至有點難以釋懷。倒是丈夫翟明因此對東城另眼相看成了朋友,還介紹過幾宗訂單給何東城的雕塑工作室??傊螙|城這次出事,別人怎么想不管,她是想拉他一把。
褚紅轉過念頭了,興奮地直叫喚:“好感動呀!不過何東城的事可跟sex有關哦,那么生猛,我們是不是也一定要說這方面???”
葉羽挺煩褚紅老是裝嫩,可她這話的確在點子上,葉羽瞟瞟周師,一本正經地點頭,“是的,都說這方面。大家又不是小孩子了。周師你說呢?”
周師摸摸懷里的鏡頭,三心二意地哂笑,“我跟東城,當年可是一起看A片的。再說你們女生都能說,我有什么不好說的。”因為多年同學,他總改不了口,還女生女生的。
褚紅真當自己是女生了,忸伲起來,“呀,不行,咱們之間實在太熟了,有些事反而開不了口,太那個了!葉羽你真敢說?”
“我敢?!比~羽語氣堅決,隨即故意壓低嗓子,“再說,只有我們說了,何東城才會也說說他那事兒,褚紅你就不想聽聽當事人自述?”
“想聽!想聽!太平洋萬米上空的強暴案……好,豁出去了,我領頭,先入虎穴,說點猛的!”褚紅直拍手。周師也笑得有些輕浮,他咧著嘴巴糾正褚紅,“別夸張,東城強暴的只是人家的一只手而已?!?/p>
葉羽跟他們一起嘿嘿發笑。唉,何東城那事兒,不親耳聽他說出來,她真一直不愿意信、也不能夠信。不過他們幾個這會兒眉飛色舞,倒像是算計東城似的。葉羽心里有點擔心,只愿今晚的事態走向如她所愿。
“噯,你家翟明不在真可惜了。又在哪里飯局???真是商人重利,你生日他也跑出去!”周師起身在房子里走來走去、不時舉著機子隔著取景器張看。這房子買得早,原來是兩層,裝修時打通半邊做了空間設計,曲里拐彎的簡直能捉迷藏。葉羽攤攤手,不置可否,似乎答案就在樓梯之間的空氣里寫著呢。
何東城比約定的時間遲了十分鐘。一進門,他解釋,其實是準時到的,但剛才就在樓下,對著單元的防盜對講門,他發了會兒呆,試圖回憶一下:第一次來這里看葉羽,是什么時候?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呀,隨即他又轉念,想象這輩子最后一次來看葉羽,那又將會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景?這么的兩頭一想,就好像在時間的秋千上蕩來蕩去,心慌得站都站不住了,不得不扶著那冰冷的鐵門站了一會兒。
何東城垂著眼皮,旁若無人,像沉浸在什么濃厚的汁液里一般,慢慢地說著這些。他瘦了些,頭發又長又亂,趴在額頭上。
褚紅對葉羽遞了一個可憐他的眼色。何東城還在繼續,說他現在常常這樣,挺容易分神的,看到小嬰兒的臉,就會想到他的勞頓中年,看到腫胖走形的婦人,想到其明媚的少女期,而看到性感女郎,卻又想到她形容枯槁、行將就木。
聽到這話周師突然“嗬嗬”笑了兩聲,葉羽知道他肯定是想起了何東城“那個事”里的女主角,據說是個極其普通的大臉女人,莫非真如他此刻所說,對女色,他已經高級到可以自我想象的“忘形”境界嗎?唉!何東城哪。
何東城不理會大家的反應,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塑像放到茶桌上。周師眼快,搶到手上,摘下眼鏡、呶著嘴巴湊近又拉遠,看來他已老花了,嘴里卻奚落何東城,“廉頗老矣!東城啊,倒是你以前的貨色值得一看,豐乳肥臀的座椅、接吻的骷髏什么的?!?/p>
東城也不生氣,“很久不做小件了,手感有點差,變形沒有處理好。葉羽,生日快樂啊。”葉羽接過來,連她也看了幾看,才認出是自己。何東城原來的精細功夫,都壞在這些年的“政府訂單”上,那么多、那么多的開發區和市民廣場,名人塑像,和諧組雕,世紀時鐘什么的。這樣一想,這個拳頭大的小像,也算稀罕了。
周師還不消停,故意指著何東城的長頭發,“手!感!瞧瞧你,不至于連梳頭也沒有手感了吧。”
何東城好脾氣地隨便用手捋捋,“記得我是梳過出門的,看來還是忘了?!?/p>
到目前為止,何東城表現得跟從前一樣,斯文、馬虎,有點小小的多愁善感。這讓葉羽更加的想不通,這樣的一個何東城,為什么會做出那樣的事啊。
褚紅的好處就是熱情而可以信賴,吃罷飯菜,也分食了蛋糕,移坐到小客廳,大家又斟了一輪紅酒,她便啟動程序了——她問男人們要煙,周師忙殷勤地、為她點火,一邊奉承她抽煙的姿態很有范兒。褚紅吐一口煙,耷下眼皮,順著周師的話,沉郁地開腔:“大概一個月前,有個男孩子也這么夸過我。他比我小十一歲。我跟他開了房。”
褚紅的丈夫高他們兩屆,大家也都熟識。褚紅突然說出這樣“出格”的內容,何東城閉目“噫”的一聲,手在空中揮了半下,好像要去捂住褚紅的嘴。周師也差點把打火機掉地上,可能是裝的。葉羽不太吃驚,她知道楮紅這幾年總是翻江倒海的滿肚子邪乎勁兒,不過她如此義氣地“剃光頭”,葉羽真是感慨又感謝。
褚紅晃著煙,晃出許多煙幕,她瞅一眼葉羽“我是真的一直想跟你們說說的,老開不了口,都憋死姑奶奶了。噯,你們別這樣看我,光是開了房,但沒有那個?!蓖A送?,咕嚕著,“真要那個了,我就不憋屈,也就不說了?!?/p>
何東城堅決地掉開臉去,好像這樣他就不在場并且聽不到似的。周師雖則表現得關切,可不知為何顯得有點惻惻然,甚至有點生分起來。所以褚紅實際上主要就是對著葉羽說了。
并無甚特別,無非是中年夫妻間失去興味,她又自覺風韻尚余,想找年輕朋友來點激烈的歡娛。只是褚紅每講到“性”一字,就一定要用sex代替,好像這樣,就是說的另外一個字。她講了許多細節,跟那個年輕人如何結識、用言語試探、直至毫不遮掩的挑逗,越講越是有些難以人耳了……葉羽有心想讓她煞住話頭,可細看褚紅,她雙頰發赤,細長的眉毛一挑一挑,表情起伏,好像借此復述又重溫了那些黏稠得能拉出絲絲的場景。
“那后來問題出在哪里?”葉羽看何東城簡直想拔腿就走的樣子,只好打斷褚紅。包括周師,也是滿臉的不自然,準確地說,是不以為然。
褚紅抿住嘴唇,口吃了,“挺、挺什么的,我要說出來,你們不要笑、笑我鬼迷心竅啊。那種時候,真像是瘋魔上身!”
葉羽看到何東城的身體似乎抖了一抖,也可能是她看錯。唉,說吧快說吧,越難堪越好,最好能趕上何東城。
褚紅的所為也的確有點滑稽,大概也是對自己太自信或太不自信,她竟一直跟對方說她已婚無孩、從未生育,可等到彼此赤裸相見,那年輕人卻受到污辱般的,指著褚紅的身體,上上下下指出種種破綻,騙子!原來都養過孩子喂過奶了,把他當成什么了……兩人立時翻臉,一邊吵著一邊分別重新穿上衣服,“最可氣的是,我穿衣服慢,后來開房費還是我出的。這不是錢的問題。是他的反應太奇怪了,生過孩子怎么了,就不是女人了?”說到這一步了,褚紅反倒磊落起來,她攤開手,責問。
褚紅此事,開篇小有旖旎,結局大煞風景,跟何東城傳說中的“那事”還真有幾分神似。葉羽注意地不去看何東城。為了安慰褚紅,葉羽不覺中也學起她的用詞,“男女不同,對sex的理解不同嘛。不要氣了?!彼郎惤壹t,把聲音壓低些,“你,也要接受現實,歲數在這兒呢。”
“就是不接受!”褚紅大聲反對。她瞇起眼睛轉過臉,“噯,你們兩個男的,別死不吭聲,說句實話,是不是生養過的女人你們就再也看不上了?”
周師哈哈直笑,嘴里嚷著“真有趣,褚紅你真有趣”,并不直接答話。何東城臉色滯住,嘴唇動了動,被周師的笑聲壓了回去。
褚紅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們都是偽善分子。葉羽,我跟你一個人說好了。知道我最恨什么?最恨看到少男少女搞戀愛,他們總無情地讓我明白,我真是‘過去了。相信嗎,我晚上常一個人到附近的小公園去轉悠,說是散步,其實呢,是去偷看人家搞戀愛——你仔細看過小戀人抱在一起親嘴嗎?使勁地像要嵌到對方里面似的,真要命哪!我遠遠地死盯著,像個女流氓,又像個木頭樁子,貪楚地無能為力地看著,既恨又饞,怕看、又看不夠。”
何東城輕聲插了一句經驗是藝術的敵人。“畢加索說過一句話,他終身都在學習像孩子一樣畫出生澀的線條?!闭f什么呢,他這扯到哪里了,雕塑?見褚紅瞪他,他忙加了一句,“經驗也是激情的敵人,所以一切就‘過去了,褚紅,你剛才那個詞是對的?!?/p>
周師大概是想摘掉“偽善”之帽,他顯出挺有興趣的樣子,褚紅,我認同你后面說的這一段兒。我也最不髙興看到小伙子摟著大姑娘。你知道的,我每天都跑步,隔幾天還游一次泳,倒不見得完全為了……為了那個事。但不管怎么說,幾十年夫妻下來,嗯,打個比方,彼此都像植物人一樣了。這是沒有辦法的。我們的年紀,不輕了?!?
葉羽給他們再倒了些紅酒,注意到何東城比開始要放松多了,他拍拍周師的肩,“你身體一直挺棒,我才各方面都退化了,你們相信嗎我耳朵都開始不行了,前天夜里下雨,我愣是一點都沒聽見。唉,春夜里那種淅淅瀝瀝的雨聲,我這輩子再也聽不見了?!?/p>
“外強中干而已。”周師齜開嘴巴,露出牙花子,出示證據,“我上周還剛補了牙呢,納米牙!跑了六七趟才搞定。前后排隊的全是老頭老太,我夾在中間,喪氣得想就地打滾,我怎么也成老頭子了?”
褚紅這回也不裝嫩了,生怕落后似地嚷著說她的肩周炎,一個人在家就穿不了裙子出門,因為后面的拉鏈根本搞不定。葉羽年輕時頭發濃密烏亮,現在不僅發黃,而且掉得驚人,每天地板上一大把,她剛說了個頭,何東城竟不聲不響從鬢角扯下兩根白發,在她眼前炫耀般地舉著直晃。
大家笑作一團,都是真笑,卻也有種相互體恤的、中年之境的悲涼感。
褚紅完成“剃頭”任務,像個懺悔后的偽教徒似的,替自己加了紅酒,歪到沙發上去,一心等著別人的戲。何東城想喝茶,葉羽到廚房燒水,她的側影隔著磨砂移門映出來,依舊窈窕。周師舉起相機,對著走近的葉羽,又對著另外兩個老同學,左對對右對對,卻搖著頭一直不按快門,“唉,都經不得拉近了拍!”葉羽新泡了茶,給周師遞去杯子時,特意看看他,簡直像遞過去一只話筒。
周師端起茶喝了一口,燙得又趕緊放下。何東城倒捧著杯子專心致志地觀察茶葉沉浮。周師心中有點來氣,捅捅他,“你!回答褚紅剛才的問題嘛!生過孩子的女人,男人是不是就不感興趣了?”
何東城放下茶杯,不急不忙,好像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常識問題,“哦,我剛才就想答的。答案是肯定的,包括自己老婆。比如我,你們知道的,我老婆她人在美國,分居太久,但也一樣——我還是不感興趣?!?/p>
周師反而沒了詞,他又擺弄了一會兒相機,像課堂上做小動作的學生,吭哧了一會兒,用嘲諷的、似乎他本人也不以為然的語氣,“其實,我,嗯,不久前還費了很大很大的周折,去追求一個生過孩子的比我還大兩歲的女人呢?!?/p>
幾個人齊刷刷地都抬頭看他。周師倉促地回看大家一圈,趕緊補充,“也不是無緣無故。十九年前,我的第一次就是跟她。”
“哦,鴛夢重溫。是部老片子呢。”褚紅評點,似有點失望,剛才直起的身子又歪過去。
“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才回頭去找她的。她后來嫁到南方去了,又改了行,茫茫人海重新找到她可真費了大勁。”
“實在沒有辦法?你是說這么些年里,心里一直只有她?”何東城嗓門有點拐彎,好像對周師突然另眼相看似的?
“怎么可能,你別擠兌我了!”周師大搖其頭,“東城你先前提到畢加索,你看他那一輩子,到死都牛B哄哄的,為什么?人家一直在搞女人呀,從沒斷過,那就是他取之不竭的藝術資本。哼,他才不需要模仿生澀,我需要?!?/p>
周師的臉色有點漲紅,他拍拍一直吊在脖子里的相機,“你們都沒有說過我,可是我聽到很多人說過我,差不多就是褚紅剛才那個意思,說我‘過去了,再也搞不出好片子了,就這么講講課混吃等死吧。我其實也同意他們的想法——我是真的沒救了,不管迎面碰上多好的東西,旁邊人哇啦哇啦的直叫好,可我的眼晴、我的腦子再也沒有年輕時那種感覺了。”周師頭一次用這頹喪的調子承認他與攝影的現狀,“唉,這就跟老夫老妻一樣,也像植物人?!?/p>
褚紅不滿意,“別跑題,還是說那個鴛夢重溫吧?!?/p>
“沒跑題,就是因為我這點我才想到去找那個學姐的呀,去找我的第一次,你們這還不明白嗎,我是想著能、能……”周師有點急、一副顯而易見、又不知如何展開的表情。
葉羽替他解圍,說大家都懂了,何東城畫蛇添足地解釋,“就是我前面說過的,好的藝術需要生澀感,他就想激活那個!”
“不要老扯上藝術好吧。再說好的sex可未必需要生澀感,看看我找的那個小伙子,都生澀過頭了。”褚紅不忘開涮下自己。
何東城卻滿臉認真,“褚紅你不要狹隘地理解,性和藝術,兩者是真的有通道的?!彼A艘幌拢致丶由弦痪洌骸拔覀兌济媾R困境?!?/p>
周師卻掉頭不顧,完全忽略了他剛才所提的藝術苦悶,一頭扎到他“第一次”的回憶里了。
“她當時,那個,你們都曉得的,第一次肯定很困難,我又太傻了,腦子很瘋狂地想著各種外國電影的鏡頭,可是動作完全像個木偶,直手直腳的,只覺得她身子好重啊……可現在想想,那種艱難摸索是多么寶貴的感受啊?!?/p>
葉羽偷偷看一眼何東城,腦子里閃過什么。唉,何東城跟她,連親吻都沒有過,真不知道,他的第一次,是與誰、又是何種情境?她真想跟那個女人仔細攀談攀談!
葉羽正開著小差,沒發現褚紅竟難過起來,嘴角起了一排括號狀的皺紋,“行了,周師別說了。誰沒有過第一次啊?!币贿呇劢前l紅,“想想不過也就二十年,可我怎么就覺得那是上一輩子的事了,那個我,像是早就死了。那個屁也不懂、慌里慌張的小丫頭。我真想她呀,想得要大哭一場。”
葉羽給褚紅遞紙巾,后者卻又不好意思地擰巴著一笑。被打斷的周師一臉回味不足的樣子,他朝向何東城,身子都傾過去,把他當作知己,“我就想再要那種第一次的感覺。東城啊,你想我們可怕不可怕?人至中年萬事休啊,就是想做個縱火犯也找不著火星子了,再沒有什么事是第一次了。結婚、離婚、生孩子、迷路、醉酒、嫖妓、做老大、當孫子、出軌、出國、出書、出事,隨便什么,好的壞的,都太他媽的胸有成竹了,這很悲劇你明白嗎……其實對sex,我并沒有看得多么重要,可是,我真的恨自己這么萎頓、我怕自己完蛋呀。所以,實在沒有辦法之下,我才想到這個笨路子。你明白我的吧?”
何東城耐心地凝視著周師,不說話,只靜待他的下文。葉羽則如黃雀在后,也細看著何東城,似乎想從他的表現探尋到某種關聯、從而倒推出何東城三個月前的“荒唐之舉”、甚至倒推出若干年前他對自己的多情與無情。
周師給何東城看得緊迫,嗓子里一陣趔趄,“咳,前面的我就簡單跳過吧,總之讓她接受我這個提議挺難的,各種低三下四、連騙帶求的手段都試過,好不容易千里迢迢的趕去約到她出來。學姐發胖了、頭發燙染成碎花、全無青蔥了,這些我早就想象得到、也完全能接受。她看我的眼光并無柔情,反而有點不以為然。我盡量不去注意這些,只顧著不停地說服她仿舊,等會兒進了房間,到了床上,把燈關了,我們的對話和動作,要跟當年傻不拉嘰的‘第一次一模一樣......”
客廳里一片密切關注中的寂靜,大家都有些眼巴巴的,巴望著周師果真能夠實現這一相當離奇、頗難操作的設想。
“你們猜怎么著,才進行到頭幾步,我正一邊回憶一邊說著什么呢,她突然提出要我用TT,我懵了,這可是當時完全沒有的細節呀,她―把推開我翻身下床,從包里掏出一個,有點不髙興地扔給我,說早該想到男人都很自私。又說過了這么些年,誰還知道誰呀,用TT是起碼的原則。你們說,她怎么能這樣對我?。俊?/p>
“這個,倒不能怪她呢?!瘪壹t很客觀地,“這也是為了你好!再說,你不能完全把人家就當個……對吧?葉羽你說說!”葉羽搖搖頭。性一事,果真男女永遠有別,越較真恐怕越糊涂。
“可是這些對話和動作當年都是沒有的!'我本來就是想找感覺的,又不是當真有多想搞sex!”周師急得眼睛直眨,“總之這樣一來,就亂了、全打亂了,我違心地試了試,動作熟練但無效……嗨,最后,總之我整個兒就是自取其辱?!敝軒熈晳T性地伸手摸摸相機,又被燙了似地移開自己的手指,他抬頭看了大家一圈,勇敢而凄涼地補充了一句,“我就知道,我的藝術生涯真的完蛋了,怎么也救不回來了。”
沒有沒有,周師你亂扯。別跟畢加索比呀。明明兩回事嘛。大家爭搶著反駁他,聽上去卻像敷衍性的安慰。周師脖子里的大單反機身仍然像一個外置器官似的掛在那里,沒有一個人的目光停留在上面。
何東城點了一根煙,又分別給周師和褚紅敬了一根,三支細白的煙桿如三根指針朝向不同的方向,像在強化此一時刻,哪怕這只是一個破爛的無價值的時刻。何東城拿起手機看了看,聲音發悶,以一種總結似的口氣:“晚上十點一刻了。今天是四月十六日,周末,葉羽三十九歲生日。也許這是我們后半生經常要回憶起的一次清夜長談。”
“何大師你急著要回去???”褚紅有點沉不住氣,匆匆看了葉羽一眼,擔心自己折了本似的。
“沒有,我不急?!焙螙|城轉頭看看葉羽,似笑非笑地“唉”了一聲,“我知道你今天為什么請我,也聽出來了,你們今天為什么聊起這些?!?/p>
燈影之下,葉羽猶豫著,不知該簡單笑一下算了,還是如實說說她的衷心。
何東城卻沖她擺擺手,一邊反客為主替每個人換熱茶,他的動作很不靈活、幾乎顯得哀傷。褚紅、周師、葉羽讓茶、說謝謝,他嘴里則啰哩啰嗦地回應,像只是為了說給自己聽“了不起啊,這么的倒個茶。就算有下次我再給你們倒茶,但我已不是今天晚上的我,你們也不是今天晚上的你們,這杯里的茶更不是今晚的茶了?!?/p>
葉羽舉杯喝一口,冷熱剛剛好。她知道,何東城要開口說了。
何東城先談的是太平洋。褚紅捂起嘴,喉嚨里滿意地咕了一聲。
何東城好像對太平洋有著特別的研究,他很順溜地報了一串數字。太平洋屬海的面積是一億八千萬平方公里,不屬海的面積是一億六千萬平方公里,,跨越了一百七十七個經度、一百五十一個緯度,南北最長一萬六千千米、東西最寬兩萬千米,平均深度四千米,最深處馬里亞納海溝一萬一千米之類的。他每報一個數字,周師就贊嘆地哦一聲,可很明顯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這串百科全書般的數字上。何東城謹慎地補充,“我說的是大概,有的四舍五入了。當然,對太平洋,人類也只能了解個大概?!?/p>
他的表情苦惱而陶醉,“你們看看,多么了不起,我絕對地崇拜太平洋!我所能想到的、最理想的死亡方式就是沉入太平洋、帶著我最喜愛的幾尊習作,這樣,我就跟它們永遠在一起、在太平洋里了。你們清楚的,我這些年太墮落了,光忙著做定制了,真正自己滿意的創作,其實沒幾樣,玷污不了太平洋太多地兒?!?/p>
“不知怎么搞的,那天在AA182航班上,從上海飛往洛杉磯,我這念頭變得尤其的強烈了!昏沉沉的途中,我目不轉睛、死死盯著座位前面的小屏幕,航空示意圖上,小飛機帶著一串變化中的數據在藍綠色的云圖上一動不動地移動著,那么精確又那么虛妄?!?/p>
周師“嗯嗯嗯”地跟著附和。褚紅皺著眉拽拽葉羽,似感到費解。
“盯著那仿佛不存在的小飛機,想著萬米以下的黑色波浪,我突然激動起來,意識到,在此一瞬間,我與太平洋之間的最大可能性。我盯著屏幕,清清楚楚地看到小飛機改變了它原來的方向,轉而往下緩慢地墜落,像蒲公英一樣,浪漫地左右飄動,帶著秋天的成熟弧線,往太平洋墜落而去。我興奮得抓緊座位扶手,在強烈的幸福中熱淚盈眶。與此同時,我發現,我勃起了。”
何東城突然來了這么個刺耳的詞,周師沒法再跟著附和了,屋里幾個人均被點化般一動不動,像是變成了何東城手指下的雕像。
“周圍的人都在沉睡,四肢松軟,張著嘴巴,死去了一般。這會兒是深夜吧,上海的深夜或者洛杉磯的深夜、太平洋的深夜、世界的深夜。我滿面是淚,情難自禁。多么純潔的一次勃起,忠誠、絕望、完全沒有目標。我非常尊敬我自己。”
葉羽感到何東城的目光向自己看過來,像夜色里的星星一樣,寒冷而驕傲,飽含千言萬語。但也可能是錯覺。
“我左邊是一美國老頭,剛上飛機時我們簡單攀談過幾句,是個背包客。右邊是一個頭發披散的中國女人,耷眉掛臉的,從上機起就戴著耳機,看小屏幕里的一部武打片,看完一遍再一遍?,F在,老頭和女人都睡了。我的毛毯被女人無意中卷去半幅,毛毯像半床薄被子似的共同蓋在我與她的下半身上。”
“毛毯?!瘪壹t小心地輕聲重復了一下,身體坐得筆直,如一個注意力高度集中、軍容整飭的士兵,兩只手分別半握,對稱地緊貼著她的大腿外側。是啊,毛毯,這是“那事”的一個關鍵道具,曾被許多嘴唇嘻笑地提及。
“一條共同的薄毯子裹住我們,我與她如同床共枕、相濡以沫。在這架虛妄的、不知所在亦不知所往的飛行器里,在太平洋的萬米上空,我對她產生了難以說清的骨肉相連般的親人感,我和她之間是沒有區分、沒有異心的。我輕輕把中間的扶手隔檔提起來,把毯子往上拉拉,然后從毯子下面伸出手去,慢慢摸索著,想要找到那個女人的手。我自己的手不行,這些年干活已干得壞掉了。噯,你別笑啊。”何東城和氣地停下、抗議。
是周師在喘著氣笑,好像哪里癢、恰好被何東城抓到了似的。他對何東城抱歉,抑住笑,臉上扭成一團,“你繼續……我只是突然很感慨,心里感慨?!?/p>
“她一動不動繼續在睡。我把她的手慢慢拉近,在毯子下靠近,同時用另一只拉下我的褲子拉鏈,并把她的手放到我那兒。我明知這舉動是瘋了,可我必須借助她的手緊緊攥住我。這是最樸素最根本的一個欲望?!?/p>
“她看上去多大歲數?真的沒有醒嗎?有沒有那么一點配合著你?”褚紅像個勤奮的實習記者,拋出一串問題。
何東城看看褚紅,卻目無所見地越過她,自顧說著他的,“現在回想起來,她的手指又粗又短,冰涼僵硬、比例不夠勻稱,像一個失敗的石膏質手模。我……聽說,許多人正是笑話這一點,說我選了一個很平庸的、不值一提的女人,而且只是她的手?!焙螙|城停下來看看周師,周師這時一點沒有笑,表情反而像是有點震動。何東城于是自己笑了笑,“可是這一點都不重要。因為她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甚至不是任何一個具體的女人。她只是一個象征,必須呈現和參與進來,以她的手。這是當時當地的必然性,一個必然性你們明白嗎?”
可能是屋子里煙霧太重,葉羽好一陣透不過氣,她感到大腿根部很緊張,腳尖似乎都被拉直了。她不想與周師或褚紅的目光相觸,更不敢看何東城。她突然對屋子里明亮的燈光感到厭惡。真應當提前關掉一圈燈的。
“孤獨的小飛機在衛星云圖上繼續下墜,翻滾的太平洋如黑暗的懷抱承接于下。所有的人都在睡。只有一只女人的手,在精微的局部勞動中耐心地陪伴著我?!焙螙|城面色蒼白,嘴唇皮發干,可態度十分莊嚴,“我從來沒有感受到那么純正的性欲和激情。我真感激她?!?/p>
“感激?就算她后來那樣鬧騰?切,她完全是裝睡嘛!而且,她不是答應私了的?你都賠了她那么多錢,為什么還全世界都知道了?她辜負了你的信賴!本來這都還有點浪漫的呢!”褚紅一連串地替東城抱怨,怪那個女人太不夠意思、太土勒叭嘰,好像忘了畢竟是何東城非禮在先。
“我……感激她當時堅持裝睡,一點沒有驚動我。整個過程很完整、很妥帖。”何東城心平氣和,“事情后來的部分我就不說了,反正你們也大概知道,有點失控,我完全成畜生了。不過也沒關系,這些對我都是有意義的?!?/p>
葉羽心里先是怦怦急跳,繼而又慢下來,慢得比正常還慢。從何東城這一段坦白來看,傳言的大部分細節都是真的,而何東城其實也并無什么特別的解釋。她內心突然十分的空洞,如滾過一陣亂石。她試圖理解何東城這孤獨的、激越如閃電的性欲,卻又感到高山大河般的隔閡——不,不是隔閡,而是另一個方向的似曾相識。
褚紅的表情還是忿忿然,沒心沒肺地,“哼,要換作是我!”
周師單調地笑了兩聲,在沙發上挪挪身子,沒想好說什么。而這種氛圍之下,一旦錯過一個發表評價的時間點,就不太好再開口了。包括葉羽,她咬著嘴唇,猶豫著,也只是沉默。
客廳里一片寂然,只有何東城“那事”里的細節仍如微電影似的懸浮于空,連桌上的茶水都在默然回味著,并在回味中變溫、變涼、然后冷了。
何東城看來并不期待什么反饋,他節儉地有滋味地抽完手里的煙屁股,以打開另一扇窗戶的新語氣說道回國后這段時間,靈感突降、有如神助,多少年沒這么好過了。我索性搞了個系列,主要是死神與人交纏的瞬間,估計市場上不太會有人要,但真是好東西啊,絕對可以陪我沉到太平洋的好東西!我大門都不敢出,就一心一意地弄它們?!?/p>
“這么說,你真是在家搞創作呢!我們真替你白擔心了。我看,這偉大的創作激情真該拜賜飛機上的鄰座女人吧?”葉羽笑瞇瞇的,表示替何東城高興。
何東城聽出葉羽的反諷,他飛快瞥她一眼,似在祈求理解卻又不抱什么希望,有些著難地捏著自己的關節。他的手粗礪灰白,如同干腸,好幾個指甲都有些外翻,看來這三個月真是下狠功夫了。何東城半垂下頭,如同自語,“我一直迷信荷爾蒙與創造力的關系??墒切迈r、充沛的荷爾蒙有多難啊,對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它不是節省出來的,也不是能保養出來的。這次的事,對我來說,絕不僅僅是那個女人或她的手,而是我重新找到了惡之花,找到了矛盾重重與艱難險阻,重新聞到了絕望荷爾蒙的刺激性氣味,我真欣喜若狂啊?!彼鹉?,左手握成拳頭,“我必須緊迫而珍惜地抓??!因為它們一轉眼就會過去的,很快我又要四平八穩、神閑氣定,他媽的像個活死人了!周師,就是你剛才說過的那樣。所以那個女人,我只記得她臉蠻大的,我真的感激她!是她解救了我,前面的順從,以及后面的羞辱,統統都是好事。這三個月,我感覺真牛,絕對賽過畢加索!賽過羅丹!”何東城揮舞的拳頭里有著既得意又痛楚的癲狂。
周師忙拽他坐下,哽咽住了似的使勁點頭,“對,我當然懂!你這一招當真管用了,全無章法,出奇制勝啊。這回我服了你,等會兒不如趁興去你工作室看看吧,我突然有了沖動,特別、特別地想拍照了!”
葉羽捂著嘴,主要是為了捂著自己的表情。
一直怪興奮的褚紅也有點匪夷所思地瞅著兩個男人。不大不小的客廳如同蒜頭似的裂成了好幾瓣。
夜色依舊,夜談未完。周師興致高了,這回是他忙著給大家換茶,一邊也如遞話筒一般把茶杯端給葉羽,笑瞇瞇的,“有始有終唄!”
葉羽站起來,把大吊燈關了,只留一圈藍熒熒的燈光帶,天花板一下子變成了虛假的無垠星空。褚紅又甜甜地叫起好來了,葉羽坐到離何東城最近處,不做任何鋪墊,“東城,反正大家都是老同學,反正這會兒也都放開了。今天,我要當著他們的面問你件事、十八年前的一件事。”
何東城本來坐著的,聽了這話,一下子站起,站到中途,大概覺得不妥,又重新坐下。
“十八年前,大四的那個元旦,我主動約的你,到我們宿舍,沒別的人在,嗯?你不會已經忘了吧!天那么冷,我一件件脫得只趁下內衣了。你就是閉著眼完全的不理我,簡直像有多厭惡我似的,我只好用手,我用手……你明明有感覺的,卻突然像個瘋子似的唾了我一口,提起褲子就跑了,你不會記不得了吧……唉,那天晚上,多冷啊,我這輩子再也沒那么冷過?!比~羽牙齒有點打抖,好像她又回到了那個裸身之夜。
何東城吃力地看著葉羽,像在搜索更多的背景,他喃喃,“我那時在做畢業設計,壓力很大。后來我不是跟你解釋過。我沒有忘……你那天的手,又涼又滑?!敝軒熀軗乃频卦谝贿叞醋∷绨?,褚紅則“呀呀”地直抽氣。
“承認吧,你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我本人。我跟飛機上的女人一樣,跟她的手一樣,就是個抽象的玩意兒,都是你處理荷爾蒙的某種變異手法,十八年前是壓抑,現在是放縱,反正你就想要矛盾重重的絕望與刺激,是不是啊?這樣你就抓住什么藝術創造力的小尾巴了,是不是啊我的大師!”
褚紅支支吾吾地打岔,捏捏葉羽的手,“行了,咱們只說跟別人的故事吧、不要說在場的人?!?/p>
葉羽放下褚紅的手,逼真地模仿著何東城剛才的語氣,“我必須說,這也是此時此地的一個必然性?!?/p>
何東城面色悲哀,可又有點稀薄的高興,他輕輕點著頭,“你懂得我的,你其實是明白我的。”
周師耳朵不好似的,高聲問褚紅:“你說什么?不要講在場的人?對啊對啊,我也這么覺得!”
葉羽伸出她的手,好像初次認識一般,去握住何東城的手,慢慢地晃了幾晃,“當然,我懂得你的。只怕你自己不太懂。”
然后她站起來拍拍周師和褚紅,“你們倆別叫了,我就要結束了?!币贿叴蔚谥匦麓蜷_燈,繞過旋轉樓梯,走到L形的北窗臺,“唰”一下使勁拉開簾子,簾子后的飄窗臺上赫然倚著一個人——男主人翟明。
翟明被燈光刺著,眼睛不適應地瞇起,“你就不能等他們走了?唉呀我就擔心這個……你,是什么時候發現我在家的?”
“從你建議我搞這么個聚會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肯定會假裝出門的。好吧,現在你滿意了。關于何東城,關于我與他?”葉羽帶笑不帶笑的,她轉向表情凝滯的客人,“這是我故事的結尾部分。”
翟明倒也坦然,他理理衣服,走到大家中間,坐到小沙發上。他一貫喜歡抽雪茄,這會兒也將就地點起根煙,一邊跟三個客人招呼。驚愕、被冒犯但又裝作自然的,他們彼此寒暄的聲音略微顯得有些刺耳。
“哈諸位對不住了,這主意的確是我出的,不過沒任何的惡意,純粹就是出于無聊?!彼褵熛裱┣岩粯釉谧炖镆е?,從左邊挪到右邊,“巨大巨大的無聊!勤奮工作、吃喝玩樂都解決不了的,像喜馬拉雅山一樣翻不過去的無聊。不過,就我剛才聽到的,對不起,所‘偷聽到的,你們幾位也比我強不了多少哈,能讓你們今晚這么的掏掏腸子也不賴!個個兒的都high了一把……當然,我鄭重道歉。不過,我想問問,你們后悔今晚這樣的聊天嗎?周師?褚紅?”翟明像是一個出了題目之后,現在跑出來收卷子的人。他環視著大家禮貌含笑。
褚紅根本沒過腦子似的第一個搖頭,大耳環直打腮幫子。周師挺認真地回憶了一下他剛才的故事,然后摸摸他的相機,“我也沒什么好悔的?!?/p>
“那東城你呢?悔不悔?”翟明接著問,“等一下,東城,我要說明一點,葉羽剛才說得不太準確。偷聽歸偷聽,實際上我……并不在意你與她以前的事,更不在意你最近的那件事。這些太不重要了,男人跟女人想得不一樣。噯,你信不信我???我真的不在意!”
何東城還保持著葉羽跟她握手的姿勢。他先是搖頭,后又點頭,大概是分別針對翟明前后兩個問題。隨即又愣愣地開口,帶著點訝異,又顯得那么的純潔,“對不起,翟明,我剛剛發現,我……可能還在愛著葉羽?!?/p>
周師趕緊地撫掌大笑,“你看,都是紅酒喝多了鬧的。連我也有些上頭了。”
翟明毫不意外地淡淡一笑,他的側臉像一只衰老的鷹,龐大,空洞,還帶著點擊破長空的余勢。他轉向自己的妻子,語調溫柔,“聽到他說什么了嗎?我猜這是你一直惦記著的——就算是我給你的禮物怎么樣?”
葉羽搖搖頭,有幾分悲哀,語氣卻又欣悅,“好啦好啦,諸位,過完今晚,我就往四十歲走了,不惑了?!彼鹣掳停蝗ダ頃螙|城正恍然地盯著她依舊光滑的手,驕傲的目光越過屋里的男人們,扭頭看往外面的夜色。
褚紅猶豫了一下,還是像小姑娘一樣地拍起手“好呀好呀。”
(選自《收獲》2013年第4期)